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陆开执意要跟叶蔓蔓一起去医院看朱涟喜,他们先回了趟老房子,叶蔓蔓说要找相册。
    朱涟喜比预计晚了两天醒,醒来后人就迷迷糊糊的,说话颠三倒四,医生说这叫记忆错乱,有时是会发生的,但问题不大,只要多和病人说话,随着身体的恢复一般都能调整过来。
    裴红就整天坐床边跟朱涟喜说话,从他们谈恋爱那年开始说,说到后面实在也没什么可讲了,就想着让朱涟喜看看老照片,叶蔓蔓想起她姥姥家还有一本相册,正好一块带去。
    老房子换了新的油烟机,那张圆桌上还摆着陆开买的电压力锅,小屋渐渐成了他越来越熟悉的样子。
    叶蔓蔓进了卧室找相册,他就在小厅里烧了壶新水,沏上两杯茶,自在地往小圆凳上一坐端起一杯自顾自烫嘴地吸了口。
    叶蔓蔓从房间出来,脸上带着没成功找到东西的烦躁,一眼瞧见他弄个玻璃杯挺惬意。
    “喝茶。”陆开往桌上另一杯扫道。
    叶蔓蔓,“……”
    这是谁家啊?
    陆开脚踝搭在另条腿上,靠里的胳膊支着桌面,招摇地斜坐着邀她喝茶。
    叶蔓蔓心里那点烦躁就跟着玻璃杯里的绿叶一起浮起在水面,又沉了下去,只余春茶的清香。
    “家里还有茶叶呢?”
    “我带来的,保证是今年的新茶,”陆开说,“妳晚上看书也别总喝咖啡,对皮肤不好。”
    叶蔓蔓纳闷他怎么知道她晚上习惯喝咖啡,又很及时地想到了那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财主315。她笑了下,看来他这直播看得,收获还挺丰富?
    她意味不明地一笑后,慢步走至陆开跟前,本来悠哉喝茶的男生就觉得后脖子发凉。
    因那女生弯下腰来,与他脸对着脸。
    她的笑还挂在嘴边,有点坏的那种,这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陆开不动声色地先把杯子安稳放回桌上。
    “我皮肤不好了?”叶蔓蔓嘴角带笑,轻轻的吐息。
    好,好到你绝不愿意知道我想在那好皮肤上做些什么。
    陆少爷的视野收得很窄,从她透亮瞧不出毛孔的脸颊再次缩减,直至粉唇上的一点。
    他的喉结不安地滚动了下。
    “同学,妳不是要找相册吗?”
    那粉润的唇动了动,“找不到。”
    “或许我能提供一些线索。”
    “你看见了?”叶蔓蔓不再逗他,直起身带走了她独有的那种带着沐浴液香的清冽温度。
    陆开扁了扁嘴,“看到了。”
    叶蔓蔓仿佛不太相信的样子,“哪?”
    “妳后面。”
    叶蔓蔓欲转头去看,她的手腕被陆开拉住,他攀着她的手臂起身,整个身体都蹭着她的,贴合着她的胳膊,叶蔓蔓就觉得一股热度爬上自己。
    下一刻他轻轻地吻了上来。
    很轻,也很深,他在她唇上结实地吮了下。
    叶蔓蔓微启唇,他已经离开,改为扶着她肩膀对待木偶一样将她整个人扭转了个方向,头朝着电视。
    “妳看是不是那本?”他在她耳边问,还很恶劣地在她发烫的耳根吹了口气。
    “……,陆开。”语气略危险。
    陆开见好就收地松开了她,“这不是妳先开始的吗?”
    看不见他那张脸也知道他笑得很可恶了!
    叶蔓蔓决定无视。
    下一刻也不由得她不无视,因为她真的在电视柜上看见了那本相册。
    灰色硬皮,皮面有凹刻的自然风景画,半个手掌厚,不是那本相册又能是什么。
    叶蔓蔓的那点皮热都被疑惑覆盖,她的眉头瞬间就拧了起来。
    明明站在她身后,陆开却敏锐地察觉到了她身体的紧绷。
    “怎么了?”
