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朝之后,李承沣寻了个由头,把张甾留在了宫里。
    他尽力忽略萧远退朝前留下的那个莫名的眼神,对着张甾仍保持着面上一片亲热。
    “相父……”李承沣调整好情绪,期期艾艾地唤了声。
    “陛下,使不得!”张甾一把老骨头刚刚坐上李承沣赐的座,立马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作势就要跪下。
    李承沣哪里肯受。
    他此番留人的目的就是要和这个纵横政坛几十年的老人套近乎罢了。
    李承沣赶忙扶起颤颤巍巍的张甾,让人安安心心地坐下。
    张甾推辞再三,终于李承沣假做冷脸,这才道了一声罪老实坐下了。
    群臣相得,有时不过是一种做戏的默契。
    张甾心里清楚得很,如今李承沣在朝堂上可谓是“举目无亲”,若是不愿受萧远的摆布,那他只有一条路,就是和自己结盟。
    况且,张甾和李承沣之间,本就不只是君臣而已。
    “相父……母后走了十数年了。”李承沣眼圈微红,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母后生下我转年就撒手人寰了,都是朕不好,是朕害了母后……”
    “陛下切不可如此啊。”
    张甾见李承沣提起他多年前就病逝的母后,也是哀戚满面。
    “娘娘此生所爱,不过先帝和陛下,如今陛下长大成人,娘娘在九泉之下也瞑目了。”
    张甾出言安慰李承沣。
    这些话放在平时绝对是大不敬,臣子如何能够议论皇家,甚至揣测皇家想法呢?哪怕张甾就是已故太后的父亲。
    但此时,当着皇上的面,张甾这番话无疑起到了作用。
    李承沣眨了眨眼,把潋滟的水光逼了回去。
    “生死有命,陛下不必太过悲怆,”张甾温声宽慰,就像个普通的长辈,“七情六欲最是伤人,陛下要保重龙体啊。”
    “母后走后,朕未曾有一日不想她。”
    李承沣孤身坐在宽大的椅子上,落寞地低着头。
    从前十几年的光阴在这一刻交汇,无数个黄昏,他都是这样,一个人默默看着金黄色的日光一寸寸占领脚下的地面,终于把他周身包围。
    暖洋洋的,李承沣会幻想这就是母亲的怀抱。
    然后在某一个瞬间,斜阳沉入地平,所有的温暖所有的柔和尽数消失,爱做梦的孩子被打回现实。
    “父皇也走了,诺大的皇宫里只剩朕一人了。”李承沣喃喃道。
    “相父,你我血脉相连,你不会眼睁睁看着朕被那萧远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对吗?”
    萧远注视着张甾,在心照不宣中,两人都获得了自己期待的回复。
    “陛下,国不可一日无后,是时候选秀了。”张甾状似不经意地提起。
    当年张甾的长女选秀入宫,在御花园和先帝惊鸿一瞥,先帝是个痴情人,给了张家女无上宠爱,连带着他这个岳家在朝中也是风头无两。
    后来,据说她生下李承沣时身子受了亏空,虚不受补,一年多时间里身子每况愈下,终于还是没听到心心念念的儿子叫一声母后。
    但是身为张氏的生父,张甾知道的远比传闻中多。
    皇后张氏为何早早香消玉殒,当初宫里众说纷纭,但在一段时间内,所有知情人、近身服侍过皇后的人都相继离去,或是告老还乡,或是永远的消失在世间……
    张甾不知道女儿去世的真相,但他发现先帝为此深感愧疚,说明她的死或许和皇上脱不了干系。
    张氏一去,好像带走了先帝为数不多的感情,之后许多年见,大周一直后位空悬,他也不大爱踏足后宫。
    也许是出于愧疚的心理,先帝在皇后去世的同年封尚在襁褓中的李承沣位太子,之后前朝后宫的许多波澜,都不曾动摇这个太子的地位。
    先帝只是限制他和别人的交往,尤其是和母族,多年不曾联系。
    好在先帝念着亡妻的情分,对张甾在朝中的一些小动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要先帝一日不立继后,张甾就一日以国丈自居。
    李承沣即位,先帝既然惦记着新帝年幼不足以执掌朝政,让张甾这个丞相摄政简直顺理成章,他可是李承沣的外祖,难道还会害了他不成?
