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暖一惊,侧眸正对上浴室里简约的横镜。
铮亮的镜面上映出她褪色的脸颊和凌乱的头发,眼底的血红和脖颈下那些若隐若现的青紫红痕。
狼狈!不堪!
她拧开水阀,用哗哗的水声掩盖住声音里的颤抖,尽力保持着平静道:“没事。我刚才走了走,风有点大,好像受了寒。我泡个热水澡,很快出来。”
现在已经是初夏,怎么还会受寒?
洪烈侧头朝着窗外看了眼,树影未动,哪来的风?
他的眉蹙得更紧,担忧道:“暖暖,你是不是感冒发烧了,所以觉得冷?我给你熬点姜汤?还是,你吃颗退烧药?”
肖暖鼻头发酸,她用力地忍住,故作轻松道:“没事,真的不用。我是医生,我还不知道么?只是一点点寒气,泡个热水澡就好啦!阿烈,你帮我去陪着云天,好么?”
对于她的请求,洪烈一向没法拒绝,只能妥协道:“那好吧!不过,你也别泡太久哦!”
“好。”
听到她爽快答应,洪烈才放心离开。
他心里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但一时又说不上来。
袅袅热气将整个房间置于白雾缭绕中,肖暖将酸涩的身体沉进浴缸里。
温热的水抚过肌肤上的伤痕,带来轻微的刺痛。
肖暖闭眼上,眼前全是那些混乱屈辱的画面。
她睁开,窗外是滚滚夜色,仿佛要将人吞噬殆尽。
她懊恼地捶打着水面,心如压着千钧巨石,直坠而下。
霍厉霆!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四溅的水花,扑了满头满脸和冰冷的泪混在一起。
她抬手捂住脸,整个人滑进浴缸里,任由温热的水没过脖颈、脸颊、头顶……
直至将自己和空气完全隔绝。
窒息的感觉再度袭来,她混沌的脑海一霎清明。
她猛然坐起身,飞溅的水花湿了一地。
新鲜空气涌入肺里,肖暖勾唇无声冷笑,眼底尽是狠意。
……
后院杂物间。
良久,霍厉霆才恍恍惚惚地回过神。
空荡荡的后院,早已经没有女人的身影,空气里却还残留着她的冰冷和嫌恶。
他扶着杂物站起来,麻木地走出院子。
沉静的面颊苍白,深邃的眸子空洞无神。
他像是天地间孤独的远行客,不知来路,不知归途。
别墅区外,公交站。
一辆公交车缓缓停靠,站台上的几个人正在排队上车。
霍厉霆歪头看了看,缓缓抬步跟了上去。
公交车司机敲着投币箱,粗声粗气地提醒道:“喂,先生,你是投币还是刷卡?”
男人置若罔闻,他盯着前面人的脚后跟,机械地往前走。
公交司机皱眉,以为是恶意逃票,起身一把抓住他的胳臂:“喂,刷卡还是投币?”
猛然被一只大手扼住,霍厉霆条件反射地戒备起来。
他侧眸冷睨那个司机,森冷寒意瞬间在空间里暴涨。
司机惊了一跳。
男人虽然衣衫有些凌乱,但五官俊美如铸,气质卓绝,腕上那块名表更是价值不菲。
他松开男人的手,缓和语气道:“先生,我们这是公交车,你要给钱的。你是刷卡?还是投币?或者,手机扫码支付也可以?”
霍厉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司机说了什么。
他锐利的目光暗下,双手胡乱地在身上摸了摸,终于在裤袋里摸到手机。
他看也没看,就直接将手机整个投进投币箱。
“哎哎,不是这么支付的。”司机慌忙伸手拦住,心里暗暗腹诽:这莫不是哪个地主家的傻儿子出街了?怎么没有佣人跟着呢?
他拽住男人的手,将手机从投币箱里拖回来,然后拉着男人的手指纹解锁,然后用支付软件扫码支付。
看到支付软件余额上那n个零,司机的眉骨挑了挑。
哟,果然是地主家的傻儿子!
他客气地把手机塞回男人手里,温声道:“好了,到后面去坐好。”
霍厉霆好像做梦一样,全程面无表情地看着司机操作,浑浑噩噩地走到车厢最后一排坐下。
夜车上的原本就不多,大家好奇地看了他一会儿,也便各自收回了目光。
霍厉霆侧前方,隔着两行的座位上坐着一对小情侣。
女孩一头柔软的长发,靠着车窗痛苦地揉着太阳穴。
男人从包里拿出橘子,急急剥开,小心翼翼递到女孩唇边,温柔地哄道:“来,吃一口,吃一口就不晕了。”
女孩皱着眉头,勉强咬了一口就摇摇头:“唔,好酸。”
男孩宠溺的笑,熟练地将那剩下的半口橘子塞进自己嘴里,又忙不迭的从背包里拿出水杯,递到女孩手边:“那你喝点热水。”
看到女孩将水杯送到唇边,他眼巴巴地看着,温声叮嘱:“慢点,小心别烫着。”
似曾相识的画面,回忆在眼前层层铺开。
多少次,她也是这样端着水、端着药、端着汤送到他身边。
多少次,她也是这样无微不至又小心翼翼的守候在他的身边。
可后来呢?