    叶蔓蔓捧过那本相册,手掌抚过书皮的凹处,又看了看掌心。
    一点灰尘也没有。
    她站在那发起呆来,神色飘忽。
    陆开起初还以为是她自己找出来然后忘记了,还想着逗逗她,这么一看显然不是。
    果然下一刻叶蔓蔓看向他的眼神里多了些闪烁,“这本相册一直在柜子里存着,怎么自己跑出来了?”
    “是不是阿姨回来时顺手找出来的?”
    叶蔓蔓觉得不太可能,让她拿相册的事是裴红早上才打电话说的,这段时间朱涟欣不可能回来,可也没有其他更合理的解释。要是闹贼,也不能什么都不拿还有闲心看照片。
    不想陆开担心,她便也没说什么,只是在去医院的一路上都有些魂不守舍,其实完全可以给朱涟欣发个信息问问,但她没有那样做。
    到了医院陆开没跟着上去,就让叶蔓蔓把他买的奶之类东西带上去。
    朱涟喜没盖被子,病号服下接出的电线连接着监护器,一根细管连接着尿袋,加上双腿打着厚重的石膏,全身没一个地方能动,整个人像被隐形的钉子穿透钉在床上,与白床单贴合得密不透风。
    她的舅舅和舅妈一时间像又老了几岁。
    叶蔓蔓打了个招呼,脸色蜡黄的中年男人有些浑浊的眼珠在她脸上转了圈,竟然对她咧嘴笑了。
    自从朱涟喜一见她就想到叶琛,他就没再对自己笑过。
    叶蔓蔓并不开心,相反朱涟喜那个有些天真的笑容让她心下沉重,想别再真是脑子坏掉了,本来就是脑出血过的人……
    “这是蔓蔓,你侄女,涟欣的女儿。”裴红端着一碗藕粉,好脾气地说。
    朱涟喜的嘴角又垮了下来,他动了动手指,很费力地想指自己,叶蔓蔓警醒地上前一步,离得他又近了些,叫了声,“舅舅。”
    “琛子。”朱涟喜的声音沙哑又清晰,掷地有声,如把重锤锤得叶蔓蔓身体一晃。
    裴红将碗放在边桌,叹了口气,十分无奈地盯着朱涟喜看了会,半天才慢慢说,“除了个叶琛,你还记得谁?”
    这会朱英杰正从洗手间出来,见他爸这激动的样子当下就明白过来,上去拉了把叶蔓蔓,拉回了她的心神。
    裴红也说让他们先出去,顺便叫护士来换液。
    叶蔓蔓被朱英杰浑浑噩噩地拉到过道,朱英杰找了扇半开的窗,知道她缺氧一样将她带了过去。
    叶蔓蔓守着那扇窗户吹了会风,她有些不明白地询问一脸不耐烦的朱英杰,“不是说记忆错乱吗?这看着不太像呢?”
    朱英杰抿着嘴,视线在她脸上打量一番,“错乱的很有针对性,他把跟姑父的那些事都忘了,”他顿了下,组织了下语言,“就是那些不好的事。”
    他说,“他醒了以后我们谁也没提过姑父,我妈给他讲以前的事还特意跳过姑父的部分,是他自己听着听着就想了起来,说这个地方叶琛也一起去了,那天我跟叶琛还一块喝酒了……结果想让他捋清的事他一点没明白,比如他儿子今年到底多大,不想他记着的事他倒能侃侃而谈了。”
    朱英杰说到这愣了下,随露出了个哭笑不得的表情,在叶蔓蔓脸上掐了把,将她越听越发惨淡的脸色硬掐出了一点红。
    “妳怎么比我心事还重呢?”
    叶蔓蔓顺势将他的手从颊侧拉下来攥着,没理他的调侃,“那姑父出事时……”
    朱英杰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自己那只被她攥紧的手,“他记得,一直念叨着姑父来找他了,听那语气还挺高兴,我妈快让他气死了。”
    叶蔓蔓出了口气,朱英杰顺势把手抽了回来,虚握了下。
    叶蔓蔓不太会安慰人,她跟朱英杰间也不需要互相安慰,可这次她总觉得不太一样,隐隐哪里不太对。
    这点不对像颗种子,经过长年的浇灌,选择在这一刻生出芽来。
    然后有一发不可收拾的趋势。
    叶蔓蔓心下一空,突然抽了口气,被风里夹杂的微尘呛咳了声。
    朱英杰赶紧关上了窗,怪她这么大人,怎么还连喘气都不会了?
