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白英欲言又止。
    云烨淡淡道:“我知道了。师母,弟子还想再问最后一个问题。”
    “你说。”
    “我还能活多久?”
    “烨儿,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糟。”俞白英安慰他,“现在一切都只是我的猜测而已。”
    这样苍白的宽慰显然无用,她最终还是将自己的推测告知了云烨。在这期间,少年的情绪自始自终没有出现波动,平静得就像他们现在讨论的并不是他自己的性命。
    “这几日你先好好养伤,不要多想。”俞白英走前嘱咐道,“你的身体这几年都不会有事,以后的事,我会想办法。”
    “劳烦师母了。”云烨谢道。
    俞白英背过身,掩上门确定云烨看不见了,这才偷偷抹去眼角心疼的泪。
    紧闭的门扉后,黑衣的少年孤身一人浸在阴影里,银白色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他脚背上。他似痴了般盯着那一抹光,良久,终究缩回了身体,蜷进黑暗中。
    *
    云泠次日用了早膳后,在府中闲逛,心中想着,不知道阿烨的伤好得如何了,无意识的便走到了云烨的小院门口。
    等她回过神发现自己在哪里时,一时尴尬,心中暗骂自己:昨天才教训了阿烨一通,今天又习惯性地跑过来,我这人怎么回事!
    云泠在门外踟蹰了一会儿,正准备转身离开时,云烨的房门打开了,两人蓦然对视一眼,云泠先移开了目光,强自镇定道:“早啊,伤好些了吗?”
    云烨没有动,仍是保持着那个开门的姿势,淡淡道:“并无大碍,让小姐费心了。”
    “那就好。”云泠笑笑。
    云烨很客气地点了点头,掩上了门,留云泠一个人傻愣愣站在门外。
    云泠突然有一些不太习惯,虽说他一直以来对人对事都是这样平淡的态度,但今天却显得格外的……她不知道该如何描述。
    直到回到自己的房间,云泠才终于想出了该用什么词去描述云烨的态度。
    疏离。
    认识到这一点,云泠没由来的失落了好一阵。但是为什么失落,她自己也搞不明白。
    “这不就是我先前想要的吗,为什么会不满足?”
    “阿烨这个年纪的孩子,心性本就不长久,他能越早看明白,不是越好吗?”
    最终,云泠将自己的失落归因于自家小孩突然间长大了,她一时不习惯。
    “这算不得大事,只要习惯了便好。”她喃喃道。
    此时宫墙之内,太子赵世安负手皱眉道:“不但云阳没死,那叫云烨的小子还成了西域校尉,云泠这个女人也是无法攻破,云家现在就是铁板一块,根本就无从下手!”
    “父亲,赵世寻就靠着和云家关系好才能活到今天,云家不除,他们迟早都要成祸害!”
    沉沉的男声回应道:“够了,这点耐心都没有,如何成事?”
    “等着吧,再厚的铁板,总能找到薄弱之处的。”
    *
    十日后,云烨箭伤痊愈,圣上谕旨赞他猎狼有功,勇武过人,赏黄金一千两,封西域校尉,守卫商道通畅。即日起点兵启程。
    又五日,南楚国□□的消息传至长安,云严昭云阳奉命出征。南楚国境内的许多地方皆为苗人的领地,俞白英为替云烨寻解蛊之法,携门下弟子林皙以随行军医身份一同出征。
    云泠挡在父亲和哥哥跟前,调皮地眨眼:“你们知道我的,我要是想去,谁也拦不住。我觉得现在同意带上我,比到时候在军营里发现我要好得多,你们觉得呢?”
    云严昭被她此前那次在边城搞出的事情弄怕了,头痛道:“老子管不了你了!老子也做不了主,问你娘去!”
    云阳也无奈地叹气。
    林皙打着手势招她过去,递过字条:
    (师父让你好好帮忙,不准偷懒捣乱。)
    云泠点头乐道:“放心,我很乖的。”
    她麻利地背上早已收拾好的行囊,坐进了俞白英的马车内。
    *
    西域商道,驼铃声声,胡琴琵琶响;西南密林,银铃清脆,兵刃相接乱。
    一晃,便又是五年。
    第26章 你别生我气呀,我又没说……
    “叮铃——叮铃——”细碎的银铃声由远及近, 云泠身着交领暗底暗色花衣,下穿蜡染褶裙,头戴银饰, 脚腕上系了串银铃,走起路来铃声清脆悦耳。
    她怀中抱了满满一篓瓜果, 全是一路上遇着的苗族少年们硬塞给她的。
    南楚国的□□一年前就已被云严昭和云阳领军完全平定,原本时间还可以更早, 但由于这场暴动中有许多普通苗人被迫参与进来, 云严昭放弃了武力平乱, 转而采用威慑加安抚的怀柔政策,最终让南楚王自愿归顺大夏。
    俞白英还未研究出解蛊之法, 于是决定继续留在苗寨中,云泠和林皙自然伴其左右。云严昭和云阳回长安复命后, 又立刻巴巴地跑了过来。就这样, 寨子里的村民和云家便逐渐地熟悉起来。
    南楚的苗人性格淳朴, 民风开放, 遇见喜欢的姑娘就敢大胆示好,还有些胆子大的, 仗着当地有拉婚的习俗, 当街就敢强拉着姑娘回自己家成婚。
    云泠刚来时就遇见过好几次这种场面,好在她的三脚猫功夫应付个普通人绰绰有余, 将所有试图拉她回家的苗族男人都揍了一通。后来又托村长给寨中村民传了话, 将军府里的汉人无论男女, 一概不参与寨中习俗,她这才敢放心出门。
    “母亲、皙姐,我回来了!”她抱着瓜果艰难进门,“谁来给我搭把手, 我抱不住啦!”