后来他把她弄丢了。
弄丢了整整五年!
心,仿佛被一只大手扼住,窒息的疼痛从胸前蔓延到全身。
医院里,他守候在宋菲儿的病房前。
她端着水杯送到他的唇边,他却打翻了水杯,烫伤了她的腿。
她没吭一声,在他再三的拒绝后,默默离开。
后来呢?
后来她好像也像他现在这样,坐上一辆不知道要开去哪里的公交车,在那个人迹罕至的野外,被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欺负。
霍厉霆一手按住心脏的位置,一手抓紧旁边的扶手,精瘦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孤立无援、四野茫茫,那一刻的她,心里该有多么的无助的惶恐。
如果不是她韬光养晦、装傻充愣,让那些人放松警惕,她还能活到现在吗?
如果不是她一直藏拙,藏着那满身的医术,她如何一次次在绝境中闯出生路?
蛇坑、下毒、绑架……
往日如电影画面一帧帧在脑海中倒退,霍厉霆心如刀绞,口腔里满是酸涩的血腥气。
在她最需要的时候,他在做什么?
他一次次无视她的好,一次次的怀疑她,一次次的伤害她,一次次的叫她小骗子!
小骗子!
对,她是骗走了他心的小骗子!
霍厉霆闭了闭眼,深眸中满是自责和悔恨。
他拿出手机,点开那个他熟悉到倒背如流的号码,缓慢而坚定在对话框里输入:小暖,对不起!
他按下发送,再空白的对话框里,再次输入:小暖,对不起!
发送,输入,再发送,再输入……
周而复始,一遍又一遍,仿佛要直到世界的尽头……
……
锦湖湾别墅,独立浴室。
肖暖泡到全身发红发烫,才撑着酸软的身体从浴缸里起身。
她裹着浴袍,摸出衣袋里的手机。
静音的手机不断震动,触感发烫。
肖暖皱眉点开,全是同一个号码发来的信息。
“小暖,对不起!”
“小暖,对不起!”
……
一遍一遍,密密麻麻占满整个屏幕。
肖暖瞳孔骤缩,水眸中迅速翻涌起寒意。
她握住手机的指尖不自觉用力,似要将屏幕捏碎。
片刻,她紧咬着唇,将那些加载出的信息和没加载出的信息,一条条删掉!
每删掉一条,她的心就痛一下。
直到删完所有信息,她的心也痛到麻木。
她平静地看着那个号码,然后毫不犹豫地将它拉进黑名单。
翌日。
tn集团。
肖暖刚走出会议室,就见前台小许抱着一束花迎面走来。
一大束紫色的勿忘我,搭配着纯白的满天星,包裹在淡蓝色的彩纸中,映着小姑娘的笑脸生动又美好。
看到肖暖,小许立刻抚了抚身,恭敬道:“肖总,您的花。”
肖暖怔了怔:“我的?”
小许郑重地点点头,笑容里满是艳羡。
肖暖细长的眉微微挑起,伸手去拿花上的卡片。
她的手指快要触到卡片的一瞬,身后忽然传来ada有些颤抖的声音:“肖总,出事了!”
ada跟随肖暖多年,行事向来深沉稳重,能让她惊慌至此的,必然是非常严重的情况。
肖暖收手回头,看到ada脸色惨白。
她几乎是一路小跑过来,眸子里满是慌乱。
肖暖心一沉,沉声道:“别急,慢慢说。”
ada在她面前站定,急促道:“志愿者、接种疫苗的志愿者,第一批,一百个人,全部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过敏反应。有的满身红疹、有的头晕呕吐,严重的已经出现昏迷了。”
肖暖的眸光霎时凌厉:“怎么会这样?他们人呢?”
ada用力地咽了咽口水,道:“已经、已经送到医院去了。”
“哪家医院?备车,我马上过去。”
肖暖当机立断,点了几个可靠的人,一行人迅速下楼。
小许见状,只能先将那大束勿忘我抱回自己的工位上。
摩天大楼一层。
肖暖等人刚走出电梯,就看到大厅外震耳欲聋的吵嚷声吓了一跳。
数百位自称自愿者家属的人,举着白纸黑字的横幅,拿着喇叭,义愤填膺地叫嚷着让tn的人出去给个说法。
闻风而来的新闻媒体也在外围各处举着摄影机、相机、话筒,等着挖掘第一手的惊天新闻。
巨大的音浪和汹涌的群情,像是要把屋顶掀开。
ada连忙背身挡在肖暖面前,压低声音道:“肖总,他们现在正在气头上,我们还是先避一避吧?”
