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儿姑娘笑笑,心里一时不舒服起来:“我一向这样?我一向是哪儿样的人?你们是侯门公府,我本就是低品武官家的女儿,是个糊涂人,识不得你们这里的规矩。我看我还是回家去算了,免得不知说了什么玩笑话,就得罪了你家的丫头少爷。”
    说罢,同秦舒告辞了,竟然不理四爷,一个人回了轿子上,不多会儿,那轿子就起了,往园子里去。
    四爷得了个没趣,见玉姑娘走吧,一时之间只想追着出去,对着秦舒道:“凭儿姐姐,今儿在宝德楼吃饭,我说了一句,这里瞧过去竟然一眼能瞧见凭儿姐姐家门口的槐树。大哥哥听了,便道,你们同她好,为何不去瞧瞧?”
    秦舒心里不耐烦,好似人人都在提醒自己已经是瓮中之鳖了:“四爷,说这个做什么?你们要来,我高兴呢。”
    四爷不好再说,只道:“改日再来瞧姐姐。”
    秦舒站在远处,见轿子起身走了,丁谓还留在原地,他手上捧着个盒子,下得马来,捧给秦舒:“这是爷给你带的点心,他说这家还算是正宗的苏式点心。”
    秦舒面无表情,吩咐宝儿:“姑姑手上不得空,宝儿帮姑姑拿着。”
    宝儿接过来,倒也拿得稳,口齿清晰道:“多谢大叔。”
    丁谓摸了摸自己的脸,自己不过二十岁,怎么就成了大叔了?
    说罢,两个人就回了院子里。
    外头的丁谓站了一会儿,见这女子一句话都没同自己说,他恍惚的上了马,要是爷问起那女子回了什么话,自己该怎么说啊?他想了想,决定如实说,反正自己要是瞎编了话儿去回,一准儿叫爷看出来。
    秦舒她嫂子听见外头的声音,只是她一向是怕见人的,便没有出来,听见秦舒进来,便出来接东西。
    她把宝儿手上的点心盒子拿出来,奇怪道:“这是宝德楼的点心盒子,且不说里面的点心,单这盒子就要二两银子呢?一准儿是宝儿贪吃,这样花姑姑的钱?”
    宝儿回嘴:“不是,是人送的。”
    秦舒也不想多说,见宝儿馋得厉害,便打开来叫她吃:“刚才是园子里的玉姑娘和四爷来了,他们外面玩去的,便同我来说说话。”
    她嫂子见这样说,少不得期期艾艾的说一句:“早上你带了宝儿才上街上去,王二喜家的就来了,问姑娘病好全了没有。说是一二日后,就是老太太千秋,老太太那里等闲离不得你,每日总要念叨你几句的。要是好全了,便回了园子里去。那时,你哥哥同妈不在家,我不知道怎么回话,就说还不曾好,还在吃药。”
    秦舒叹气:“总要回去的,也不过这一两日罢了,嫂子替我收拾收拾,我明日早上便回园子里去吧。”
    且说丁谓那里,他回来了,收了几封火漆信,送进去:“京里的贺大人传了信儿来,说是等案子落定,便来杭州与爷相商要事。”
    他本就是送个信进来,见爷不叫他走,便杂七杂八的回事情,待说完了,实在没有可说的了,便住了口,熬刑似的站在书房。
    陆赜回了几封信,这才放下笔道:“没别的了?”
