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庄面色也跟着有点发沉,顿了一顿方才重新扯起笑脸来。
    她没再勉强接着刚才的话头提,看着博果尔坦然笑道:“你福晋月份浅,你们小夫妻又是没有经验的,用不用哀家从宫中拨一个有经验的嬷嬷过去伺候着?”
    博果尔仿若压根没有看到刚刚的机锋,自自然然地笑道:“多谢皇额娘好意,您怕是忘了,儿臣娶亲时您已经下赐了两位嬷嬷去贝勒府了。”
    他说完后朝着下面看了看,见董鄂氏看着门口魂不守舍的模样,而章嬷嬷眼睛一错不错地紧盯着她,便指着章嬷嬷对孝庄道:“两位嬷嬷伺候得都尽心尽力的,儿臣今日特意把人带来了给您请安。”
    当奴才的都要能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章嬷嬷这种从宫中混出头的人精自然不会因为紧盯着董鄂氏就听不见上位者在说什么了,一听到贝勒爷竟然提起自己了,慌得都有点脚颤,连忙走上前去,给太后娘娘请安。
    董鄂氏心慌意乱是因为觉得怪怪的——刚刚进来了那么一大帮人,除了皇上和博果尔外,她倒是还有一个熟人,那就是安郡王岳乐了。
    不过心心念念的皇上就在眼前,董鄂氏倒是顾不得岳乐如何反应了,她眼中几乎就没有岳乐这个人。
    还是刚刚福临拂袖而去的时候,董鄂氏的目光随着他在大殿上移动,正巧看到了面色古怪的岳乐。
    岳乐正在看着她,董鄂氏心中一突,想到这人是自己嫁入贝勒府前难得的蓝颜知己,难道也跟外面那些闲汉一样听了些流言蜚语就觉得她是一个不守妇道的荡妇?
    董鄂氏心头难受,仔细一看,却发现岳乐的目光中没有鄙夷和轻视,反倒满带着怜悯和敬重之意。
    她看明白的一瞬间起,整个人就呆住了,董鄂氏没想到到了这种时候还有人明了她的冤屈,恰好在这时,除了被太后拉住不松手的博果尔,其余宗亲们尴尬万分地随着皇帝走了。
    岳乐来的时候是紧挨着福临站得,走的时候却特意停住了,给董鄂氏隐蔽地使了一个眼色方才离开。
    董鄂氏自然看出来他这是想跟自己单独谈谈,无奈那时候博果尔派来的嬷嬷一步不离地紧盯着她,董鄂氏也不敢乱动。
    没想到就这么巧,现在那嬷嬷竟然被博果尔叫去给太后回话了!董鄂氏不知道岳乐想说什么,可就冲岳乐的态度,她也想出去听听,一颗心七上八下跳个不停。
    入宫时每人就只带了一位伺候的,别人家是带小丫鬟来,就她只能带着章嬷嬷,现在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大殿前方去了,董鄂氏见无人关注自己,急忙轻手轻脚地走出去了。
    慈宁宫外守门的几个小太监都已经被岳乐想法子给引开了,董鄂氏一出来,就在隐蔽处的围墙底下看到了岳乐。
    她快步走了过去,就见岳乐难掩担忧地看着她,迟疑道:“你在贝勒府上,日子过得并不舒心吧?”