    “其实,你有没有想过,也许……”
    那个冲动之下几欲出口的猜测在护士一声询问中被堵了回去,护士问朱涟喜吃没吃午饭,朱英杰应了句。再转回头来,叶蔓蔓已经闭紧了嘴角。
    “也许什么?”他没有忽略她起的话头。
    也许朱涟喜说得是真的。
    叶蔓蔓的身子稍微往窗台靠了下,她怪自己神经过敏,这样大胆又毫无根据的事说出来只会给朱英杰增添烦恼。
    她不该在这种时候增添他的心理负担。
    “没事,”她将目光散向窗台角落,接着刚才护士的问话,“舅舅什么时候能吃东西?”
    朱涟喜现在只能吃流质食物。
    “医生没说,就说不让他动了。”朱英杰回忆了下医生的话,诚实道,“应该得躺上很久。”
    “那得住好久院了,还有什么东西需要带吗?”
    “没有,那屋六个床位呢,一家才能放多点东西?再说,我跟我妈商量过了,等他下了仪器拔了管子就出院,最多也就再住一礼拜的事。”
    叶蔓蔓惊了下,“这么快?”她噎住,“是不是因为……”
    朱英杰也没什么可瞒她的,大方地点头还拉长了声音,“是。”
    在这里住着,每天都在烧钱。
    叶蔓蔓垂下眼睑,泛金的睫毛仿佛春天的第一抹暖色。
    “后续也就是躺着而已,在哪躺不是躺,他那个腿之后取钢钉还要再动几次手术,复健也得去专门的地方做……”说到这里,朱英杰也不免叹了口气,“我妈那意思这样也挺好,左右他是不可能再自己跑丢出危险,不好的事忘了就忘了,下半辈子老实养着呗,倒叫人省心。”
    叶蔓蔓不知是认同还是不认同,朱英杰不愿再看她愁眉苦脸,稍微低头离她近了些,“诶,我跟妳说个事,妳别告诉我姑。”
    叶蔓蔓抬头,怎么最近她这个保密工作还改了双向的了?
    朱英杰一开口,跑不了还是为了钱。他说,“我姑昨天晚上来了,又给拿了不少,这钱我们不打算用了,等我爸出了院再还给她。这事妳知道就行,到时候要惹了她生气,妳得帮着我劝。”
    这是劝的事吗?
    叶蔓蔓没表态,心里催着自己,卖房的事得早点让朱涟欣跟裴红提,不然真怕要耽误在这了。
    她满心没着没落的焦虑,朱英杰的话给她心里那发了芽的种子又缠了层层蛛网,本来就悬而未决的猜疑更蒙上可怖的纱。
    从医院出来,按照之前定好的地点叶蔓蔓去马路对面的便利店找陆开。
    隔着条四车道不宽不窄的马路,隔着医院大门前常年堵得死去活来的车,一些骑电动车的行人和抱小孩的夫妻在那些网编的车流间危险穿梭,从她身边仓促而过。
    即使有这么多流动的凝滞的杂乱的遮挡,叶蔓蔓还是隔着马路就已经看到了陆开。
    他依约等在那间绿牌的便利店前,橙色上衣和便利店的牌子成了一排灰秃秃店铺间绿叶红花样的鲜艳存在。
    这人,审美有时候也真挺骚的。
    还举着根冰棍。
    如果忽略正跟他站一起有说有笑的两个女孩,倒也有点乖宝宝的样子。
    灯变了色,叶蔓蔓踩上那条该重新补漆的斑马线,心思在这红绿的变幻中转得稍微过度了点。
    那两个路人女孩打扮时尚,陆开低着头跟她们说话,看上去双方心情都不错。
    靠近时叶蔓蔓甚至歪头思索了下,自己是不是再等会?
    又叹了口气,心说凭什么。
    她来到了陆开身边。
    他们正聊得高兴,自己的突然闯入让那两个女孩表情惊讶地停顿了话语。
    陆开很顺手地牵起她的手攥至掌心,但是看得仍是那两个女孩,脸上也仍带着那分不错的心情,“真那么好看?”
    两个女孩怔怔地跟叶蔓蔓对上视线,点头,“好看。”
    叶蔓蔓有些不自在,“什么东西?”
