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一横,打开这盒往日涂一点都心痛的昂贵脂膏,给流民们手背上画了一个个“简数”,一边喝道:“记住了,你是一组,一!下一个!”
    仲二有些意外地看看烟青大呼小叫的精神头,见他这手背画字之法,也暗自点头,阿弦身边的人倒是个个精干,然而,瞧着烟青香汗淋漓,瞪圆猫眼,娇声呼喝的样子,他顿时想起……这小子似乎是阿弦昔日的宠侍。
    一时之间,那眼色就有些不善。
    恰逢此时,烟青也溜了一眼过来,正对上阿奴不屑的眼神,他如何气得过?那一双圆圆的猫眼死死一瞪,心中暗骂:粗蛮的骚狐狸!
    想想公子爷如今宁愿啃这等夯货,也不愿亲近自己,烟青也是一阵悲上心头,转瞬又振作起来,哼!我能帮公子爷处事理账,可比那以色侍人的狐狸精强上万分。
    第47章 帝术
    林泉带着铁甲并七个木匠两个铁匠是第二日早上到的, 邻县倒并不远, 赶赶时间来回大约三四个时辰, 但因铁甲他们要带上一堆工具家伙什,收拾好东西就已日沉西山。林泉是个稳妥人,来之前也知道自家公子爷是要这帮子匠人做器械物事的,东西自然是越齐全越好,既然趁夜走不了, 倒不如再收些合适的物料,故而第二日才到。
    铁甲不仅将自个的工具和两个徒弟都带上了, 连半成品的铁料都带了好几块, 依他的说法, 这铁炼得精,做东西事半功倍,更顺手。这些东西工坊也不会白送, 自是林泉替自家主子爷掏腰包买了。
    再见铁甲, 他仍是讷讷少言,神情木然,见着新主子厉大人也不过依礼重重磕了个头, 连话都没说半句,唯独重逢那把被厉公子珍藏的宝刀时, 眼中才又燃起一瞬渴望的光芒。
    厉大公子这几天疲累欲死, 嘴上都起了几个大燎泡,也懒得多说话,挥挥手, 让一干匠人起来,照着“老规矩”一人先发一把“规尺”,又一抬下巴,让石屏替他发声:
    “各位此来应已知,铁甲是已经被我家公子爷赎买了的,你们几位木匠铁匠则是由衙里的工坊暂借我家公子爷用的。公子心忧安陆灾民,要为他们定制水利重器,名谓‘转轮水车’,尔等要专心应事,精心制作,若有功绩,或是勤劳肯任事的,我家公子爷必不吝赏赐,便是想一家子都赎买劳役,或是随公子爷赴任的,也无不可。”
    这等县里工坊的匠作,人身自由的极少,多是重劳役在身,积欠许多。在工坊里做活,苦累不说,更是难得温饱,技艺娴熟的大匠们,日子可能比一般的贫苦农户好些,却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这些贱役人等,若是有赎了劳役,或是搭上贵人的机会,那当真是千载难逢。
    几个匠人彼此看看,眼中都有些忐忑不安和跃跃欲试的喜意,毕竟铁甲的好运各人都是看在眼里的,不仅赎免了匠役,还能随厉大人赴任,即便各人没这般好运,公子爷指缝里漏个三瓜两枣的赏赐下来,日子也能好过不少。
    只是……
    诸匠看看手里的规尺,这东西倒是明白,做得再精致,无非是尺度,可那什么“转轮水车”,听都没听说过,更不用说要做出来,若是办不好贵人的差事,赏赐有无是小事,就怕贵人怒了赏顿板子下来,小命都玩完。
    看着诸匠惶惶不知所以然,在厉大公子的示意下,林泉躬身拿过主子身边厚厚一叠图纸,引着诸木匠到厢房去细细讲解分明——林泉在工科技艺上颇有天赋,南苑庄子的一番历练,他已经能看懂大致图纸,并简单解说,帮厉大公子省了好多力。
    石屏看看公子的眼色,又忙说:“铁甲,公子爷让你们几个铁匠留下。”
    他另拿起一叠图纸,摊放在公子面前,道:“这个水车制作中,公子说了,铁器是用来做关键部位的,你等的制品是重中之重,公子要亲自与你们解说。”
    厉弦心下叹了口气,总算坐直身体,垂着张了无生趣的脸为几个木头木脑的铁匠,讲解所谓轮轴、齿轮的重要性、构造和材料配比等等。这事,除了他这个听钟大仙念叨无数遍,连画图带播放那什么“视频”,这才勉强理解死记硬背的人,再无旁人可以讲解。
    说到水车,汉时已有灵帝命毕岚制“翻车”,也有渴乌等水利之器,但这些工具无不是利用人力畜力驱动,因为没有好的轮轴设计,使得它们只能在水平落差低的地方输水,并且输水量小,耗力甚大,也无法低水高送。
    而这个貌似巨大转盘的“转轮水车”——原本据说源于黄河之畔,又名黄河大水车,之所以能摆脱相当程度的地形制约,即便在水量不充沛之处也能应用,抽底处之水,灌溉高处之地,其最大的秘密,重中之重,便在于其中的轮轴部件设计和应用。
    为了能让巨大的水车保证平稳运行,中心部件在目前的条件下只能以钢铁来手工铸造,若是以平常的技艺来制,一则糜费良多——铁本来就极贵,炼制成精钢的更是百无其一;二来轮轴齿轮咬合要求尺度精准,若大的水车几十上百个要咬合的器件,若是让匠工手制慢慢磨合,一个一个依着样子做,一架水车不得费上一年半载?