    董鄂氏低头苦笑,轻轻摇了摇头。
    时间有限,岳乐却不能把话说得太明白,旁敲侧击道:“襄贝勒平时就是五大三粗的性子,从不懂得怜香惜玉,你若是受了委屈,只管向我说。”
    董鄂氏听了只是低头垂泪,又听安郡王继续道:“我听外面传言纷纷,实在是让人不堪入耳,你无须向我解释,你我相交多年,我自然信得过你的人品。”
    他觉得说到这里就差不多了,果然董鄂氏迟疑半晌,犹豫着抬头泣道:“若是世人都能有郡王您的慧眼卓识,妾身也不会落到如此境地。”
    双方都知道时间紧迫,董鄂氏说完了这话见岳乐一脸动容怜悯,连忙切入正题道:“事已至此,妾身身上的污水以无法洗刷,不过是非黑白自有后人评说,妾身另有一事望郡王相助。”
    岳乐心道一句“果然如此”——早在他们在莫子轩交谈时,他就隐隐觉得这女人不同寻常,非等闲黄金屋能藏得下的。
    后来他听闻董鄂氏被博果尔讨了去,果然闹出了不小的风波。岳乐方才在慈宁宫中,一眼就看出来董鄂氏看皇上的眼神不对。
    他有点心惊这个闺阁小女子的胆量之大,但想想只有有野心的人才能成功。岳乐自忖除了他可以说得上是世界上最了解福临性情的人了,还别说,董鄂氏的才情品貌正合福临的胃口。
    唯一可惜的就是董鄂氏如今的名头太臭了,皇上对她的印象肯定极差。不过若是在恰当的时机,有人能同皇上说,这一切都是有人故意朝董鄂氏身上泼的污水,那反而能引来皇上双倍的怜惜。
    博穆博果尔在半年前的新年大宴上,可是差一点把他坑死,岳乐现在还没有缓过劲儿来呢,既然对方先不仁,就不要怪他后不义,岳乐很乐意冒充一下红年月老。
    事情成不成两说,但出了董鄂氏勾引皇上的事儿,最起码能让博果尔恶心得不轻!岳乐深切地觉得这是一笔不错的买卖。
    不过这种拉皮条的事儿传出去肯定得坏了名声,岳乐是想恶心别人可没想顺带着恶心自己一把。
    他这么一想,觉得还是得先想个万全的法子好让自己把从中摘出来才行。岳乐一边盘算着,一边对着董鄂氏鼓励地一点头,示意她大可以把话直接说出来。
    董鄂氏哀切道:“妾身自知福薄命浅,无缘得见天颜,仿皇上御笔,作一《水牛图》,愿借郡王之手,献于皇上,博圣上一乐。”
    岳乐听得眼睛一亮,他开始觉得这个法子也许不只是简简单单地恶心一下博果尔了——送画,还是送仿照皇上画的《水牛图》,这个法子别说是后宫妃嫔了,连那帮天天绞尽脑汁要拍皇上龙屁的朝臣都没有想到的。
    但还别说,福临就好这一口啊,叛逆期的小毛孩儿总是觉得人生第一大烦恼就是世界上没有人理解自己,皇帝不愁吃不愁喝的,就开始想如何满足自己的精神追求,他想要的是一个真正的知己。
    岳乐本人之所以这样受到福临的重用,也因为他走的是“我了解你,我懂你,我深深地明白你的痛苦并且感同身受”的路子。
    其实看自己的手段被人学了去,岳乐心中有点小不自在,不过董鄂氏如果成功了也碍不着他,相反还能结下一个善缘。
    他并没有思索犹豫很久,就已经拿定了主意,故意摆出一副迟疑的嘴脸来,沉思半晌才叹道:“你的一片诚诚之心真是感天动地——只是,这《水牛图》……”
    为了不伤董鄂氏的脸面,他没有把话说得太明白,不过意思已经很清楚了——董鄂氏从贝勒府出不来,他跟襄贝勒关系也不好,《水牛图》就算董鄂氏画出来了,可又如何拿到手呢?
    董鄂氏被他说得一愣,倒是迅速反应过来了,低声道:“我阿玛府上倒是留有我不少手迹,能否劳烦王爷您走一遭?”
    鄂硕自从唯一的女儿嫁到贝勒府闹出这一通通的丑闻后,实在是无脸面出门了,卧病在床已有数月余。
    岳乐见董鄂氏提起鄂硕语调平平,摸不准她这是当真冷心冷情还是对鄂硕重病一事并不知情。
    不过鄂硕养的女儿是不是白眼狼跟他关系不大,岳乐当下笑道:“这个不妨事儿,包在我身上。”
    两厢计议已定,董鄂氏生怕她偷偷出来的事儿被人发现了,匆匆向岳乐告辞离开了。
    岳乐盯着她的背影看了良久,倒是忍不住笑了——鄂硕府上有画成的《水牛图》,这说明董鄂氏在入宫选秀前就已经开始谋划了,这女子果然从一开始就所图不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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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日宴席事了,博果尔护送自家车队回府,寥寥几眼就看出来董鄂氏正处在一种异常亢奋的状态中。
    他故意把章嬷嬷支开,当然注意到了董鄂氏中途出去了一小段时间,再回来时精神风貌同先前已经大不相同。
    既然董鄂氏成功跟岳乐碰上了头,后续的一切事宜就不用他多操心了。博果尔的观感其实是有点小复杂的,上辈子也是岳乐牵头把董鄂氏画的《水牛图》献给福临的,那还是在他正式迎娶董鄂氏之前。
    他无法确定上辈子的岳乐究竟是有心的还是无意的,但明显人家这次就是故意来设计坑他的。
    博果尔扶着娜木钟入府时,还特意对着董鄂氏极轻极轻地冷笑了一下。
    董鄂氏并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倒是扶着她的章嬷嬷一眼瞅到了心头惴惴,当晚送董鄂氏回房休息后,让李嬷嬷看好她,就急急忙忙跑去外院请罪。
    博果尔今天歇在书房,冷不防听到她来求见,叹息了一声,暗道果然是从宫中打熬出来的老人精了,这应变能力确实是了得。
    他想了想,倒是让人进来了,冷眼看着章嬷嬷给他磕头请罪,笑道:“嬷嬷言重了,今日宴席时侧福晋非常妥当知礼,我倒是不知嬷嬷何罪之有?”
