耿曙示意别玩了,先去见人罢。
    “我也有话想朝他说。”耿曙道,“我还没与赵灵好好谈过呢,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上上次,耿曙甚至没能见到赵灵的面,被他捆在关内,等待车裂;上一次,他们在落雁城中匆匆照面,身为敌人,自然来不及交谈。
    只没想到如今竟是阴错阳差,与这名雍国的宿敌竟在因缘际会之下,不得不放下前嫌,暂时联手对抗汁琮。
    “他是个随和的人,”姜恒想了想,说,“也是个谦虚的人,至少看上去谦虚。”
    姜恒牵着耿曙的手,与他十指交扣,两人穿过前廊,姜恒忽然知道那苍凉感是怎么来的了——郑宫内少了许多人。原本值班的侍卫,减少了将近六成。
    “怎么连书房附近都没人巡逻了?”姜恒疑惑道。
    “因为没钱了。”书房内传来太子灵的声音,说道,“请进。”
    姜恒在门外一停,耿曙却拉着他,径直走进书房内。太子灵已在四个月前继任,如今一身紫衣金绣的王袍,虽着便服,亦戴封王的简易冠冕,容貌比数年前成熟了些,鬓角染上少许霜白,眸子依旧清亮有神,朝耿曙与姜恒望来,做了个“请”的手势。
    “先生于郑国而言,已不是外人。”太子灵温和谦恭之态一如往昔,“聂将军也请随意,就当在家里一般了。”
    耿曙点了点头,坐下,他确实看得出姜恒很自在,甚至比在雍宫还要自在,见面甚至与太子灵免了任何寒暄,就像相识多年的知己。
    确实认识有些年头了,姜恒曾与太子灵为友,又曾为敌,敌人与朋友,他们的关系随时都在变化,犹如阴阳轮转,只有一件事未曾改变。
    双方之间的某中默契。
    姜恒与汁琮、与赵灵都曾有亦敌亦友般的默契,感受到这难得默契始终存在时,姜恒心情还是很愉快的。
    “怎么会没钱呢?”姜恒倒是无所谓,径自走到一侧去倒茶水,自己招待自己,太子灵身边就连个贴身跟的人也没有了。
    “打仗花光了罢。”耿曙冷漠地说。
    “是啊。”太子灵说,“被你杀掉了近三万人,要抚恤,要照顾他们的妻儿,今年国内收成又不好,收不上来多少税。”
    姜恒递给耿曙茶,郑茶入口有股苦涩感,回味后却泛起阵阵甘甜。
    他观察太子灵片刻,发现他瘦了也憔悴了,尤其手臂上裹着戴孝的麻布。
    “不热吗?”姜恒说,“大夏天的穿这么多。”
    耿曙:“……”
    郑都本来就闷热,姜恒恨不得只穿单衣短裤,见太子灵穿着一身王袍,只觉更热了。
    “这不是因为你们来么?”太子灵无奈道,“想着今夜能到,便先预备穿着,免得先见上一面,封王见朝臣,总不能披个袍子,就出来见客罢?”
    姜恒只觉十分好笑,太子灵又道:“这王袍我也穿不惯,每天上朝就够受的了,告罪片刻。”
    太子灵转到屏风后去换衣服,耿曙原本有许多话想说,来了这么一出,反而无从开口了,同时明白到姜恒对他的评价,是个“随和的人”。
    “我还没朝聂将军告罪呢。”太子灵在屏风后脱衣服,人影映着,说道。
    “不打紧。”耿曙却很豁达,“两国交兵,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人的残忍。我能理解。”
    姜恒喝着茶,翻了下太子灵那王案上的文书,乃是赈灾事宜,底下又垫着郑王死后的国事后续,以及一大堆朝臣的奏章。
    “……但即便如此,我还是要道歉。”太子灵系上腰带走出,穿了一件薄薄的亚麻袍,内里匀称身材与文人的肌肉,以及白皙肌肤若隐若现。
    “当初若知道你俩是兄弟,”太子灵示意姜恒朝一边让让,跪在王案前,朝耿曙认真道,“我是不会杀你的,哪怕姜恒落在雍国手中,我最初的想法,也是拿你换回他来。只是他回来了,你们的爹又杀了我爹,我必须报仇。”
    “那是自然,”耿曙答道,“换我我也会报仇。”
    太子灵朝耿曙一拜,正色道:“我就相信聂将军能理解。”
    耿曙问:“现在呢?”
