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夜。
    袅袅炊烟起,帐里帐外弥漫着烤肉的香气,萧远打帘进账,李承沣和唐聿坐在一边,脸色铁青。
    萧远扬了扬手上的肉串,热情道:“我在夷陵郡发现了个厨子,烤肉的手艺一绝,陛下要不要用点?”
    “萧远,你不要欺人太甚!”李承沣低吼。
    “陛下说什么呢?西南六镇氏族盘踞,要不是我逼迫他们交出私兵,今日哪能凑出这么一只威猛之师来搭救陛下?”萧远耸了耸肩,缓缓道:“什么叫欺人太甚,我是真的不懂。”
    “不要装傻!你为什么在这里,你不是应该在处理西南巫蛊案吗?”李承沣拍桌,剧烈起伏的胸腔像一个破碎的风箱。
    “哦?我以为我应该在京城的家中养病。”萧远微微一笑,在李承沣对面捡了个舒适的位置席地坐下,嗅了口烤肉迷人的香气。
    李承沣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方才气急败坏,说了不该说的话。萧远只身前往西南调查怪力乱神一事明明不该有别人知道,尤其是李承沣,若是李承沣对萧远此番私访的目的和地点一清二楚,那萧远或许会疑心这本来就是李承沣一手安排的假象。
    不,从萧远的反应来看,他已经全都知道了。
    萧远虽然离京了,但从来没有断了和京师的联系,他这边一走,朝中立马接到南越犯边的战报。李承沣主张御驾亲征,朝中虽有人反对,但终究不成气候,有右相张甾力保,李承沣迅速下令集结了南部的边防力量火速开到和南越的前线。
    一环扣一环,萧远就是个傻子也知道,他被李承沣摆了一道。萧远中了调虎离山之计,李承沣把他骗出京城,到了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等他得了消息早就木已成舟。李承沣根本没想着萧远明白过来之后要如何应对,因为他对于大胜南越势在必得,到时候领着大军凯旋,直接逼萧远交出大权就行。
    然而万万没想到,所谓南越内应是个幌子。
    起初,李承沣尚且不敢对那个内应言听计从,内应密报说南越人打算趁大周夜间休整的时候偷营,李承沣便下令让将士们夜间打足精神,只在外围做出人困马乏的假象,以逸待劳打了南越人一个措手不及,果然大胜。
    之后,李承沣便完全放下心来。内应传消息说南越溃军过了野沼进入南越边境后和留守的边防军发生冲突,韩暴的嫡系部队公然哗变,一时间混乱非常,李承沣就一心想着早早追上,趁势全歼南越边军。
    没想到,南越人在就埋伏在了四周的山口,就等着李承沣像飞蛾扑火一样一头撞进来。
    这样看来,所谓夜袭大捷,不过是南越人为了引李承沣上套,故意而为罢了。
    “陛下想明白了?”萧远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佐餐,军中藏的浊酒,倒出来浑浊不堪,萧远尝了一口,撇了撇嘴。
    “此番幸而陛下把我诓来了西南,果然不白来一趟,西南土司好日子过久了,私底下不干不净,居然豢养这样规模庞大的私兵,造出什么帝星南移、紫薇西向的说法,倒也不足为奇。”
    “也算是歪打正着,不枉我上蹿下跳费尽了心力挑拨他们彼此猜疑,这才借出了他们的兵和南越人打了一架,以夷制夷,好过养虎为患。陛下明日回京,西南氏族私兵尽数充进边军,交由边将指挥。”
    “骑马打仗的游戏,到此为止吧。”萧远说完,杯中酒正好饮尽,在李承沣掀桌的瞬间,萧远翩然起身,桌上酒菜半点未曾沾身,施施然转身离去。
    唐聿看了一眼李承沣,一咬牙追出了门。
    门口几步开外,萧远倚靠在一棵乌桕树下,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此处离大帐不远,但营地嘈杂,只要不是大声吼叫,帐中的李承沣想必听不见外面说话。营帐门卷起,正对着帐内的方向一览无余,而萧远这棵树却正好偏离了李承沣视线所及之处,是帐中人看不到的地方。
    萧远在等人,而此刻正有一个人送了上来。
    “你今日是何意?”唐聿问。
    “唐领军不都看到了吗?”萧远懒洋洋的,未曾向唐聿的来处投出一瞥。
    “我接到你让逐风送的信,就快马加鞭地往这边赶,你在信中是怎么说的?你说陛下亲征恐遭埋伏,让我速来救驾!”唐聿压着声音怒吼。
    “你明明就是担心陛下安危,为何偏要装作乱臣贼子的做派?你知不知道,白日在战场上,你向陛下放箭,形同谋反!你统共学了几月箭术,就敢玩这样的把戏,若是你的箭射偏了一寸,陛下怕是会血溅当场!”