“是啊,肖总,这个时候稍有不慎,就会被媒体添油加醋。”
“他们那么凶,说不定还会引起流血冲突。”
其他随行的人也跟着附和道。
大厦保安经理看到肖暖一行,也连忙过来阻止:“肖总,您可千万别出去,这些人疯起来,以我们的人手,会拦不住的。”
他看着已经被全部派出去,正在跟家属拉锯的下属,慌乱地擦了把汗:“看这架势,怕是马上就要拦不住了。肖总,你们还是先上楼躲一躲吧!”
肖暖扫过众人脸上的担忧,又看了看外面暴躁的人群,水眸中闪过坚定:“逃避从来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既然事情已经发生,我出去跟他们说清楚便是。”
言落,她根本没给众人阻拦的机会,便挺直脊背,一步步走了出去。
8厘米的高跟鞋撑着高挑纤细的身形,米色阔腿西装套随着步伐甩出利落飒爽的幅度。
肖暖坦荡地往大门外一站,原本喧闹的人群瞬间就静了下来。
肖暖环视众人,态度真诚,语气铿锵:“各位,我是tn集团的肖暖。大家关爱家人的心情我非常理解,但我们tn集团的疫苗,每一支都是经过严格检测之后,才能注入人体。
我相信,我们的疫苗绝不会造成这么大面积的不良反应,这其中肯定有什么误会。请你们给我一点时间,等我调查清楚,一定会给各位、给公众一个清楚的交代。
至于各位的家人,我们确保一定会让他们得到及时有效的治疗,保证不会让他们有事。”
“保证?你拿什么保证?拿你这张恶心的整容脸吗?大家别信她,她就是个骗子!”
不知是谁先喊起来,安静的人群瞬间又沸腾起来。
“骗子!骗子!”
“还我老公!”
“还我家人!”
……
众人叫嚣着开始往大厦门口的台阶上挤,数十位保安手挽着手形成人墙勉强挡住。
“安静,你们听我说……”
肖暖刚要接续解释,就见人群中忽然飞出一个鸡蛋,迎着她的面门就砸了过来。
“肖总,小心!”
ada晚一步出来,正好看到这一幕,急忙惊呼一声。
她想要上前保护肖暖,可那些愤怒的家属却像是得到号令般,同时抓起各式各样的瓜果烂菜朝着他们扔过过来。
ada自顾不暇,根本无法靠近肖暖。
肖暖反应过来躲避的时候,已经来不及。
无数东西铺天盖地的砸过来,她干脆闭上眼,决定硬生生承受下来。
或许会很狼狈,但如果能让家属消气,也算是另辟蹊径。
然而,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一个高大的身影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忽然从斜刺里冲出来,结结实实挡在她面前。
肖暖错愕地抬头,正对上那双深邃的黑眸。
霍厉霆一袭黑色的高定西服,背对着众人,张开双臂,笔直地挡在她面前。
臭鸡蛋、烂菜、烂番茄、烂苹果……
各种各样垃圾般的东西雨点般砸在他的后脑、后背上,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她,语气是一贯的冷冽:“站着让别人砸,你是不是傻?”
熟悉清冽的气息扑面而来,肖暖一瞬失神。
他现在,不是比她更傻?
不等肖暖开口回怼,霍厉霆便沉声道:“带着你的人,从后门走。”
肖暖回神,咬了咬牙:“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解决。”
一个臭鸡蛋砸在霍厉霆肩头,刺鼻的味道瞬间弥散开。
霍厉霆英挺的眉峰蹙起,眸色深沉:“不先查明情况,你拿怎么解决?放心,这里交给我,我也不想霍氏被牵连。”
肖暖挑眉。
她差点忘了,tn和霍氏现在是合作伙伴。
“好,这里交给你。”她嘲讽地睨他一眼:“霍总,别搞砸了。”
言落,她立刻转身,招呼ada等人退回大厅,沿着大楼后门离开。
直到女人的背影彻底消失,霍厉霆才动了动被砸到麻木的肩背,缓缓转过身,看向台阶下那些疯狂的家属。
他昂首挺胸,即便满身狼狈,也丝毫不影响他眉宇间那仿佛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矜骄和贵气。
他居高临下如同睥睨天下的王者,深邃的眸中裹挟着滔天的寒意,紧绷的下颌线锐利如刀。
“是、是霍、霍厉霆!”
