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确逃避了很多年,就连昔日与风神在一起的丁点回忆都不敢去想。
    若是回想起来,她会恨自己信错了人,恨得想撕碎那些年的虚情假意。
    玄霖两只手紧紧攥住栏杆,被她强行埋藏的记忆正一页页掀开,最后如滚滚浪涛,在脑中翻涌而出。
    即便这事过了百余年,此时回忆,仍历历在目。似乎那扎入心底的刀还留在里面,连着血肉,一寸寸地剐,一刀刀地割,痛感依旧未减。
    从相遇相知到情深意重,她与风神相伴了近三千年。而从情定终生到反目成仇,他们只用了短短一段情劫的时间。
    她怎么可能甘心......
    心里早已被恨意和怨念充斥,根本不像表面这般淡然。只是若不强行压制情绪,她怕理智会被怨恨吞噬,犯下大错。
    妙心大概早就看穿了她的伪装吧,所以才要她去为自己的过往争回公道。
    失神许久的玄霖忽而回头,夏吾依然端坐在石凳上,目光未曾移开,她只需回身便能与他四目相对。
    她问:“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去夺回我自己的东西吗?”
    “你想如何做,皆随你自己的意愿。”他回道。
    “我自己的意愿吗?”玄霖喃喃地重复他的话,又发呆起来。
    夏吾起身走过去,站在她身前。她身形修长,可在魁梧高大的山神面前,却也是小鸟依人般的娇小。
    她眼中的彷徨失措令他心疼怜惜。
    就是这般性情真挚、有情有义的女子,却有人不懂珍惜!
    当玄霖思索了片刻,依旧迷茫地望过来时,他开了口:“我赞同妙心所言,纵然是抛却过往,并不代表你不该为曾经付出的一切讨回公道。”
    他又莞尔一笑:“倘或需要我出力,我必然不推辞。”
    这番话宛若消融冰雪的春阳,坚定地洒落在玄霖心头。积压心底多年的怨恨、不甘、愤怒,在他面前尽数破壳而出,化作泪,涌出眼眶。
    夏吾抬手,拇指小心翼翼地拭去她脸颊的泪。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轻柔地帮她擦去一滴滴落下的泪珠。
    良久,玄霖含着泪,笑问:“我若情绪失控呢?”
    夏吾回以一笑:“我便陪你失控。”
    玄霖怔怔望着他,只是淡淡一句话,犹有万钧之力,咚咚地敲在她心门,惹得她心跳忽然失了序。
    “谁敢要你失控。”她转过身,视线落向池中那群嬉戏游玩的鲤鱼,戏谑道:“你若失控,西海不得被你搅个天翻地覆。”
    夏吾失笑地听着,大概她都没察觉自己语气略带娇嗔。
    ***
    却说回到妙乐斋的妙心,在院子里见到了一位擅自进门的冥府‘旧识’。
    那人仍是一身藤色长裳,脑后绾着紫玉环,垂落的发带半隐在墨色的长发间。他依然站在山茶花前静静赏花,专心致志的样子。
    “你又来找我去地界抓妖吗?”妙心笑着上前打招呼。
    男子缓缓转过身来。即便见过一次,那眉目如画的俊美容貌仍令她几分惊艳。
    他视线落在她略微泛红的眼眶,淡声回了话:“此次是来看望你。”
    不过一同抓过妖,竟专程从冥府赶来看望她。妙心着实感动,笑得格外夷悦:“你还真是有心。”
    妙心忙招呼他落座,去屋里取来一袋新茶,泡在茶壶里,置于铜炉上烧煮。
    “我长得可是吓人?”煮茶的间隙,他问得突兀。
    妙心被他逗笑出声:“你这模样要是能吓人,其他姿色平平的男仙该怎么办?拿根面条上吊吗?”
    他却一脸平静地问:“既然不吓人,为何屡次躲开我?”
    妙心纳闷了:“我几时躲过你?你我应当只见过两次面吧?”
    他若有所思地将她睇住,忽而指了指正噗噗沸腾的茶水,没再说话。
    妙心忙将茶壶提下来,沏好一杯递给他。他接过茶杯,馨香扑鼻。
    妙心吹着茶,随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咱们也算是曾一道抓过蝎子精的伙伴,却还没正式认识。”
    他轻呷小口,齿间留香,却才将杯放下,回道:“折丹。”
    “啊?”妙心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他耐心地再回一次。
    妙心哈哈笑道:“你竟然与我老大的名字一个读音,是哪两个字呢?”
    “妙手折桂枝,日月鉴丹心。”他字字念得清晰。
    就像当初妙心削山后,问他山里供奉的是哪位仙家的神龛,他说——‘承天效法广德纳明九御尊神’。
    妙心差些将刚入口的茶水喷出来,猛地憋回去,顿时呛在喉咙。
    “咳咳咳……”她拍着胸口咳得面红耳赤。
    他不温不凉的声音传了来:“你方才说不吓人,却又怎么吓成这样。”
    妙心慌得不敢抬头,恨不能就此咳死罢了!
    第三十六章 阿泽…我的好徒儿,为师来……
    妙心脑中电光火石般闪现出二人在妙乐斋‘初次见面’的场景, 所有看似疑点重重的地方,如今皆因他是‘折丹仙尊’而有了合理的解释。
    譬如那时听南天门的天兵说冥官已来了,又急匆匆顾着抓妖, 遂误以为他是‘冥官’,也就没多虑他问的那句‘去做什么?’
