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飞往上海的途中,吴祖清向蒲郁口述她这两年的“经历”,要她熟记。
    问答第一遍,吴祖清很不满意,道:“这是真的。”
    蒲郁不解道:“我觉得它就是真的。”
    “不,不能你觉得。它就是真的,明白吗?”
    蒲郁深呼吸,道:“重来。”
    吴祖清瞬间换了表情,如许久不见的熟人,“小郁,这两年你都去哪里了?”
    “吴先生……”蒲郁掩饰尴尬,犹犹豫豫道,“我以为你听说了什么。这两年我在——”
    吴祖清抬手表示暂停,“仔细想,你真正的反应该是什么。”
    蒲郁重新道:“我以为听说了什么。”
    对相熟而不那么亲密的人,对话过程会一直观察对方的反应,停顿在这里最恰当。
    吴祖清似是而非道:“哦……听闻张裁缝不幸去世了。没想到张记也关门了。”
    蒲郁黯然,“其实我当时卷入了一起案件——”
    吴祖清再度叫停,“你确定你知道张记关门的消息?怎么知道的?”
    “还没头绪。”
    “我看你铅笔灰还没吃够,不如滚回去。”
    蒲郁感到沮丧,“张记还是关门了。”
    吴祖清顿了顿,放缓语气,“扮演自己总是比扮演别人困难。”
    “那么二哥到底是谁?”
    “吴祖清。”
    他没有表露笃定,也没有任何犹疑。他自然而然,甚至令她觉得问出这个问题很冒犯似的。
    蒲郁渐渐领悟到什么,道:“再来一次。”
    初秋夜,月明如水。租界仍是记忆里的景象,不过添了许多新建筑,沿途的百乐门大饭店舞厅门楣霓虹闪烁,人们摩肩接踵,欢笑不止,汽笛声不止。
    “比天津还热闹吧?”
    “小郁,累着你了。”
    一晃六年过去,蒲郁坐在人力车上,复如初来乍到般打量这座城,感到身旁那么空落落。再无人讲把这里当作她的ho摸wn。
    蒲郁晓得,这是她的战场。
    下飞机前,二哥说准备妥当自会相见。第一步要做的,即是找到旧相识,“宣告”她回来了,从而重操旧业。
    人力车在虹口繁华巷落脚,蒲郁付了车钱,来到一间日本名字服装店。老板、客人皆是日本人,此外顾了几位中国人长工,小于师傅便是其中之一。从他原先住处的邻里那儿打听到的。
    张裁缝死于日本刀下,于师傅替日本人做事,看见蒲郁不敢认。蒲郁不打扰他工作,留了张便笺,在附近的食店等他。
    约莫一个时辰,于师傅来赴约。看行头,他是大裁缝了,蒲郁改口称呼:“于师傅。”
    于师傅颇有些难堪,却作惊喜状,“真不敢相信是你!”
    “是我,我回来了。”
    于师傅理了理思绪,道:“当时那么乱,我们想保你出来也没法子。后来打听你的下落,去年我还在打听哪!始终没个音讯……你怎么出来的?”
    “转移看守所的路上,我逃了。”
    “逃了!”于师傅一惊,“也不来找我们?这些日子你怎么过的?”
    “说来话长。”
    “你慢慢说。”于师傅说完才觉得桌子空,忙唤伙计上壶清酒,再来些小吃。
    蒲郁喝了口荞麦茶,缓缓道:“我恐官差追捕,也怕日本的炮火打来,去了南京。”
    “那你这两年都在南京?”
    “我跟了个做买卖的,近来才晓得他有家室。”蒲郁垂头。
    于师傅怔了怔,长叹一声。
    蒲郁勉强笑笑,而后问,“于师傅你呢?”
    于师傅搓了搓手,“我没什么好说的……师父去世后,布庄的来要钱。处处都要钱,张记开不下去了。……这里工钱不算多嚜,但包食宿。”
    “我明白的。”蒲郁道,“看到张记变作别的铺子,打听到你在这里来了,我便晓得,是我没尽到责任。”
    “小郁,你千万不要这么说!说起来我还是师兄呢,却害你白白吃了这么多苦头……”
    “我回来了嚜,往后都好了。”
    “是啊,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于师傅又一声嗟叹。
    蒲郁问:“师母他们你还有联系吗?”
    “师母带孩子们回乡下老家了。”于师傅苦笑,“我哪里敢去问候。”
    “于师傅,且安心罢,挣清白的钱,师母不会怪罪的。这年生找个活计也非易事。”
    挣日本的钱便没有清白一说,可她只得这么劝慰。
    于师傅露出些许笑,“你要找活计吗?”