有人率先认出了他,嘈杂的场面倏然就静下来。
那些正要扔东西的人,全都慌乱地把手缩了回去。
六亲不认、杀伐果决,锦城人所共知的活阎罗:霍厉霆。
得罪过他的人,没一个有好下场!
白宇带着一众保镖赶来救场,看到的就是这鸦雀无声的一幕。
他看着男人那如魔王般森冷的气势,忍不住抖了抖,心里又不免暗暗欣喜。
不愧是三少,凭一己之力就救场成功。
就是不知道三少奶奶心里,有没有很感动呢?
台阶上,霍厉霆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表情越发阴沉。
呵,都是些欺软怕硬,全是些没骨气的东西!
他清了清嗓子,开口,语气严肃,字字清晰:“你们的家人已经全部入院,如果确认是疫苗事故,那该赔多少钱,你们按照正常流程提,我们一分也不会少。”
“钱有什么用?多少钱能买回人命,买回健康?”
人群中,有人小声嘀咕道。
霍厉霆锐利的视线锁定在那个角落,冷沉地声音坦然:“多少钱都不能。但是,所有的志愿者在注射疫苗前,我们都清楚告知其可能发生的风险,并且由他们亲笔签署了风险协议和承诺书。”
“你们现在在这里聚众闹事,是希望你们的家人没出病房就直接进牢房?违反协议,我们可以随时起诉你们破坏保密协议,损害公司声誉。不但有巨额经济赔偿,还会坐牢。你们,确定要闹?”
男人森冷的眸光扫过,众人都不禁打了个寒颤。
“什么?这还要坐牢啊?”
“不不,我们可不想坐牢!”
……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顿时都慌成一团。
白宇见状,立刻指挥保镖和保安上前,边驱散众人便配合地洗脑道:“不懂法就回去好好找个律师问问,别听无关紧要的人胡说八道,到时候羊肉没吃着反惹一身膻。”
众人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莫名有种被算计的感觉,但又分不清到底身边哪个是坏人,吓得赶紧各自离开。
很快,乌泱泱的一群人就散了个干净。
……
市三院分院。
新建的病区二层,整层楼堆满接种tn集团疫苗的志愿者。
症状较轻微的头晕者,全部坐在过道的长椅上,挤挤挨挨、东倒西歪。
情况较严重的昏迷者或者呕吐者,都躺在病房里或者过道的加床上。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和各种呕吐物混杂的味道,刺耳的呕吐声,此起彼伏。
饶是做足心里准备,肖暖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惊住。
她在青白国做过很多次实现,征集志愿者的活体实验数据也一切正常。
就算青白国的人跟z国人基因上有差异,也不应该严重到这个地步。
肖暖口罩下的红唇抿紧,秀气的眉头紧拧。
医院的负责人刘院长早已经等在走廊上,看到肖暖一行立刻迎过来,将他们请进办公室。
进门前,肖暖沉声对随行下属吩咐道:“你们几个,去各个病房收集资料,确认志愿者症状,看看我们之前试验的时候,有没有遇到相同情况?最后如何解决?”
跟着肖暖过来的,都是集团里的博士、专家。
众人应声,很快各自分工,无声无息地在楼层散开。
肖暖呼出口气,这才推门进入办公室。
ada和刘院长已经就志愿者的情况讨论了几句,见肖暖进来,ada又重复道:“肖总,这些志愿者在注射疫苗之后,前两天都好好的,但是从第三天就开始陆续出现不良反应。”
肖暖水眸中凝着霜色,看到桌上还有没用完的疫苗,她立刻拿起来检查。
疫苗批号正确,盖子上的镭射防伪码完好,的确是他们公司在国内生产的第一批疫苗。
因为是第一批,所以她格外重视,全部由她亲自把关,看着入库封箱。
怎么会刚拿出来试验,就出现这种情况?
肖暖素白指尖转动着疫苗瓶,大脑飞速旋转。
忽然,办公室外地走廊上,响起嘈杂的脚步声和推床滑动的声音。
女护士急促地嚷嚷着:“麻烦让让、麻烦让让……”
肖暖隔着玻璃看去,正好看到几名医护人员推着推床从跑过,所有人脸上都写着争分夺秒的焦急。
肖暖错愕地看向刘院长:“这是?”
刘院长无奈地叹口气:“又是个情况严重的,送去抢救室抢救。如果再找不到问题,只怕……”
后面的话,刘院长没有说完,肖暖的眸子已然红了。
她看着外面那些承受着痛苦的志愿者,坚定道:“不、这不可能是疫苗的问题!我们之前试验过很多次,绝对不会出现这么严重的后果。一定有别的原因,一定是别的原因!”
