颅中的裂痛蜿蜒曲折,她皱眉阖眼,身躯仿佛在海波中浮浮沉沉,再睁眼时映于眼中的还是自己住了许多年的房间,窗外梧桐枝叶迎风细细呢喃,晨光在叶间筛下一地寂静的碎芒,斑斓闪烁。
    头颅依旧痛得真切,她撑身坐起,回想着那个梦。
    除非是被迫共同入梦,不然她一向是只做预知梦的,怎么这回竟梦到了前世呢?
    她在梦中经历大半平生,觉醒方知梦中情境不足一夜光景。只是那海,那香烛,那挺拔消瘦的背影,依旧在她脑海中栩栩如生地张扬着。
    ——笃笃。
    “高奚,你醒了吗,该去上课了。”
    齐越声音传来的刹那让她彻底从梦中抽身,她这才记起,已是今生。
    她回道:“我醒了,马上就出来。”掀开被子,到盥洗室将自己打理好,换上校服后拉开了房门,果不其然的看见他正对着房门一米远近,一动不动地等着她。
    从她生日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半个月,齐越也搬了进来。倒是高警官没回来过几次,兴许是警局太忙,而高奚也没有再主动寻过他,毕竟她一贯脾气上来,也是不乐意向别人弯腰低头的。
    再说她面前沉默得如同影子一样的人,自从圣诞节过后,他时常跟在她身后,从不说什么,就是默默地立着。头一回她去上学时和他说过再见,再放学却见他就在学校门口等着她,早上见他是什么样,晚上放学就还是什么样。
    她问过高警官拨来保护她的人,说是就那么站着等了她一整天。高奚沉默难言,虽知他有心结不解,却意料不到严重到这种程度。无法,她只好拜托了大伯给齐越转学,既然阻止不了他那么做,那就只好把他带在身边了。
    保姆早就做好了早餐,两人用过后和阿丙告别——阿丙经过这段时间的富养,已经是只小胖狗了。高奚觉得自己以后千万不能养孩子,一味娇惯可不是好事……她打算之后天天带着阿丙去锻炼。也问过齐越,可那人显然已经没有管别人的想法了,他连自己都不想打理。
    高奚总之就是很无奈。
    “校服合身吗?”
    “很合身。”
    今天是他和她第一次一起去学校的日子。
    她无奈地拽了拽他的领带,“打错了呀。”
    “……抱歉。”
    “也不值得道歉,”她纤长的手指将他的领带解开,然后取下来挂在自己脖子上,“看好哦,领带要这样打——不许看我的脸,看我的手指,看领带的走势。”
    虽然被她拆穿,齐越也不觉尴尬,只听话地看着她怎么打领结。高奚的动作缓慢,确保他能看清每一个步骤,然后问:“学会了?”
    齐越点头:“学会了。”
    果然再把领带交给他后,他便没有打错。高奚点点头,“孺子可教。”这话他两上辈子总是用来互相调侃。比如齐越教她辨别山野生灵或生存技能,虽然她常吐槽一只鬼不需要像人类一样求生,但齐越依然把她当成人看待。而高奚便教他因为过早步入社会而遗憾未能知晓的许多知识。
    他们在一轮一轮的春与秋中蹉跎着——文章、饮酒、冒险、只得一半的画或一纸谜题、再就是整日对着山林溪涧不发一语。
    高奚看向车窗外,提醒自己他们的时代,他们的世界,她所属于且属于他的一切都已彻底结束,在那暗不见底得可吞噬一切的囚狱之中。
    她也忽然想起前生恢复记忆后,她曾去寻父亲带她住过的庄园,他曾说等到他五十岁后便搬到这里常住,也笑着邀她同住,佯装叹气:不想做个空巢老人。他的坏心眼和打趣她都心知肚明,也不接话,只回眸笑笑:那可以修一个池塘,养几尾鱼,满足他老人家闲来无事想垂钓的意趣,她搬张凳子坐在一旁,轻轻地摇扇子,等他什么时候钓上鱼,她就去给他做一桌可口的鱼宴。
    便是承认余生都不会离开他的。
    她再踏入庄园时那里水榭池塘已干涸,莲鱼尽死,横七竖八莲梗的尸身腻在泥里,瘦削的水榭被人一把火焚得灰飞烟灭,屋檐墙体都蔓延上凄凉的绿苔,屋子里一应陈设也都落下厚厚的灰尘。
    更无人应答她的呼唤。她张臂仰躺在腐朽的木质地板上,长长地抒吐一口在肺腑间缠绵已久的郁气,有半开的门,门外不远有鸦鸟嘶鸣,当日煦阳已换作一盏冷峻的皓月,正迟钝地敷在天陲,如志怪小说中的宝镜,要把她这一不合时宜的寄居在此人间的女鬼寸寸剖开来,向世人大张旗鼓地宣证——她的五脏六腑早就腐烂萎靡得一塌糊涂,灵魂都不屑于憩于此了。
    高奚收回思绪,眨了眨眼,问齐越道:“越仔,你说常回忆起以前的事,是不是老年痴呆的征兆了?”