    蒲郁踌躇道:“其实……我的事哪能麻烦你。”
    “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你有困难尽管同我说。不过我……同很多人没来往了,帮你找活计兴许也只有日本铺子。”
    “暂时能上吃饭就够了。”
    于师傅看蒲郁一身褴褛衣衫,想她今晚或许连住处都没有,便从兜里掏出几钱,“你收着,找个地方住下。”
    “劳烦于师傅了。”
    过了些时日,于师傅充满歉意地告知,虹口那边只得一间日本布行收人。小郁的手艺有所荒废,可过往是师傅的水准,不能再荒废下去。于师傅婉言丢却帮忙的包袱,把报纸上招工的栏目给蒲郁看。
    虽体谅普通人生存之苦,但为做大师傅找上日本店铺之辈,蒲郁并不指望他会真心实意帮忙。这段时间,她自己也在收集租界里的招工启事,待对方言语落定,便到静安寺路新开的红帮洋服店求职了。
    不似张记,洋服店规模大,每月会出成衣。蒲郁做副手,画稿、出版、缝纫样样经手,还包揽杂活。再度租赁于赫德路里弄洋楼的单间屋离西服店很远,未见天光就要出门,几乎半夜才回。
    蒲郁享受与剪刀打交道的清苦日子,但她不再完全属于这样的日子。工作之余,她思忖怎么把“小郁师傅在洋服店做事”的消息扩散出去。
    可巧,于师傅虽没同旧人往来了,但客人里有位张记以前的顾客——日本人杨太太,孙太太先生的弟媳妇。
    二位太太登门,杨太太牵着牙牙学语的孙家幺小姐,其怀中抱着日本人偶。几年前的淞沪战事丝毫未影响两家关系,孙府上下反而还亲近日本文化了。
    孙太太道:“看这小囡,出落成美人了。”
    蒲郁客气回应,孙太太又道:“前不久还同吴太太说起你,上海滩简直没一个令人称心的裁缝铺,东做一家西做一家嚜。”
    想蒲郁不了解,孙太太接着道,“哦,你不晓得。文小姐呀,半年前同吴先生结婚了。”
    蒲郁道:“真是喜事!”
    孙太太眉开眼笑,“你看你一走这么久,回来也不知会我们老顾客。”
    “身不由己,不敢叨扰太太。”
    谁没个不想说的隐晦,孙太太没提及过往,客气地买了两样衣服,请蒲郁一定赏光到府中小叙。
    当然边搓边叙话,孙太太还是那个爱好。
    悬顶明灯映着绿绒布,牌搭起来了,孙太太道:“你回来了嚜,我们以后也能有个常去的店。”
    杨太太细声细气道:“小郁师傅,你做的那件旗袍与藏品无二致,我专门放在节日穿的和服柜子里呢。”
    蒲郁略过心下不适感,感激道:“杨太太过誉了。”
    “是了!小惠在你那儿做过旗袍呢。”孙太太想起似的,打电话请吴太太一会儿来打麻将,还玩笑说有个惊喜你保准猜不着。
    少顷,文苓到了。看见蒲郁,又惊又喜,“啊呀,小郁师傅!”
    蒲郁的视线没在她手上的钻戒停留,露出笑容。有些事如此,明知道怎么回事,还是会在意,会遗憾。
    蒲郁陪太太们打了个通宵,替洋服店拿下几位大客户,一切也就准备妥当。
    秋意转浓近偃,吴家的车卷起法租界的梧桐落叶,一路开到洋服店来。蒲郁朝玻璃橱窗外张望,见司机迎下车一位西装笔挺的先生。
    吴祖清手上卷着衣服布袋,进门道:“我来改改衣服。”
    蒲郁心领神会。
    是暗语。
    第39章
    总局升格为军委调查统计局,分属各地的情报组织亦立为站。分站与总局格局类似,设电讯科、情报科、行动科等,大部分人员在政府部门挂职,对外统称通讯员,负责搜罗情报,参与逮捕行动。别动组直隶总局,只设在几个重要地区,其人员以特别身份潜伏,执行重要案件,靠唯一联络员传递消息。
    上海方面,文苓对站长负责,吴祖清对别动组负责,如今级别相当了。他们各司其职,有时参与不同任务。蒲郁的情况比较特殊,同时知道二位的存在,只得同时对二位负责,因此没有联络员。
    蒲郁不在上海那些时日,李会长资产紧缩,许多人道因他没了靠山,实际是吴祖清借孙仁孚的力同他恶意竞争的结果。孙仁孚的表弟杨先生在政府财政部任职,也是吴祖清辛苦走动谋得的。(实情报站一纸文书即敲定。)
    吴祖清与孙仁孚狼狈为奸,同搭上线的日本商人也日渐亲密。孙仁孚一派与日本商人另外成立了上海友好通商会,简称“上友商会”。孙仁孚出任会长,名誉会员还有杨先生在内的几位官员。
    识得人便有门路,放长线钓大鱼。
    一周前,吴祖清在同日本商人的私人饭局上听来一桩小事。公共租界中部一间日本糖果店,除了贩卖糖果竟也收售烟、酒及一些高档商品。
    “这还不算什么,听说只要想,连女人也能买卖呢!”日本商人端着盛清酒的小口杯,大笑道。
    吴祖清奇道:“有这等事?”目光略过众人,勾起一抹笑,“不如小村先生同我去探探真伪。”
    在场的人笑起来,小村摆手道:“这么诡异的地方,要去还是吴先生自己去吧!”
    一间小店什么都能交易,如此神秘。
    事后知会文苓,吴祖清道:“我们破获这么多案子,杀的日本人不在少数,说不好这是敌人故意释放的消息。”
    吴祖清的名单里多是需要放养的大鱼,上海站破获的案子看上去几乎与他没有瓜葛。可吴祖清如今是亲日的形象,单是与日本人交往密切就足够引来嗅犬。
    “他们不是没有调查过你,是什么引起了再次怀疑,值得这样试探?”文苓思索道。
    “日本特务多疑而谨慎,不会贸然行事。”吴祖清沉吟片刻,“我在别处的行踪他们是查不到的……应该与上友商会有关,问题不在我,而是日本人身上。小村或者谁不经意间接触了特务,被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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