    林皙匆匆跑过来帮她分担了一些重量,二人一起将东西放进厨房。
    林皙在果子堆里挑了挑,惊喜地拿起一颗个大饱满的红色野果,比手势道:(这个好吃!)
    相处几年,云泠已经能看懂林皙的手语,她笑嘻嘻回道:“知道皙姐你喜欢这个,我厚着脸皮拿了好多呢!”
    (师父也喜欢。)
    “还有个人也喜欢,皙姐你不会忘了吧?”云泠一脸坏笑。
    林皙羞得脸通红,放下果子转过身不理她。
    云泠告罪道:“哎呀皙姐,你别生气嘛,我又没说是我哥喜欢,是我喜欢吃还不行吗?”
    林皙气鼓鼓瞪她一眼:(就你嘴巴最坏了!)
    云泠食指在嘴上一比,做了个封口的手势,林皙这才转过身来问她:(药都寄出去了吗?)
    话到此处,从进门起就嬉皮笑脸的云泠蓦然收起了不正经,轻轻点了点头:“都寄了,煎药的方法也都给他画好了。”云烨不认识的字多,云泠便又是写字又是画图,生怕他不知道怎么煎药。
    算了算年头,这是她们来南楚的第五年。
    第一年时,俞白英从一个苗族长者口中得知苗族掌管祭祀的巫族传人,代代相传了一种药蛊,可以活死人、肉白骨,但是若是如果被种下此蛊的人继续活下去,这蛊就是食人精血的奇毒,会缓慢地将宿主的生命蚕食干净。她越听,越觉得云烨身上的就是这种药蛊。
    可据那苗族长者所言,巫族的最后一个传人缪双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身亡,药蛊彻底失传,自然更不知道如何解蛊。
    苗族长者长叹气,脸上的皱纹也堆在了一块:“我劝过她不要信那个中原男人,她非不听,还给那男人生了个孩子。”
    “然后呢?”云泠跟着俞白英一同来的,问道。
    “男人害了她后跑了,她拼着最后一口气来找我,求我埋了她。”
    “那她的孩子呢?”
    老人摇头道:“不知道,如果没被那个中原人带走,肯定也死了吧。”
    缪双一族世代不与其余苗人同住,老人也不知道她的住所在何处,只猜测应该在环绕村寨的某座深山里。
    “如果能找到缪双曾经的住所,说不定里面会有解药。”俞白英道。
    那之后,俞白英每半年给云烨配一回药寄过去,治标不治本,只求稳住他身体的根基。其余时间,由于俞白英和林皙都不会武功,云泠便自发接下了去四周环绕的大山里找缪双住所的任务。
    可惜,她断断续续地在密林中寻了好几年,还是没能找到缪双生前的家。俞白英担心她,便不准她再往深山里钻,寻找缪双住所的事转交给云阳和云严昭去办。
    云泠表面上应了,实则包揽下了所有出门采药的活,就是为了趁采药的功夫去山里接着找。
    今天瞧着天色还早,云泠背上药篓,装上小锄头,腰间别上把柴刀,和俞白英打了声招呼:“母亲,我出去采药了!”
    “一个时辰内记得回来。”俞白英叮嘱道。
    “知道啦!”
    *
    峭壁的缝隙间开着一朵蓝紫色的花,那便是云泠此行要采的药。
    这峭壁极陡,往下望时只能见到悬崖下面是一片绿得发黑的林子,雾气弥漫,看上去阴森森的,如果不慎掉下去,多半要摔得粉身碎骨。
    她捡起峭壁上的一根藤蔓拽了拽,很结实,便握紧了藤蔓小心翼翼地沿着峭壁往下爬,逐渐接近那朵花。
    云泠伸出手,将将够到,她把花完整地摘下来放进药篓里,还未来得及舒一口气,只觉手中紧拽的藤蔓一松,竟断裂开来,她的身体直直朝悬崖下坠去。
    耳边的风呼呼作响,云泠勉力控制身体,伸出手抓住峭壁上的其它藤蔓,手臂和腿被尖锐的岩石上蹭掉一大块皮,流出血来,她忍住剧痛不撒手,终于渐渐止住了下落的趋势。
    当她准备一鼓作气爬上去时,目光却敏锐地捕捉到,悬崖之下的密林中,有一间破旧的木屋。
    “找到了!”
    冥冥之中,云泠认定这就是她遍寻不得的缪双住处。
    云泠抓着藤蔓缓缓往下落,随后走近木屋。
    这木屋显然很久没人住过,看上去年久失修,摇摇欲坠,外墙上已经攀上了青苔。但是幸好,这附近似乎并没有什么毒虫猛兽。
    云泠推开屋子,一股霉味扑鼻而来。
    阳光照不进这深谷里,木屋内一片昏暗。屋子不大,内部陈设简单,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甚至还有一个专给婴儿睡的小竹床。
    桌上随意摆着一些针线,床上的被子没有叠起来,可见屋主人走时有多匆忙。
    云泠挥开屋内的蜘蛛网,在小竹床上发现了一个带锁的木盒,与四周的腐朽气息不同,这木盒仍然保存完好,盒身上是绘着暗红色的女娲图腾,一把精巧的银锁将木盒上下扣住。令云泠庆幸的是,银锁是开着的。
    “缪双当时走得那么急,忘记锁了吗?”云泠想。
    她小心的取下银锁,打开盒子。里面并没有云泠期待的解药,只孤零零的摆着一只银镯。
    第27章 士之耽兮,尤可说也;女……
    这银镯子造型雅致, 外侧精细雕刻着连理枝纹样,若按大夏的习俗,它便是成婚时定情信物, 喻指夫妻二人从此恩爱,永不相负。在银镯内侧, 一行小字刻着:不负卿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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