铮亮的镜面上映出她褪色的脸颊和凌乱的头发,眼底的血红和脖颈下那些若隐若现的青紫红痕。
狼狈!不堪!
她拧开水阀,用哗哗的水声掩盖住声音里的颤抖,尽力保持着平静道:“没事。我刚才走了走,风有点大,好像受了寒。我泡个热水澡,很快出来。”
现在已经是初夏,怎么还会受寒?
洪烈侧头朝着窗外看了眼,树影未动,哪来的风?
他的眉蹙得更紧,担忧道:“暖暖,你是不是感冒发烧了,所以觉得冷?我给你熬点姜汤?还是,你吃颗退烧药?”
肖暖鼻头发酸,她用力地忍住,故作轻松道:“没事,真的不用。我是医生,我还不知道么?只是一点点寒气,泡个热水澡就好啦!阿烈,你帮我去陪着云天,好么?”
对于她的请求,洪烈一向没法拒绝,只能妥协道:“那好吧!不过,你也别泡太久哦!”
“好。”
听到她爽快答应,洪烈才放心离开。
他心里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但一时又说不上来。
袅袅热气将整个房间置于白雾缭绕中,肖暖将酸涩的身体沉进浴缸里。
温热的水抚过肌肤上的伤痕,带来轻微的刺痛。
肖暖闭眼上,眼前全是那些混乱屈辱的画面。
她睁开,窗外是滚滚夜色,仿佛要将人吞噬殆尽。
她懊恼地捶打着水面,心如压着千钧巨石,直坠而下。
霍厉霆!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四溅的水花,扑了满头满脸和冰冷的泪混在一起。
她抬手捂住脸,整个人滑进浴缸里,任由温热的水没过脖颈、脸颊、头顶……
直至将自己和空气完全隔绝。
窒息的感觉再度袭来,她混沌的脑海一霎清明。
她猛然坐起身,飞溅的水花湿了一地。
新鲜空气涌入肺里,肖暖勾唇无声冷笑,眼底尽是狠意。
……
后院杂物间。
良久,霍厉霆才恍恍惚惚地回过神。
空荡荡的后院,早已经没有女人的身影,空气里却还残留着她的冰冷和嫌恶。
他扶着杂物站起来,麻木地走出院子。
沉静的面颊苍白,深邃的眸子空洞无神。
他像是天地间孤独的远行客,不知来路,不知归途。
别墅区外,公交站。
一辆公交车缓缓停靠,站台上的几个人正在排队上车。
霍厉霆歪头看了看,缓缓抬步跟了上去。
公交车司机敲着投币箱,粗声粗气地提醒道:“喂,先生,你是投币还是刷卡?”
男人置若罔闻,他盯着前面人的脚后跟,机械地往前走。
公交司机皱眉,以为是恶意逃票,起身一把抓住他的胳臂:“喂,刷卡还是投币?”
猛然被一只大手扼住,霍厉霆条件反射地戒备起来。
他侧眸冷睨那个司机,森冷寒意瞬间在空间里暴涨。
司机惊了一跳。
男人虽然衣衫有些凌乱,但五官俊美如铸,气质卓绝,腕上那块名表更是价值不菲。
他松开男人的手,缓和语气道:“先生,我们这是公交车,你要给钱的。你是刷卡?还是投币?或者,手机扫码支付也可以?”
霍厉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司机说了什么。
他锐利的目光暗下,双手胡乱地在身上摸了摸,终于在裤袋里摸到手机。
他看也没看,就直接将手机整个投进投币箱。
“哎哎,不是这么支付的。”司机慌忙伸手拦住,心里暗暗腹诽:这莫不是哪个地主家的傻儿子出街了?怎么没有佣人跟着呢?
他拽住男人的手,将手机从投币箱里拖回来,然后拉着男人的手指纹解锁,然后用支付软件扫码支付。
看到支付软件余额上那n个零,司机的眉骨挑了挑。
哟,果然是地主家的傻儿子!
他客气地把手机塞回男人手里,温声道:“好了,到后面去坐好。”
霍厉霆好像做梦一样,全程面无表情地看着司机操作,浑浑噩噩地走到车厢最后一排坐下。
夜车上的原本就不多,大家好奇地看了他一会儿,也便各自收回了目光。
霍厉霆侧前方,隔着两行的座位上坐着一对小情侣。
女孩一头柔软的长发,靠着车窗痛苦地揉着太阳穴。
男人从包里拿出橘子,急急剥开,小心翼翼递到女孩唇边,温柔地哄道:“来,吃一口,吃一口就不晕了。”
女孩皱着眉头,勉强咬了一口就摇摇头:“唔,好酸。”
男孩宠溺的笑,熟练地将那剩下的半口橘子塞进自己嘴里,又忙不迭的从背包里拿出水杯,递到女孩手边:“那你喝点热水。”
看到女孩将水杯送到唇边,他眼巴巴地看着,温声叮嘱:“慢点,小心别烫着。”
似曾相识的画面,回忆在眼前层层铺开。
多少次,她也是这样端着水、端着药、端着汤送到他身边。
多少次,她也是这样无微不至又小心翼翼的守候在他的身边。
可后来呢?