    又譬如他说自己没有飞行的法器, 并不是假话。因为他出行基本都由陆吾驮着,除非陆吾另有他事, 仙尊才会自行驾云。
    最具疑问的还是那蝎子精竟有偷天的胆, 敢藏在供奉神龛的山里?
    她那日因毁去折丹仙尊的神龛而吓懵了, 慌慌忙忙地回天庭复命,哪里还有心思多疑。而后她便急匆匆去冥府历劫, 这事也就抛去脑后。
    倘或多留个心眼,她也该明白, 其他仙官绝不会擅自进入她的私邸。能随意进出妙乐斋, 唯有九尊之首。
    若是还不明白此刻坐在对面的就是折丹仙尊, 那当真蠢得无可救药了。
    妙心端茶饮了一口又一口,总算缓解了喉咙的呛意,却还不敢抬头。她小心翼翼再续一杯, 端起来小口小口地抿着。
    她面上强装镇定, 心脏却似马蹄乱蹬, 咚咚咚地要踏出胸口。
    折丹默然端坐对面,不慌不急地等着。
    茶总有饮尽的时候, 妙心放下茶杯,又提壶打算再续一杯。
    趁这空档,他将杯推在她面前,道:“烦请帮我满一杯。”
    妙心提壶的手不由一抖。
    怎敢劳他说出‘烦请’二字,简直折煞她, 就是给他倒一百杯茶都是应当的。
    “你还是怕?”他又出声。
    妙心喉头紧张地滚了滚,却不知怎么回话,只好继续沉默。右手端壶底,左手拎壶耳,给他稳稳当当地满上一杯。
    只有她自己知道耗费了多大力气,才使茶水没抖落杯外。
    折丹接过茶杯,搁在案几上,追问道:“怕什么?”
    “怕……”怕什么?
    妙心低头捏着茶杯,暗暗自问一遍。可她脑子一片空白,仍是答不上话。
    “原来你方才所言是假,我的确瞧着吓人,吓得你连正眼也不敢看。”
    他的语气始终云淡风轻,听起来似乎不紧要。可每句都仿佛一把架在她脖子上的利刀,惊得妙心额前冷汗直冒,握杯的手心更是阵阵发麻。
    他不给她回旋的余地,执意要她答案。可她如何回答?
    说不怕,显然撒谎。若说怕,她又怎么解释?
    难不成说:你的模样确实不吓人,但你的名字着实可以震慑我。好比你是最威风的猫,我是最胆小的耗子,哪有耗子不怕猫的?
    妙心只敢在心里把这话默念,最后咽下两口苦水,提起为数不多的几分胆量,艰难地抬起头来。
    视线刚刚落去,便撞入他毫不闪避的目光中。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端量仙尊的眼睛,并没幼年模糊的记忆中那般冷漠如冰,令她心寒发怵。
    相反,他的眼睛熠熠透亮,宛若灿阳下的清澈湖面,能清晰将视线所及的光景映照出来。
    阿泽的眼睛也是如此明亮有神……
    有那么一瞬间,她竟产生与阿泽四目相对的错觉,甚至在仙尊这清涧般的眸光里看见了一丝柔色。
    妙心恍惚地眨眨眼,那刹那的熟悉感在他眼中猝然消失,无影无踪。任凭她如何找寻,他眼里只有无波无澜的平静。
    仿佛他们是两个人……
    他们根本就是两个人啊,她究竟还在执念什么!
    妙心即刻收敛心绪,起身退后两步,再跪下行了个大礼,伏地认错:“因我任性妄为,擅自更改轮回簿,不仅改了仙尊的情劫,还险些坏了仙尊的劫数。此事更是令九尊蒙羞,愧于仙尊,无脸面对,只好逃避。”
    说到动容之处,她垂泪哽咽:“仙尊的心似天一般广阔,胸怀似海一般大量。感恩仙尊未加责备,日后必定谨记教训,万不敢再给仙尊添麻烦!”
    她此番声情并茂的举止并无不妥,做错了事的确该诚恳认错,再合情合理地恭维几句。可她突然正儿八经起来,言辞间几分疏离,他并不乐见她态度这般转变。
    遂道:“你我今日随意一些,更无需行大礼,就如方才那样品茶闲谈。”
    “是。”妙心听话地起身。
    她抬手抹去方才挤出的两滴泪,两手叠放在腿上,坐的端端正正,一副虚心接受教训的乖巧模样。
    折丹无奈又好笑,问道:“你不气我那时隐瞒身份,故意使计致使你毁去我的神龛,最后不得不去历劫?”
    妙心诚惶诚恐地道:“本就是我一开始错将仙尊认作冥官,仙尊只是顺势而为。况且屡次推脱情劫是我不对在先,仙尊哪里是故意使计,分明是用心良苦,用了最为恰当的办法暗中劝我历劫。”
    说罢,她端手行谢礼,又说:“我理当感激仙尊,岂能生气?不敢不敢。”
    折丹一时竟分辨不出她是恭维还是嘲讽。但这话里隐约带着刺,恐怕她心里还是有些委屈和气恼。
    他端起茶杯,一边饮茶,一边琢磨该怎么让她消气。
    两人又是一阵沉默。
    最后还是他先开了口,询问她身子恢复的情况。
    妙心如实道:“只是偶感乏累,休养一段时日便好。”并真心实意地添了一番感激他相救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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