    丁谓想了想,突然想到爷问的是那姑娘,点点头又摇摇头。
    陆赜叫他逗笑了:“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丁谓轻轻抬眼,偷着瞧了一眼,见他脸色尚好,便道:“回爷的话,凭儿姑娘没有说什么话,我送了糕点,她便叫一个小女孩儿拿着,径直走进去了,没有同我说一句话,也没有话叫我给爷说。”
    陆赜脸上一阵青,仍了书案上的一本书砸在丁谓头上,骂道:“蠢东西,谁叫你说这个?立刻滚出去,给我扎一个时辰的马步。”
    丁谓得了吩咐,立刻出去了,心里想着,即便是扎马步也比在里面熬刑似地站着好,不过自己下次到底要怎么回话才好,怎么说都是要被罚的,这大概就是杨师爷讲的——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秦舒对这些浑然无知,下午的时候家里来人,是来退亲的潘晟同他母亲。
    秦舒她老娘和哥哥,自觉有愧,各自交还了庚帖,便对着两个人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他母亲倒是摇摇头:“也算这两个孩子没缘分罢了,我们原想着问问凭儿的意思,再不想园子里二奶奶派了人来。我们寡母二人,实在无力应对,也算着对凭儿不起。我知道,凭儿是个好孩子。”
    秦舒她老娘惭愧得无地自容:“大姐,你可别说这些话来引我伤心。这原与你们不相干,全都怪我,凭儿原先是想着早点赎身的,我想着年纪还小,等十八了也不迟,不成想叫两个孩子没了缘分。”
    秦舒隔着帘子,听得她们姐妹两个抱着哭成一团,并没有听见潘晟说过一句话。
    她正想着这也好,就听见潘晟站起来道:“姨母,我有话想着当面问一问表妹?”
    外面就有人劝他:“我的儿,你这是何苦?”这是不想叫两个人见面的意思,怕见了伤心罢了。
    秦舒在里面出声:“表哥进来吧。”
    外面一时人声立止,静悄悄的过了一会儿,潘晟便撩开帘子进来,便见秦舒坐在榻上,浅笑着,手边放着一杯茶,已经凉了。
    秦舒见他的样子,似乎比自己前几日更加憔悴,清声问:“表哥要问什么?”
    潘晟朗声道:“表妹现在可还想着出府来?”
    秦舒点点头:“这个自然。”谁也不会想做奴才,想做连小老婆都不是的玩物。
    潘晟道:“我不过是乡下的一个小地主,也没读过几年书,连个秀才都没考上,护不住表妹,叫你受这样的屈辱,原是我无能,不关表妹的事。”
    秦舒一时听得这话,忍不住落泪,叫去服侍陆赜,人人都说她有福气,便是家里人也只是觉得秦舒因为表哥的亲事伤心罢了。
    偏这个人,说自己受了屈辱,受了屈辱。人人都在背后议论,秦舒去服侍大爷,是抬举她。不说权势,便是相貌、学问、文章,那也是秦舒高攀不上的。
    思及此处,她一边落泪,一边道:“多谢你这样宽慰我,多谢!”
    潘晟最后道:“我没有别的本事,倘若将来表妹有了难处,一定来信告诉我。”
    第10章 菱角香   今儿过来得急,不曾换过衣裳……
    第二日一大早,秦舒便进园子去了,到了静妙堂,丫鬟婆子都敛声屏气,便知道老太太还未醒。
    甫一进去,便见碧痕迎面而来,笑着拉住她:“可好全了?你是素日不生病的,这一回可把几年的病都发光了?”
    秦舒也笑,问了几句老太太如何:“晚间还睡得着吗?荣养丸可还按时吃?”