后来他把她弄丢了。
弄丢了整整五年!
心,仿佛被一只大手扼住,窒息的疼痛从胸前蔓延到全身。
医院里,他守候在宋菲儿的病房前。
她端着水杯送到他的唇边,他却打翻了水杯,烫伤了她的腿。
她没吭一声,在他再三的拒绝后,默默离开。
后来呢?
后来她好像也像他现在这样,坐上一辆不知道要开去哪里的公交车,在那个人迹罕至的野外,被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欺负。
霍厉霆一手按住心脏的位置,一手抓紧旁边的扶手,精瘦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孤立无援、四野茫茫,那一刻的她,心里该有多么的无助的惶恐。
如果不是她韬光养晦、装傻充愣,让那些人放松警惕,她还能活到现在吗?
如果不是她一直藏拙,藏着那满身的医术,她如何一次次在绝境中闯出生路?
蛇坑、下毒、绑架……
往日如电影画面一帧帧在脑海中倒退,霍厉霆心如刀绞,口腔里满是酸涩的血腥气。
在她最需要的时候,他在做什么?
他一次次无视她的好,一次次的怀疑她,一次次的伤害她,一次次的叫她小骗子!
小骗子!
对,她是骗走了他心的小骗子!
霍厉霆闭了闭眼,深眸中满是自责和悔恨。
他拿出手机,点开那个他熟悉到倒背如流的号码,缓慢而坚定在对话框里输入:小暖,对不起!
他按下发送,再空白的对话框里,再次输入:小暖,对不起!
发送,输入,再发送,再输入……
周而复始,一遍又一遍,仿佛要直到世界的尽头……
……
锦湖湾别墅,独立浴室。
肖暖泡到全身发红发烫,才撑着酸软的身体从浴缸里起身。
她裹着浴袍,摸出衣袋里的手机。
静音的手机不断震动,触感发烫。
肖暖皱眉点开,全是同一个号码发来的信息。
“小暖,对不起!”
“小暖,对不起!”
……
一遍一遍,密密麻麻占满整个屏幕。
肖暖瞳孔骤缩,水眸中迅速翻涌起寒意。
她握住手机的指尖不自觉用力,似要将屏幕捏碎。
片刻,她紧咬着唇,将那些加载出的信息和没加载出的信息,一条条删掉!
每删掉一条,她的心就痛一下。
直到删完所有信息,她的心也痛到麻木。
她平静地看着那个号码,然后毫不犹豫地将它拉进黑名单。
翌日。
tn集团。
肖暖刚走出会议室,就见前台小许抱着一束花迎面走来。
一大束紫色的勿忘我,搭配着纯白的满天星,包裹在淡蓝色的彩纸中,映着小姑娘的笑脸生动又美好。
看到肖暖,小许立刻抚了抚身,恭敬道:“肖总,您的花。”
肖暖怔了怔:“我的?”
小许郑重地点点头,笑容里满是艳羡。
肖暖细长的眉微微挑起,伸手去拿花上的卡片。
她的手指快要触到卡片的一瞬,身后忽然传来ada有些颤抖的声音:“肖总,出事了!”
ada跟随肖暖多年,行事向来深沉稳重,能让她惊慌至此的,必然是非常严重的情况。
肖暖收手回头,看到ada脸色惨白。
她几乎是一路小跑过来,眸子里满是慌乱。
肖暖心一沉,沉声道:“别急,慢慢说。”
ada在她面前站定,急促道:“志愿者、接种疫苗的志愿者,第一批,一百个人,全部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过敏反应。有的满身红疹、有的头晕呕吐,严重的已经出现昏迷了。”
肖暖的眸光霎时凌厉:“怎么会这样?他们人呢?”
ada用力地咽了咽口水,道:“已经、已经送到医院去了。”
“哪家医院?备车,我马上过去。”
肖暖当机立断,点了几个可靠的人,一行人迅速下楼。
小许见状,只能先将那大束勿忘我抱回自己的工位上。
摩天大楼一层。
肖暖等人刚走出电梯,就看到大厅外震耳欲聋的吵嚷声吓了一跳。
数百位自称自愿者家属的人,举着白纸黑字的横幅,拿着喇叭,义愤填膺地叫嚷着让tn的人出去给个说法。
闻风而来的新闻媒体也在外围各处举着摄影机、相机、话筒,等着挖掘第一手的惊天新闻。
巨大的音浪和汹涌的群情,像是要把屋顶掀开。
ada连忙背身挡在肖暖面前,压低声音道:“肖总,他们现在正在气头上,我们还是先避一避吧?”