    十五岁的花季少女说起老年痴呆,有些让人觉得滑稽,但齐越却知道她是认真在思考这件事,于是想了片刻道:“不会的,就算你忘记了,你也还是你——还有为什么又叫我越仔?”
    他一如既往地猜中她言外之意,但高奚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笑:“没了记忆,身边的人也都消失了,背井离乡,再睁开眼时,我是谁呢?”
    齐越郑重道:“你是高奚,我会去找你的。”
    高奚这回笑了:“谢谢越仔,我相信你——噢,叫你越仔嘛,听着亲切些。”
    他看起来郁闷:“仔仔是叫小朋友的,我是你哥哥。”
    话说,他该不会是唯一一个相信自己是高警官亲生儿子的人吧?高奚沉默了片刻,还是决定等他自己发现吧。
    “你比我小,我说真的。”高奚遗憾地一叹气:“好吧,你不喜欢我就不叫了嘛。”
    见不得某人失望,齐越很快妥协:“你喜欢的话就叫吧……”
    高奚笑得越发开心。
    到了学校,拿着一应手续,高奚带着齐越去找了自己的班主任。
    甄老师看着这对兄妹,觉得有些新奇,有的是父母带着孩子来办转学,也有哥哥陪着妹妹来,没见过妹妹领着哥哥来的。
    “好吧,齐越同学,你先跟着高奚去班上,座位已经安排好了,班长是柏林廷,有什么事你找他就行了,或者找高奚也一样,她是学生会主席呢。”说到这个,甄老师忍不住笑:“学生会长,请问您的检讨报告写好了吗,下个星期一可要上台朗读了啊。”
    毕竟又是逃学又是旷课的,罚她写了两个星期的报告,并当众检讨已经是宽大处理了。高奚撇过头叹气,想卸任还卸不下去是为什么?
    年愈七十的老校长幽默道:开校一百五十年,第一次见到这种不识好歹的学生,不仅要她继续做,还要做到毕业。
    一般是高二下就卸任了的……高奚深深悔恨自己的不正当行为,于是在写报告时十分真情实感,希望老师看到她诚恳的态度,早日另择叁好学生来当大任。
    从办公室出来,高奚看起来都有些疲惫了。齐越安慰道:“检讨而已,大家很快就会忘记。”
    高奚摇摇头:“希望他们不要忘记,最好时时投诉,我真的难当大任啊。”
    ……齐越无语片刻,问道:“做学生会的经历不是很有用吗?”
    “有用,也没用。”高奚道:“我以前就觉得很有用,升学之后还要继续挣这些名头,积累得多了,就能让我更上一台阶获得更多知识……但我现在不需要它们,实在让我选,我想去乡下种地——我是认真的,我现在对耕种很有兴趣,只是受现有科技的限制,其实很多食材都还有上升空间。比如要是夏天的时候能吃上又大又甜又还没有籽的葡萄该有多好,再用它来酿酒就更完美了。唉,我一向觉得我国最了不起的职业就是农业从事者了,我虽不敏,但也想出一份微不足道的力。”
    要想吃这种葡萄,这个世界还得再往前推进十年呢,不如她自己去研究一下,就能早点吃上它。
    高奚认真道:“都是钻营,我想好好钻营解决口腹之欲之道。”
    听得齐越都楞了,这说得头头是道,说不定给她一把锄头,她都能下地去了。
    “不行。”
    冷冷的少年声从他们身后传来,两人回头,只见柏林廷从他们身后而来。
    他皱眉道:“你身体孱弱,锄头是扛不动的,更别说在烈日风霜下劳作——不如想想温室种植,听说葡萄种在温室里也很好,或者研究一下花卉,你不是喜欢玫瑰么。”
    齐越:……不是,你居然要反驳的是这个?
    高奚说:“的确,温室更适合花青素聚合,但是酿酒的话还是露天葡萄好,只是防虫又成了问题。”
    “你喜欢喝酒?”柏林廷问。
    高奚一本正经地答:“不才,一口就倒。”
    柏林廷、齐越:“……”
    “你说的也对,我该好好锻炼身体了。”高奚抬抬胳膊,对自己孱弱的肉体也很不满,毕竟上辈子当鬼时想去哪就去哪,想做什么都是打个响指的事……现在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实在叫人郁闷。果然对于人类而言最大的限制就是肉体,哼。
    叁人拆科打诨间很快踏进了教室,柏林廷带着齐越去找座位,看着齐越的目光仍旧粘在她身上,高奚只好拜托柏林廷:“麻烦你,帮他找一个能看到我的座位。”
    柏林廷语塞片刻,然后白眼:“你以为菜市场选菜吗,挑挑拣拣。”
    高奚:“下次物理竞赛,我们一起报名吧。”
    柏林廷点点头:“走吧齐越同学,看看你喜欢哪个位置,第一组倒数第二桌怎么样?那里可以很清楚的看到高奚。”
    齐越:你把我当成变态吗?虽然确实……不对,你为什么那么清楚在哪能看清她啊!