    张甾早前就注意到先帝对萧远宜乎常人的关注,但他从来没想到有一天那个年轻人会越到自己头上来。
    让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辅佐新帝,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他是皇上的母族,张家本该享一世荣光。
    张甾相信李承沣不会苛待自己,虽然生疏了十几年,但毕竟血浓于水,更何况他还要接着自己从萧远的手上翻身。
    但是,张甾想得还要更长远一些。
    他想要百年以后,张家依然是大周最尊贵的家族。
    大周的皇后,必然还得姓张。
    ……
    宫外,三才茶馆。
    秋雨浇透了青石板,天色昏沉沉的,路上早已没有了行人。
    萧远坐在二楼的窗边,托着腮望着冷雨从窗沿上滑落。
    桌上一壶君山银针氤氲着清香,白雾飘忽,隐约露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在桌上随意地敲着。
    萧远还是爱穿红袍,不管上朝下朝。
    不知为何,哪怕他的府上日日迎来送往,哪怕他穿着最张扬恣意的红袍,但只要打眼一看,就知道这人是个极冷、极难相交的人。
    好像这年底的雨,虽未上冻,却一滴一滴地,冷到人骨子里。
    “嗒……嗒……嗒”
    有人正走上二楼的阶梯。
    萧远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再放下时,来人正好踏上最后一级台阶。
    那人摘下斗笠,抖落了几滴雨水,濡湿的头发贴在脸上,脸色被冻得有些青白。
    清清瘦瘦的少年身量,行止间极有规矩,脱下一身累赘的蓑衣,没有发出半点动静。
    他对萧远行了个宫礼。
    一派从容,除了脚边不知何时聚起的一滩水渍。
    “喝口茶暖暖身子。”
    萧远亲手给他斟了一盏茶,那少年也不做推辞,一饮而尽,而后抱着茶盏汲取余温。
    一盏茶下肚,好像周身都暖和过来了,少年脸上隐隐的青色消退,只剩下白。
    常年不见天日的那种白。
    少年来自宫里,面白无须,喝水时脖颈不似寻常男子有喉结上下滑动。
    他是阉人。
    “茂辰,皇上留张大人说了些什么?”
    萧远见他缓过来了,便直接开口问。
    “陛下与张大人追忆了太后,两人悲怆痛哭了许久。”
    “太后?”萧远有些好笑,“太后都死了十几年了,陛下都不知道太后长什么样吧。”
    “张甾那老匹夫,当年太后病逝的时候也不见他如此悲痛,怎么十几年过去了,突然想起丧女之痛了?”
    萧远评论起逝者来毫不客气,他面前的内臣对他大逆不道的说法也毫不意外。
    “皇上和右相,不过是想找个由头结盟罢了,何苦要扯出张氏的大旗,让她死了十多年了还不得安生。”
    茂辰心知萧远不是会诋毁逝者的无耻之辈,只是那个张太后……萧远就应该记恨她。
    “罢了。”
    萧远叹了口气,“一命抵一命,人死债消,张氏也不易。”
    “远哥……”
    茂辰心疼他。
    世人都说左相跋扈,先帝昏聩竟让他这种人在自己死后把持朝政。
    作为知晓那些陈年旧事的人,茂辰打心眼里心疼他的远哥。
    世人不愿萧远执政,真当萧远愿意趟这趟混水吗?
    “茂辰。”
    萧远似乎看出茂辰心中所想,出声打断了他。
    “往事休得再提。”
    茂辰瘪了瘪嘴,心里不服气,但还是会听远哥的话,就像小时候一样。
    “他们还说了些什么?”
    萧远不相信张甾会放过这个皇上主动示好的机会,他势必会趁机捞些好处,萧远相信自己已经把张甾研究透了。
    张甾其人,不过一个“贪”字。
    “不愧是远哥,张大人在和陛下叙旧当中,旁敲侧击地提了提选秀的事,我猜他是想再往后宫塞个张家女。”茂辰分析道。
    “选秀?”萧远沉吟道,“未必是张家本家,许是宗亲罢了,毕竟张甾和陛下是血亲。”
    萧远想起了先前那个毛遂自荐的张家小辈,也是旁支子弟。
    张甾要提携旁支了,或者,张家旁支也不甘心一直仰本家的鼻息。
    有意思。
    只是,陛下会答应吗?用自己枕边人的位置,换取张甾的支持。
    先帝可是个痴情人啊,除了张氏,一辈子再未曾把别的女人放在心上。
    先帝的儿子,会是个冷心冷肺的人吗?
    也许,痴情和绝情,本就一线之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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