    陆开终于将视线转向这边,“电影。”
    叶蔓蔓不解,微皱下眉。本来她的心情就很差,这一皱眉,两个女孩妳拉我我拉妳,很有默契地一声不吭跑掉了。
    那背影还有些仓皇,做了坏事一样。
    陆开遗憾地叹了口气,“我还没问清楚啊,被妳吓跑了。”
    叶蔓蔓,“……”
    合着,您还挺不满?
    他晃了晃两人交缠在一起的手,“舅舅看着怎么样?”
    叶蔓蔓觉得自己的确是神经有些过敏,哪哪都不对劲,就连陆开这简简单单一句程式化的问候也品出些不那么正派的意味。
    他没说“妳舅舅”,没说“咱舅舅”,偏透出点夹缝中的含含糊糊的亲密。
    就让人觉得,有点滑头。
    抛开他那奇怪的语气,这问题本身叶蔓蔓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认为不太好,她舅舅自我感觉倒很不错。
    于是她避过了这难解的题,反问他,“冰棍好吃吗?”
    谁想陆开一下笑了出来,胸腔震动,险些掉了那根惹祸的冰棍。
    叶蔓蔓就有点来气,他忙止住笑,又忍不住用弯弯的眼看她,“妳知道刚那两个女孩过来问我什么?”
    他的笑变得有些吊儿郎当,“她们问我,帅哥你这冰棍好吃吗。”
    ……
    叶蔓蔓的脸急速被很浅的颜料浸透,随着燥热蒸发出霞雾的色彩。
    陆开却仍不知死活地打趣,“你们这套路,都跟哪本教科书学的?”
    她嘴张了张,陆开点头评价,“但你们的眼光还都是不错的,学以致用,用对了人。”
    她没能发出声音。
    臭美去吧。
    剜了他一眼,“那你怎么回答呢,帅哥。”
    陆开挑眉,“我说我不爱吃冰棍。”
    “那还买?”
    “我说给我女朋友买的,但她还没来冰棍要化掉,我就只好吃了。”
    陆开说着,将那根已经被他咬了两口的巧克力脆皮冰棍伸到了她面前,“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人家,不如妳给点意见?”
    他特意将自己没咬过的那边冲着她,还晃了下。
    叶蔓蔓垂眼,那一晃实在太像种挑衅。
    她空闲的那只手压上男生手腕,将冰棍换了个角度,在他咬过的地方下了嘴。
    甜腻,冰凉,混着些让人上瘾的苦,本来就是冰棍的味道。
    她似真的很认真品尝,细细地含着,让那口奶油自然在口腔里融化。
    喉头一动。
    陆开心思旖旎,开口就有些干涩道,“妳呀……”
    她想再来一口,他却手腕一收,说什么也不给,猪八戒吃人参果地瞬间吞掉了半多支。
    冰得陆少爷原地小跳起来。
    叶蔓蔓直瞧得目瞪口呆,她自己买还不行吗?
    吃完冰棍,陆开说要请她看电影,对这种突如其来的小情侣行为,叶蔓蔓一时还有点不适应。
    陆少爷撒娇道,“咱们都没有好好地约会过一次。”
    算他有理。
    两人并肩走着,也并不急赶电影场次。陆开说他刚跟那两个女孩打听好了,现在正有部进口爱情片上映,看过的都说好。
    他说,看那俩姑娘信誓旦旦双眼放光的样子,应该错不了。
    叶蔓蔓不为所动,认为他对搭讪教科书的理解还是不够,她们双眼放光哪里是因为电影。
    她哼了声。
    陆开觉得新鲜,快走两步转身,改为倒退着走她前面。她怕他摔了,便停了下来。
    他对她生气时的样子好奇极了,尤其是由自己惹出来的气,总要求个真伪。
    叶蔓蔓跟他对视两秒,淡淡的唇齿间吐出淡淡的话语。
    她说,“内忧外患。”
    然后再不回头,大步向前。
    陆开在原地又杵了片刻,回身飞速地追她,一把拉过她的手,连她的带自己的通通揣进上衣侧兜儿。
    侧过头求知欲那叫个强,厚着脸皮问,“那我是算‘内’还是算‘外’呀?”
    叶蔓蔓不再搭理他,她刻意绷紧的脸还是破出了个很浅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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