    然而,厉大公子是天赋异禀,开挂人士。
    有了钟大仙用光标帮助厘定的精准刻度,以及电离大法制精钢,这些难题还是问题吗?
    现在最大的问题便是,如何让这些蠢笨如牛的铁匠学会看图纸,知道他厉大公子想要的是什么东西!
    厉弦讲得火冒三丈,口沫四溅,恨不得一口吞了这几个只会用惊若天人眼光看着他,应声诺诺,眼里转满懵圈的蠢货!铁甲,哼!勉强算是个不太蠢的蠢货,如今也只有先教会了他,再让他去对付那一对只能用来烤着吃的蠢豕。
    更让人恼恨的,却是那个夯货说什么为防意外,要身先士卒,竟在渡口边搭了个木棚子,护卫们轮流睡在那里,他倒好,日日夜夜守着那帮流民,莫非那些瘦得一把骨头的流民比主子还重要?!知不知道他家主子晚上没了肉靠枕,一宿宿的睡不好觉,这奴才真真是欠教训了!
    此时此刻,厉大公子自然不会记得,是他亲手将那一摊子交到仲二手上的。
    恨虽恨得牙痒痒,厉弦也不过腹诽几句,他如何敢惹那帮子“仲家军”甚的爱豆?!如此爱豆,怎不去爱稻子,爱麦子?怎不来爱爱他这潇洒倜傥的公子爷?!
    流民回乡之事,事不宜迟,迟则生变。
    厉弦筹的粮食也只是勉强够撑过春荒,此时若不回安陆抓紧时机做水利工程,趁农时补种,这一帮千张嘴嗷嗷待哺的累赘,怕不要他背到西北去?
    整备、装车、列队、分发一部分口粮,引路、护卫、医护……一桩桩,一件件的繁杂事情堆过来,闹得厉大公子一个头涨得两个大!所谓上位者劳心,如何能让公子爷累得跟条牛似的?
    厉大公子向来能屈能伸,为了让自己少操劳,他舍下厚重的脸皮拍了钟大仙好一顿马屁,拍得宅男主播晕得欲仙欲死,嘿嘿嘿嘿地教了他一堆什么任务划分、优势激励、取长补短、分组竞争、团队协作等等等等。
    厉弦越听越起劲,越听越惊悚,这,这教的是如何分派事务么?
    钟恪简单的说了几招什么人力资源管理,他不过粗浅学之,便听出了权谋之学、运筹之理,甚至还有阅人术,纵横术、驭臣道……
    厉弦小心肝听得扑通扑通直跳,又心痒难忍,舍不得不听。
    这等学说,在太学中也隐隐听人神神秘秘地提起过,那便是唯有太子才可一学的——帝王术。
    这等秘术,向来是历朝历代皇帝口口相传,不书于文,连太子师都不得而知的珍宝。
    当朝太祖起于草莽,据说私底下曾拷问过前朝废帝,想要拿到那帝王秘术,最终也不过得了片纸只字。周太祖珍而重之地传诸子孙,但终究没有系统成学,本朝的根基浅薄便得以窥之一斑,皇帝时有粗陋不宜的决断,世家们也因此常常暗自鄙薄老周家,这便不能宣诸于口了。
    然而,这样传说中的学问,在异世人们看来,大约只是河边沙砾,不屑一顾。
    看那哄笑调戏主播的滚滚弹幕,竟是人人都懂得这些道理,好些人甚至比钟大仙说的更鞭辟入里……厉弦一时有些晕眩,此时此刻他才有些真实而清醒地认识到了,他脑海中的这个“直播”,究竟是个怎样恐怖的法宝。
    法术如神,帝王如草。
    上人们高高在上,睥睨的不是他一个人,而是整个天下。
    这一刻,他有些昏昏然的燥热,这一世,他原本也没有什么多的打算,不过想着救下舅舅们,过上自己富贵平淡的好日子。这样的未来,似乎,似乎也许能走一条更灿烂而雄心勃勃的大道?那条路的基石,隐隐在眼前。
    楞了片刻,厉弦晃晃脑袋,咧嘴一笑,把那些莫名奇妙而来的雄心壮志甩到天边去了,坐到高位之上,便如他那爹,便如周敦那货,便如皇帝老子,日日勾心斗角,杀人不见血的,又有什么趣味的日子过?当真还不如他这纨绔开心快活。
    虽说他那奋然向上的念头只存活了几息,心中却隐隐有什么,还是被悄悄点燃了。
    厉大公子拿出当年在太学都没有过的苦学劲头,将钟大仙教的都慢慢记下来,入心入脑,听不懂的,死皮赖脸的求几句,钟恪也就嘀嘀咕咕地念几句,又再教一遍。
    比起厉先生教铁匠们,钟大仙可谓是良心教师了,厉弦手边这桩流民任务,便是学以致用的最好机会。
    厉大公子旁的优点没有,眼光还是有点的,历练了一辈子,按钟老师的话来说,“作弊开挂”load一回的还能识人不清,还不如一头在豆腐上撞死算了。
    慢慢学着将任务划分条块,逮着个能用的丢派合适的差事,将钟大仙说的甚么“绩效”悄悄记录在案,日日比对校正。这千多号流民的事务,被厉大人分派下去,从一开始的鸡飞狗跳、乱七八糟,事找不到人,人搞不清事,慢慢地变成有专人专管,各司其职;从扁平管理,眉毛胡子一把抓,渐渐分出轻重缓急,分出合适的管理层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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