“是啊,肖总,这个时候稍有不慎,就会被媒体添油加醋。”
“他们那么凶,说不定还会引起流血冲突。”
其他随行的人也跟着附和道。
大厦保安经理看到肖暖一行,也连忙过来阻止:“肖总,您可千万别出去,这些人疯起来,以我们的人手,会拦不住的。”
他看着已经被全部派出去,正在跟家属拉锯的下属,慌乱地擦了把汗:“看这架势,怕是马上就要拦不住了。肖总,你们还是先上楼躲一躲吧!”
肖暖扫过众人脸上的担忧,又看了看外面暴躁的人群,水眸中闪过坚定:“逃避从来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既然事情已经发生,我出去跟他们说清楚便是。”
言落,她根本没给众人阻拦的机会,便挺直脊背,一步步走了出去。
8厘米的高跟鞋撑着高挑纤细的身形,米色阔腿西装套随着步伐甩出利落飒爽的幅度。
肖暖坦荡地往大门外一站,原本喧闹的人群瞬间就静了下来。
肖暖环视众人,态度真诚,语气铿锵:“各位,我是tn集团的肖暖。大家关爱家人的心情我非常理解,但我们tn集团的疫苗,每一支都是经过严格检测之后,才能注入人体。
我相信,我们的疫苗绝不会造成这么大面积的不良反应,这其中肯定有什么误会。请你们给我一点时间,等我调查清楚,一定会给各位、给公众一个清楚的交代。
至于各位的家人,我们确保一定会让他们得到及时有效的治疗,保证不会让他们有事。”
“保证?你拿什么保证?拿你这张恶心的整容脸吗?大家别信她,她就是个骗子!”
不知是谁先喊起来,安静的人群瞬间又沸腾起来。
“骗子!骗子!”
“还我老公!”
“还我家人!”
……
众人叫嚣着开始往大厦门口的台阶上挤,数十位保安手挽着手形成人墙勉强挡住。
“安静,你们听我说……”
肖暖刚要接续解释,就见人群中忽然飞出一个鸡蛋,迎着她的面门就砸了过来。
“肖总,小心!”
ada晚一步出来,正好看到这一幕,急忙惊呼一声。
她想要上前保护肖暖,可那些愤怒的家属却像是得到号令般,同时抓起各式各样的瓜果烂菜朝着他们扔过过来。
ada自顾不暇,根本无法靠近肖暖。
肖暖反应过来躲避的时候,已经来不及。
无数东西铺天盖地的砸过来,她干脆闭上眼,决定硬生生承受下来。
或许会很狼狈,但如果能让家属消气,也算是另辟蹊径。
然而,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一个高大的身影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忽然从斜刺里冲出来,结结实实挡在她面前。
肖暖错愕地抬头,正对上那双深邃的黑眸。
霍厉霆一袭黑色的高定西服,背对着众人,张开双臂,笔直地挡在她面前。
臭鸡蛋、烂菜、烂番茄、烂苹果……
各种各样垃圾般的东西雨点般砸在他的后脑、后背上,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她,语气是一贯的冷冽:“站着让别人砸,你是不是傻?”
熟悉清冽的气息扑面而来,肖暖一瞬失神。
他现在,不是比她更傻?
不等肖暖开口回怼,霍厉霆便沉声道:“带着你的人,从后门走。”
肖暖回神,咬了咬牙:“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解决。”
一个臭鸡蛋砸在霍厉霆肩头,刺鼻的味道瞬间弥散开。
霍厉霆英挺的眉峰蹙起,眸色深沉:“不先查明情况,你拿怎么解决?放心,这里交给我,我也不想霍氏被牵连。”
肖暖挑眉。
她差点忘了,tn和霍氏现在是合作伙伴。
“好,这里交给你。”她嘲讽地睨他一眼:“霍总,别搞砸了。”
言落,她立刻转身,招呼ada等人退回大厅,沿着大楼后门离开。
直到女人的背影彻底消失,霍厉霆才动了动被砸到麻木的肩背,缓缓转过身,看向台阶下那些疯狂的家属。
他昂首挺胸,即便满身狼狈,也丝毫不影响他眉宇间那仿佛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矜骄和贵气。
他居高临下如同睥睨天下的王者,深邃的眸中裹挟着滔天的寒意,紧绷的下颌线锐利如刀。
“是、是霍、霍厉霆!”