    博果尔当然不会承认自己就是有意放董鄂氏出慈宁宫的,他甚至都不打算让第二个人知道自己是看着董鄂氏轻手轻脚走出去的,所以只顾装作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这事儿。
    章嬷嬷也没觉得他会看到,那时候贝勒爷同太后娘娘和太妃娘娘逗趣说得正开心呢。就连她这个奉命盯着侧福晋的人,都是跟太后娘娘奏对完,暗中擦了一把冷汗,一扭头却发现董鄂氏贴着墙角从宫外走出来。
    这个怎么想都是她的失职了,章嬷嬷跪在地上不敢起来,沉声道:“贝勒爷有所不知,侧福晋在奴婢同太后娘娘奏对的当口,曾经离开过慈宁宫一次,过了约莫半盏茶功夫才回来的。”
    博果尔全部当回事儿般挥了挥手:“兴许侧福晋是出去更衣了。”人有三急嘛,这个理由是现成的。
    这也是董鄂氏塞给她的说辞,章嬷嬷却不知道应该信还是不信,问她是哪个宫人领着去的又说忘了,她又不能追着每个慈宁宫伺候的人问“你有没有领着襄贝勒侧福晋出恭”这种话,只好作罢了。
    当奴才的总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那也得是在顺利完成主子交代差事的大前提下。章嬷嬷想起来总觉得心虚,咬咬牙干脆说道:“启禀主子爷,奴婢在被太后娘娘叫去问话前,看到侧福晋同安郡王……似乎有些首尾……安郡王从头到尾都一直盯着侧福晋看……”
    幸好她也是在宫中待过多年的,经常出入皇宫的皇室宗亲们也都认得七七八八的,不然告状都找不到对象,那可真有点尴尬了。
    博果尔闻言就明白了——嗯,一定是董鄂氏一直都盯着福临看,导致岳乐的暗示一直都没被对方接收到,他就只好一直看啊一直看,就这么被章嬷嬷给瞅到了。
    估计岳乐那时候的心情也颇为焦急,博果尔有点想笑,但这时候着实不应该笑出来,他便做出一副似惊似怒的表情来,沉声道:“这么说,董鄂氏的奸夫不是鄂硕府上的小厮,而是安郡王了?”
    章嬷嬷连忙说道:“这个奴婢就不知道了。”她虽然是这么怀疑的,但这话不能从她嘴巴里说出来,这个意思也不能从她这里漏出去,主子们的事儿她搀和进去就是一个“死”字。
    博果尔本来压根没往这方面想过,听她这么一说,犹如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目视前方眨巴眨巴眼睛,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尖。
    果然他擅长的是外面的勾心斗角,像这种男男女女爱恨纠葛啊,还是老嬷嬷们看得更透彻些。博果尔自愧不如地想了半天,也就良久没有出声。
    章嬷嬷听到上头半天没有声音,心道贝勒爷这明显是气狠了,忐忑不安惶惶恐恐地等待着他暴跳如雷。
    没成想,跪了小半柱香后,贝勒爷倒是非常平静地示意贴身太监把她扶了起来,章嬷嬷也不敢强跪,小心翼翼顺着站了起来,心中却更加没底了——这种时候不怕人发火,怕的偏偏是他不发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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