    两个人说着话儿,听见里面有响动声,掀了帘子进去,果然是老太太醒了。
    秦舒同碧痕服侍了梳洗,老太太摸了摸秦舒的脸颊:“瘦了,你一病便是瘦一圈,上回病还是十三岁的时候,那个时候本就不胖,家去养了一个月,回来以后手上浑没有一点儿肉了。”
    秦舒低着头不说话,叫老太太拍拍头顶的发梢,叹气道:“凭丫头,咱们家虽是国公府,却是满府的膏粱,唯有一个出息的,便是老大。我如何不知道你,你素来有几分骨气的,一心想着出园子去做正头娘子,不愿意看人脸色讨饭吃。”
    秦舒低头,听见这番话,那些原本不打算说的话便脱口而出:“我知道我这些想头颇有些大逆不道,论尊卑,自然是我配不上大爷,可要是说情愿不情愿的话,我自然是不情愿的。老太太叫我去,我不得不去。可是去之前,这话我还得说出来,服侍主子本没有话说,可去做通房丫头,我不愿去。”
    碧痕听了,吓了一跳,连忙拉了秦舒跪下:“老太太,这丫头病糊涂了,说这些疯话,原不是她的本意。”
    老太太脸上慢慢凝住笑:“这哪里是疯话,这是这丫头的心里话。”她摆摆手:“罢了,这丫头一向左性儿,待日后,便晓得我的苦心了。”
    一面又吩咐碧痕:“你送她去寒碧山房伺候,她如今是留不得这里了,留我这里,只会伤了我们多年情分。”
    碧痕只怕秦舒再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只一味儿拉她出去。
    不料,秦舒跪在地上,如磐石一般,她抬头:“老太太,您叫我去服侍大爷,我不敢不去,只求您看着我多年服侍的份儿上,应允我最后一件事。我老娘如今年纪大,想着出园子去叫我哥哥孝顺,求您老人家成全。”
    到底是近十年的相处,即便是个猫儿狗儿也有感情,何况是朝夕相对的人呢?
    老太太瞧着秦舒面如死灰的样子,不免添了三分伤心,答应了她:“你放心,我明儿就叫三奶奶办了。你老娘哥哥都是老实人,只会赏赐了银子,往外头做营生去。”
    至此,秦舒便再没有别的话说了,磕了个头:“多谢老太太体恤,奴婢去了,您老人家多保重。”
    说罢,便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出了静妙堂,走至山石下,这才扶着石头,长吁了一口气。
    碧痕从后面追来:“凭儿,我送你去寒碧山房,咱们也好一路说说话。”
    两个人并排走着,一路上的小丫头看见了,都停下来叫姐姐,过得一会儿,行到山廊上,人渐渐少了些,碧痕这才开口:“凭儿,你素来看得宽,看得远,可不要想不开才好。一味儿去钻了牛角尖,反而害了自己。”
    秦舒默默不说话,等到了山门口,这才道:“也不必来劝我,我不会想不开。只我们姐妹一场,瞧我如今的下场,你也该有个打算。原以为,老太太待我们与旁人不同,现如今看来终究是自己想错了。你还在孝里,大老爷寻不得去。将来出了孝,你该如何是好?”
    碧痕点点头,听了进去,一时间发起愁来:“好妹妹,你说我该如何是好?”
    秦舒道:“成事在天,谋事在人,你仔细留心着,若外头有好的,便早早嫁了去。又或者,寻了老太太,辞去这总钥匙的差事。只是老太太不信任别的人,若要辞了差事,是极不容易的。”
    她一面细说,碧痕一面听得入神,一时之间竟然没瞧见迎面而来的大爷。秦舒背对而立,一时之间自然也是瞧不见的。
    待到三五步远,碧痕这才瞧见大爷一身玉色绢襴衫,束发网巾只插了一根玉簪子,手上拿了一柄折扇,浑似那一家的清俊书生,瞧起来也不过二十上下的年纪。
    碧痕拉了秦舒行礼:“请大爷安。”一面又道:“凭儿病好了,老太太现叫她过来寒碧山房伺候。”
    陆赜只点了点头,吩咐秦舒:“明儿要见客,你先去把衣裳准备好。”
    说罢,便领着丁谓走了,碧痕拍拍胸口:“我每次见大爷,就见他冷着一张脸,仿佛要打人板子一般。你去吧,待会儿不忙了,我叫了小丫头送你日常穿的衣裳过来。”
    寒碧山房是陆赜小时候读书的地方,取僻静幽远之意,为的是叫他好生读书。
    秦舒同碧痕分别,迈上山阶,进得花厅,便见神秀,两个人拉着说了好一会儿话,里边小丫头跑来:“凭儿姐姐,大爷在书房要茶。”
    神秀本瞧不上这些偷懒的小丫头:“不过是要杯茶,难不成你不能端,偏只能我们来做?你是千金小姐,动嘴巴传话就行,我们是奴才丫头,劳心劳力。”
    小丫头满腹委屈:“姐姐又不是不知道,大爷一向不叫我们进去书房的。”
    神秀哼一声:“你进不去,难不成我们就能进去了?你自去寻丁护卫,把茶给他就是了,偏来回我们做什么?”