    萧远对唐聿的愤怒充耳不闻,只是手里拿着个小玩意对着月光翻来覆去地看,好像上面有什么没见过的稀罕物。
    “我同你说话你听见了没有?”唐聿一时火起,劈手就要夺萧远手中把玩之物。
    “啪!”
    清脆的一声,萧远敏捷地拍落了唐聿伸来的手。这个角度下,唐聿才看到,那正是那枚传说中的玉佩。
    萧远捏着玉佩在唐聿眼前晃过,“看看就行了,别碰,这东西,你拿不起。”
    月光流转,细腻的玉料像是少女滑嫩的肌肤,精雕细琢的纹路,偏转间熠熠生辉。只要不翻转过来,谁也不知道玉佩的另一面,铁画银钩地篆刻着大周最尊贵的姓氏。
    唐聿瞪着萧远,等一个答复。
    萧远好像被磨得没了脾气,把玉佩收好,摊手道:“你指望我说什么?全都是你一厢情愿,我几时装作乱臣贼子了,我分明就是。”
    “我还以为,你要质问我为何集结了大批兵马,却还要非要你前来支援。若我是你,我这是该好好想想,若是萧远拥兵自重在这儿扣下皇上,京中守备空虚,叫他一路杀回去,先你一步今京,带兵围住城门,入主皇宫,你该怎么办?”
    “你统领禁军,是皇上的心腹,想来李承沣出发前和你也有交代。早早得到第一手消息,却看不出皇上此行凶险,不能及时拦下皇上,还要等我远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发现不对后再给你送信,唐聿,这就是你活了小二十年的心得吗?”
    唐聿被萧远三言两语说出了一身冷汗,若是萧远有心,此刻李承沣未必还能如此舒适地坐在大帐中。
    唐聿虽也带了兵马,却是未曾见过真章的少爷兵,加之不熟悉南方地形气候,和萧远身后的西南私兵对上,只怕赢面不大。
    幸好,萧远是萧远。
    “你方才在帐中已经说了,要将缴获的西南私兵充入边防,明日便要回京。”萧远说。
    萧远沉默地看着唐聿,忽然笑了。
    “若我骗你呢?”
    “你不会。”唐聿坚定道。
    萧远从未对唐聿承诺过什么,但无端地,唐聿就是相信他,哪怕李承沣一再控诉萧远的暴行,唐聿还是坚信他能找到转圜的法子。
    他若是找不到,就必须得面临李承沣和唐聿二虎相争的局面,要么萧远忍无可忍弑君上位,要么李承沣合纵连横绞杀权臣。到那个时候,唐聿似乎别无选择。
    萧远摇了摇头,似是要离开,被唐聿先一步抓住了手。
    “你还没回答我。”
    唐聿锲而不舍地问,无非是想从萧远口中听到一个肯定的答复,别人都说萧远狼子野心,但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唐聿到底不是傻子,他会用自己的眼睛看,他觉得萧远和李承沣之间绝对另有隐情。
    “你看我像被逼无奈的样子吗?”萧远反问。
    “我告诉你,这三箭我早就想射了,若不是我学艺不精,或许今晚我们就要换个方式见面了。”萧远冷下了脸。
    “李承沣总想要亲政,可他配吗?南越人这么低级的把戏,只有他会上钩吧,白白葬送了我大周多少男儿!”
    萧远眼眶中好像有水光一闪而过,又仿佛只是月色下唐聿的错觉。
    “吴戈是个好将军,前年先帝远征南越的时候,他就一马当先。他在南越的都城外立过功,在我们脚下的土地上流过血!现在,他就死在这片地上,不是死在敌人的穷追猛打,而是死在自己的国君昏庸无能上。”
    “你的问题,我早就回答过了,这是给李承沣长的记性。”
    萧远低头望着唐聿拉着他的手,冷冷道:“放开。”
    唐聿不放。
    “今日陛下身边围了那么多人,都是你的亲兵,唐领军本人就站在陛下面前,我行刺陛下,唐领军应该立即冲上来将我就地正法,你在等什么吗?”
    唐聿暗访西南,穿上了当地特殊的装扮,漆黑的长袍压不住内里暗红的薄纱,夜风起,衣香鬓影。
    像是来自西南绵延千年的妖气,将萧远包裹、吞没、融合,在当中孕育出一个钟灵毓秀的怪物,一字一句,无不是在蛊动人心。
    唐聿听见自己的心也在问:“是啊,你在等什么呢?”
    紧握的手悄然松开,唐聿慌乱着后退了一步,萧远毫无留恋地抽身离去。
    临了,风中传来萧远的轻笑,像是贴在唐聿耳边的呢喃。
    “营帐烛火通明,我俩的影子一定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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