    “现在,我们之间依旧有着血仇。”太子灵答道,“现如今,我们有着共同的敌人,不能因仇恨遮蔽了双目,必须先以大局为重,解决此困境后,再行商议不迟。”
    耿曙淡淡地“嗯”了一声。
    假设太子灵以姜恒当借口来回答,也许耿曙还不会相信他,但既然这么说了,耿曙便不再怀疑,上一辈的血仇已成定局,这一悲剧延伸到了他们的身上,必须最终有个了结。
    在这之前,他们仍可以暂时合作。
    这件事于耿曙而言,便算揭过了,他清楚自己的表态,也代表了姜恒。
    “你的朝政文书简直一团糟,”姜恒翻了两页,说,“门客都去哪儿了?没人给你批注?”
    “都被你们杀光了。”太子灵淡淡道,“他们保护我渡过潼关那夜,我这一辈子也不会忘。”
    姜恒:“……”
    郑国溃不成军,逃离落雁之时又被曾宇率军追杀,随太子灵出征的门客们俱多少会点武艺,危难之时,拼死拖住了雍军追击的前锋。
    而门客众以血肉之躯,面对身穿重甲的骑兵,哪怕武艺再强也难逃屠杀,最终太子灵的车辕被染成了紫黑色,六百门客,归国时尚余四十七人。
    回到国内后,太子灵收敛死去的门客,遣重金予余下之人,让他们各回故乡。
    太子灵轻描淡写,姜恒却能想象当时的境况是何等惨烈,潼关雪夜里,太子灵在孙英护送之下逃得生天,身后则是五百余具葬身大雪的尸体,他们或被乱箭射死,或被雍军的长刀刺穿胸膛,从此死在了他乡。
    “但我不后悔,”太子灵又随口道,“总归有这么一战,不是死在宗庙里,就是死在潼关前。”
    现在,太子灵活着回来了,他没有救下梁国,而汁琮已成为最大的危机,他迟早会来的,郑国远征落雁惨败后,元气大伤,汁琮若越过崤关,想必郑国将全城誓死一战,亡国则以,再无他念。
    “我看现在也好不到哪儿去,”姜恒翻了几页奏折,说道,“一个不当心,你还是得死在宗庙里。”
    太子灵说:“能死在自己家里,总比死在潼关好。”
    “怎么了?”耿曙朝姜恒问,见姜恒皱眉。
    “太多麻烦了。”姜恒没想到,一场大战,竟是让郑国的问题变得如此严重。
    太子灵倒也不瞒他们,说:“车将军牺牲,今岁二月,父王薨后,国内公卿对此战非常不满。”
    “看出来了。”姜恒坐到耿曙身边,开始读群臣抨击郑王灵的文章。
    “军费亏空甚剧,”太子灵说,“只有龙于将军是站在我这边的,目前他守着崤关。”
    耿曙说:“给他变个法,你变法不是最会的么?”
    “那更是死路一条了。”姜恒哭笑不得道。
    郑国与雍国根本是两回事,雍国汁家王权独一无二,要推行变法,尚且面对诸多阻力,太子灵朝中利益盘根错节,更因战败而威望跌到了谷底,一旦强行变法,只会激起反叛。
    “姜恒,你替我处理下政务罢?”太子灵问,“夜深了,先歇下,生意的事,明天咱们再细细地谈。”
    姜恒说:“行吧,也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来日方长,”太子灵说,“还有许多话慢慢地与你们说,不急在一时。”
    耿曙便替姜恒收起奏卷,扬眉示意走了,回去睡了。姜恒正要告辞时,太子灵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对了,你记得当初那个服侍你的赵起吗?”