    小丫头怯生生瞧了一眼秦舒:“大爷说了,叫凭儿姐姐端茶进去。”
    神秀生气,伸手去拧她耳朵:“胡言胡语的小蹄子,不过是自己想着偷懒,便胡乱传话,偷着躲差事罢了。”
    小丫头被神秀拧得急拉拉直叫,秦舒拉住她,沉了脸:“好了,不过是件小事,这么打骂,成何体统?”
    神秀讪讪地住了手,小丫头也憋着哭声,秦舒吩咐:“下去洗了脸,再来当差。”又横了一眼神秀:“你心里有气,何苦打骂她,与她本不相干。”
    神秀垂着脖颈,回答:“是!”
    秦舒自洗了手,往外间泡了茶,端进书房,见陆赜正摆了黑子白子,正下棋呢。
    她一走近,陆赜便闻得一阵清香,淡淡的沁人心脾,既不似前几日的玫瑰花蜜香味儿,也不像那日闻见的蔷薇香味儿。
    他一时只觉得这丫头心思巧妙,身上的味道仿佛日日都不一样,一时间猜不出是什么香味儿。
    秦舒把茶递到小桌上,道:“大爷,茶来了,刚泡好的,我听外面的小丫头讲您爱喝烫茶。”
    陆赜嗯了一声,抬眼瞧她,照旧是眼睛看着别处,他漫不经心按下一枚黑子,再用左手按下一枚白子,问:“身上是什么香味儿?”
    秦舒正站在一旁发呆,猛然这么一问,自己举起袖子闻了闻,这才闻见一股极为清淡的菱角香味儿,如实道:“回大爷,想来是菱角的清香,昨儿家里嫂子哥哥买了许多的菱角回来,想来是衣裳上沾染上了。今儿过来得急,不曾换过衣裳。”
    陆赜点点头:“不必换了,这味道极好。”
    秦舒应了一声“是”,便面色如常地站在一旁,仿佛刚才的话无半点暧昧绮思,就如同刚才说的是今天日头好一样。
    陆赜右手下黑子,左手下白子,不一会儿便成了僵局,瞥见站在一旁的秦舒,目光久久落在棋盘上,问:“你可曾学过下棋?”
    秦舒自然是会的,她小的时候住的是父母单位分的房子,对门是她老爹的大学同学,偏偏这个同学学习成绩不如她老爹,除此之外,无论是升迁还是结婚都快他一步,连生孩子也先一步还是个儿子。
    秦舒她老爹攀比心发作,发誓要把自己女儿培养成比对门儿子更优秀的人才。人家对门学什么,秦舒就要学什么,人家对门报什么兴趣班,自己就要报什么兴趣班。
    别的零零散散倒是没有坚持下来,只有下围棋这一项,一直学到高中,还拿了个省级的奖项,这才算对她老爹交代了。
    拿到证书的那一天,他老爹还特意在饭店摆了几桌,把同事都叫过去炫耀,把秦舒尴尬得坐立不安。
    陆赜这样问,秦舒自然是摇头:“并不曾学过,只是见姑娘们下过,看着有趣罢了。”
    秦舒来古代已经快十年了,想起来父母的面容已经不像刚来的时候那么清晰了,不知道再过几年还记得些什么?这么一想,不免低沉起来。
    陆赜甩开棋子:“换了衣裳,往老太太那里用饭去。”
    秦舒应了,自去寻了小丫头,拿了石青起花的袍子来换上,又重新梳了头发,把网巾换下来,戴上玉冠,腰间除腰带之外,依旧系上宫绦玉佩。
    往静妙堂去,还未进去,就见里面欢欢喜喜的笑闹声,原是老太太想着好容易一家团聚,每日里都叫了大家一同用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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