    交代清楚,高奚便坐回了自己的位置,陈倚楼叹为观止:“我怎么觉得自己像是目睹了一场人性扭曲的交易。”
    “我也可以和你交易啊。”高奚悠哉道。
    陈倚楼摸不着头脑:“和我交易啥,我又不参加物理竞赛,用不着和你这个长胜冠军组队啊。”
    “真的么,难道不需要我帮忙隐瞒一些秘密,比如有的人私底下开赌盘?”
    陈倚楼脸色变了,小心翼翼地四处张望了一下,苦哈哈道:“姑奶奶,我就是玩儿……你别说出去啊!”
    高奚当然知道他只是玩闹,没有赌什么不该赌的,要不然早就揪他了。她笑道:“当然不会说的,那现在要来交易了吗?”
    陈倚楼简直想翻白眼,又不敢惹她,只好认命:“你这是交易吗,这是威胁、恐吓……您说吧,要我怎么做。”
    她回头看了一眼齐越,目光相撞,高奚无奈地对他赶赶手,示意他和别的同学自我简绍去,然后对陈倚楼道:“看到齐越了吗?”
    “看到了,不过他怎么看起来怪怪的啊,唉不过发生那种事……”高警官的壮举很快传开来,陈倚楼这样身份的小少爷也难免有所耳闻,“他不是你哥哥么,怎么看着你……像小狗看主人一样。”
    高奚:“……别问了,从今天开始,你多找他玩,除了玩命,随便你带他玩什么。”
    陈倚楼诧异:“就这?”
    高奚点头:“没错,拜托给你了。”
    一天的时光消磨得很快,更别提是悠哉的校园生活,到了黄昏时刻,大家都准备回家了。且因为晚上学校要施工建新楼的缘故,最近也不用上晚自习。
    林栗子红着脸来邀高奚:“奚奚,听说晚上在世纪广场有烟花,我们一起去看好不好?”
    高奚笑着点头:“好啊……不过我能不能带上我哥哥?”
    林栗子爽快地点头,毕竟她看着高奚的新哥哥、他们的新同学一脸沉默寡言却又离不开高奚的样子,拒绝就显得太没有人情味了。
    陈倚楼当然不能错过,插嘴道:“我也一起好不好?”
    “好吧好吧……”林栗子嫌弃他,但也答应了下来,转头又问了一声柏林廷:“你要去吗?”  柏林廷收书包的手顿了一下,脑海里回想起家里的状况,的确回去早了也是烦闷,于是也同意下来。
    他们这边商量着,却吸引了更多同学,“什么,你们要去玩吗?一起呗?”
    “乜?要和新同学一起去玩?”
    “欢迎新同学,所以要去看烟花?行吧。我反正没事干。”
    ……
    最后半个班的孩子都决定一起去看烟花了。除了那莫名沦为主人公的齐越同学还在状况外,他只是默默走到高奚身边,一言不发。
    总之,还蛮热闹。
    夜幕浓浸,疏风逶迤,一团明月雍容地浮于天际云端,好整以暇地俯望着这渺茫尘世。四处黯寂无声,虽有无数人影在眼前渐渐聚集,但众人都在屏息静候着,静候着淋漓花火冲霄而舞的那一刻。
    世纪广场虽说是广场,但它不远处就是大海,冷风一吹,忽从海面上蹿起无数光亮般,如破云透日的疾箭般尖啸着将浩瀚无垠的浓夜撕开数痕白色深疤,璨光触及浓云,骤尔便于袤广袤天穹之上迸散开来,如蜕变般绽出层出不穷的光芒,如花如霞,飘坠于在四方赞叹的每一位来客的眼帘之中。绚极一时的八重樱也难与其比拟。它比昙花入世之时更短,在苍凉世间的尘埃中也自焚得决绝,却在所有瞩目于它之人的心头化为不朽。
    高奚望着璀璨沸扬的夜空,一时目不暇接,心里觉得可爱可喜,面上不自觉地带着笑意:“齐越,今天我们一起观赏这烟花,不过一瞬。喧嚣之后,日后再难得这样的时候了吧。其实我们的生涯,就好像这烟花一般也不长久,不过用没有尽头的天地来反观你我,这烟火更加瞬息罢了。”
    齐越闻言一怔,流连于花火的目光望向身侧的人。见虚渺的光亮之下,她虽然在笑着,那一幅面容实在苍白得引人发怵,犹似冬日里窗沿间镶嵌的一痕细雪,单薄而生冷,瞬息之间便于扰攘中销影遁形,涣散得如同一场春晓美梦,恍然再看时竟连痕迹都不剩半点。
    他握住了她的手:“高奚,你会赶我走么?不,或许我没有资格这么问,你帮我太多,连我这幅自己看了都觉讨厌的样子你都愿意接受。你说的话我都听,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只要……你能觉得我还有一点用。”
    高奚的手轻轻搭在他的手背上,目光深邃而温柔,“只有一样,我希望你能做到。”
    “永远不要为我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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