    姜恒当然记得,这些年里他从未忘记过赵起,那是自己最孤独的一段时光,赵起陪伴在他身旁,时间虽很短暂,却犹如家人。
    “我正想找他呢。”姜恒本想说如果他在宫里,不妨让他依旧过来。
    太子灵却道:“说来奇怪,自打你离开后,赵起也不见了。”
    “啊?”姜恒莫名其妙。
    太子灵一样地疑惑,说:“我派人去四下寻找,本以为他不告而别,结果在浔西找到了他。更奇怪的是,他竟对那段时间里的事,半点也不记得了,坚称自己离开皇陵之后,便从未到过国都……犹如疯了一般。”
    姜恒:“……”
    太子灵道:“我便不勉强他,没有再传唤他入宫,你若……”
    “不必了,”耿曙已大致猜到内情,说道,“天意如此,不可勉强。”
    姜恒疑惑之心更甚,怀疑赵起是因为生病发烧,忘了什么事,但太子灵既已将他安顿妥当,便也不再勉强。
    第166章 榻下礼
    “你打算帮他?”耿曙回到房后, 解开武袍,单衣也被汗湿透,贴在背上,现出漂亮的脊背线条。
    济州实在是太热了, 但看这天色, 暴雨将至。
    姜恒翻了下书卷, 环顾四周, 答非所问,说道:“这是我离开海阁之后,第一个正式落脚的地方……奇怪, 赵起是怎么回事呢?”
    耿曙到得姜恒身边坐下,两人身着单衣, 姜恒抬眼看他,耿曙转念一想,决定不再多生枝节,有些事, 不知道便当不知道吧, 毕竟有的人不想说,总得尊重他。
    “汁琮很快就要来了, ”耿曙说,“梁国一灭,现在没人能挡住他。”
    姜恒答道:“是啊, 所以你想帮他, 也是帮咱们自己。”
    耿曙沉默片刻, 继而从桌上竹筒里掏出算筹,排在案上,说:“我在想, 他能借我多少兵。”
    “他一定会问‘你要多少兵?’,”姜恒答道,“有兵,就能打败汁琮吗?”
    耿曙思考片刻,郑军与雍军有太多的区别,他从未带过郑军,这确实很难说。
    “打败他之后,又能怎么样呢?”姜恒说,“帮助郑国灭了雍国吗?”
    “恒儿。”耿曙无奈道,从算筹中抬眼,注视姜恒。
    “杀了汁琮,再杀汁泷,连汁绫也一起杀了,如果她拦在路上的话。”姜恒喃喃道,“最后,为我夺回王位,掉头灭郑,平定四国,我就成为了天子。”
    耿曙确实是这么想的,他什么都瞒不过姜恒。
    “这么做的话,”姜恒叹了口气,说,“咱们与汁琮又有什么不同呢?”
    “你是雍国名正言顺的太子,”耿曙说,“这就是最大的不同。”
    “所以为我杀人,就算不得杀人。”姜恒朝耿曙道,“为我杀人,就是合理的。”
    “我不是那意思……算了。”耿曙本以为姜恒会赞同自己,他们决定来郑国,为的不就是借助太子灵的力量,让姜恒归朝么?
    “睡罢。”姜恒叹了口气,最后说,“我还得认真想想。”
    “汁琮不会认罪!”耿曙说,“你想昭告天下,让他退位吗?简直是妄想!”
    姜恒看了耿曙一眼,耿曙便没脾气了。
    “我现在不想再说这个,”姜恒十分郁闷,说,“押后再议,可以吗?”
    耿曙心道好罢,反正也是自己捅出来的真相。
    姜恒躺上榻去,连日奔波,如今又有了容身之所,不必再担心汁琮随时率军杀来,大举搜寻他们的下落。
    耿曙却在榻下屏风后打了个地铺,随即躺着。
    “哥?”姜恒起身道。
    耿曙在屏风后“嗯”了声,姜恒问:“你在赌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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