有人率先认出了他,嘈杂的场面倏然就静下来。
那些正要扔东西的人,全都慌乱地把手缩了回去。
六亲不认、杀伐果决,锦城人所共知的活阎罗:霍厉霆。
得罪过他的人,没一个有好下场!
白宇带着一众保镖赶来救场,看到的就是这鸦雀无声的一幕。
他看着男人那如魔王般森冷的气势,忍不住抖了抖,心里又不免暗暗欣喜。
不愧是三少,凭一己之力就救场成功。
就是不知道三少奶奶心里,有没有很感动呢?
台阶上,霍厉霆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表情越发阴沉。
呵,都是些欺软怕硬,全是些没骨气的东西!
他清了清嗓子,开口,语气严肃,字字清晰:“你们的家人已经全部入院,如果确认是疫苗事故,那该赔多少钱,你们按照正常流程提,我们一分也不会少。”
“钱有什么用?多少钱能买回人命,买回健康?”
人群中,有人小声嘀咕道。
霍厉霆锐利的视线锁定在那个角落,冷沉地声音坦然:“多少钱都不能。但是,所有的志愿者在注射疫苗前,我们都清楚告知其可能发生的风险,并且由他们亲笔签署了风险协议和承诺书。”
“你们现在在这里聚众闹事,是希望你们的家人没出病房就直接进牢房?违反协议,我们可以随时起诉你们破坏保密协议,损害公司声誉。不但有巨额经济赔偿,还会坐牢。你们,确定要闹?”
男人森冷的眸光扫过,众人都不禁打了个寒颤。
“什么?这还要坐牢啊?”
“不不,我们可不想坐牢!”
……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顿时都慌成一团。
白宇见状,立刻指挥保镖和保安上前,边驱散众人便配合地洗脑道:“不懂法就回去好好找个律师问问,别听无关紧要的人胡说八道,到时候羊肉没吃着反惹一身膻。”
众人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莫名有种被算计的感觉,但又分不清到底身边哪个是坏人,吓得赶紧各自离开。
很快,乌泱泱的一群人就散了个干净。
……
市三院分院。
新建的病区二层,整层楼堆满接种tn集团疫苗的志愿者。
症状较轻微的头晕者,全部坐在过道的长椅上,挤挤挨挨、东倒西歪。
情况较严重的昏迷者或者呕吐者,都躺在病房里或者过道的加床上。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和各种呕吐物混杂的味道,刺耳的呕吐声,此起彼伏。
饶是做足心里准备,肖暖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惊住。
她在青白国做过很多次实现,征集志愿者的活体实验数据也一切正常。
就算青白国的人跟z国人基因上有差异,也不应该严重到这个地步。
肖暖口罩下的红唇抿紧,秀气的眉头紧拧。
医院的负责人刘院长早已经等在走廊上,看到肖暖一行立刻迎过来,将他们请进办公室。
进门前,肖暖沉声对随行下属吩咐道:“你们几个,去各个病房收集资料,确认志愿者症状,看看我们之前试验的时候,有没有遇到相同情况?最后如何解决?”
跟着肖暖过来的,都是集团里的博士、专家。
众人应声,很快各自分工,无声无息地在楼层散开。
肖暖呼出口气,这才推门进入办公室。
ada和刘院长已经就志愿者的情况讨论了几句,见肖暖进来,ada又重复道:“肖总,这些志愿者在注射疫苗之后,前两天都好好的,但是从第三天就开始陆续出现不良反应。”
肖暖水眸中凝着霜色,看到桌上还有没用完的疫苗,她立刻拿起来检查。
疫苗批号正确,盖子上的镭射防伪码完好,的确是他们公司在国内生产的第一批疫苗。
因为是第一批,所以她格外重视,全部由她亲自把关,看着入库封箱。
怎么会刚拿出来试验,就出现这种情况?
肖暖素白指尖转动着疫苗瓶,大脑飞速旋转。
忽然,办公室外地走廊上,响起嘈杂的脚步声和推床滑动的声音。
女护士急促地嚷嚷着:“麻烦让让、麻烦让让……”
肖暖隔着玻璃看去,正好看到几名医护人员推着推床从跑过,所有人脸上都写着争分夺秒的焦急。
肖暖错愕地看向刘院长:“这是?”
刘院长无奈地叹口气:“又是个情况严重的,送去抢救室抢救。如果再找不到问题,只怕……”
后面的话,刘院长没有说完,肖暖的眸子已然红了。
她看着外面那些承受着痛苦的志愿者,坚定道:“不、这不可能是疫苗的问题!我们之前试验过很多次,绝对不会出现这么严重的后果。一定有别的原因,一定是别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