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得一二日,半夜的时候票号来了几个小毛贼,索性巡夜的伙计防备好,叫审问了一番,才知道是街上的青皮流氓,打量这时节乱得很,来大通票号碰碰运气。
    冯老掌柜气得把这些人打了七八十杖,这才送给街面上巡逻的士兵。
    又过了几日,各大粮庄开始闭店,每日不过卖出去几百石粮食。
    这晚,水袖端了八宝粥过来,秦舒才恍然惊觉已经是腊月二十八了,她没有食欲,勉强吃了一口,便问:“外头怎么样了?”
    水袖绘声绘色:“姑娘,您不知道,外头那鞑子的俺答同那位李良芝李将军仿佛是老相识,攻了几日连半个人都爬不上来,气得他在下面说些荤话。那位李将军面不改色,说自己扫榻以待。今儿晚上,许老先生送了信儿过来,说久久抢不到粮食,带的干粮又吃了许多,鞑子内讧起来,有小几千人在前些日子已经走了。”
    秦舒放了心,正预备洗漱了去睡,便听得外面一阵的拍门声。冯老先生日夜住在票号,守门的不敢开门,请了他来,隔着门问:“外面是什么人,这个时辰了,我们大通票号不见客了。”
    外头高声道:“是钦差卫队的人,来请秦掌柜,速速开门。”
    秦舒走出来,见外头是瓢泼大雨,听见这声音仿佛是丁谓的声音,望着冯老掌柜道:“开门吧!”
    门一打开,便见雨中一片火光十几个甲胄的兵士打着火把立在门口,领头的是丁谓,他满脸都是血,头发都结成血绺子,见着秦舒,拱手行了个军礼:“姑娘,爷要见您。”
    秦舒从前见他,无一回不是干净整洁,还从没有这样失态过,她站在廊下,瞧屋檐下的灯笼叫风吹得一摇一摆,问:“他出什么事了?”
    丁谓撇撇旁边的伙计,走进一步,小声道:“姑娘,您快去吧,要是晚了就见不到最后一面了。”
    秦舒笑笑,并不相信:“怎么会?”
    丁谓从怀里掏出来一张带着血污的的绢布,递给秦舒:“是白莲教蛊惑的军士,本来打仗打赢了,歼灭了三千朵颜部的骑兵,叫一名百户一箭射中心窝。大夫说这箭位置凶险,爷说了,叫姑娘去,有事交代。”
    秦舒打开那血绢,只有八个字——生死茫茫,魂牵一面,一时无话,耳边仿佛都是冬雷轰轰的声音,过得会儿才能渐渐听见丁谓的声音:“……姑娘,我送信出门的时候,爷连拿笔的力气都没了,还是叫一旁的属吏代笔的。求姑娘看在京城的小公子的份儿,就去见见爷吧……”
    秦舒仿佛感官都钝钝起来,她转头只觉得丁谓聒噪,手上接过来水袖递过来的油纸伞,吩咐:“走吧!”
    秦舒是乘着轿子到的总督府,没有想象中的慌乱,反而井井有条,站在总督府的大门口,只见肃杀之气。
    进了内堂,在廊下收了雨伞,边见里面隐隐绰绰晃动的人影,几个大夫似乎在商议:“拔箭的时候要快,这心脉的血要是流起来,那是止不住的。”
    ……
    秦舒并不着急进去,站在廊下听了一会儿,见那几个大夫话里的意思好似十分凶险,
    这时候起了大风,漫天的大雨被风吹过来,打在秦舒的裙子下摆,丁谓急得催促:“姑娘!”
    秦舒闲闲瞥了他一眼,推开门进去,便见一堆大夫中,陆赜脸色苍白地躺在拔步床上。
    第91章 免得互相猜来猜去
    陆赜身上已经除了甲胄, 雪白的中衣布满干涸的黑色血迹,胸膛上插着一支黑色断箭,他似乎还有些精神, 正低头吩咐床榻前的数名守将:“壶口关叫徐良臣去守, 鞑子虽被打散了,只怕听见我中箭的消息又会去而复返。宣府的围已经解了, 不过一二日鞑子必定会打道回府,李良芝你的虎贲军是时候派上用场了。”
    李良芝跪在床前, 她受陆赜知遇之恩, 口里还向从前在杭州一样称呼:“部堂, 卑职明白。您还是先拔箭吧, 晚一分便多一分凶险。”
    陆赜说得一番话,已经疼得额头上全是汗水, 嘴唇都发白发抖,他道:“再等一等,再等一等。”
    他朝床前人影缝隙中望去, 便见秦舒站在门口,他忍不住伸手唤她:“过来!”
    秦舒回过神儿来, 眼前都是各种人焦急的表情, 她无知无觉走到陆赜床边, 觉得很不真实, 生离死别这种场面对秦舒多少有些陌生, 因为陌生以至于显得冷酷, 她开口, 只说得出一句话:“你还是听大夫的,先拔箭吧。”
    陆赜抬眼,见她依旧这样冷冰冰的, 一时分不清到底是心疼还是伤口疼,他声音已经有些发虚了,去握秦舒的手,交代道:“倘若有万一,便叫丁谓护送你回京城,我写了一封奏折,叫珩儿继承国公府的爵位,陛下念我殉职,只会同意的。朝政纷乱,不是你能应付得来的,你也不要太相信贺九笙,万事自己多留条退路。”
    他手上有些血疤,秦舒只问:“珩儿姓秦,如何继承国公府的爵位?”
    陆赜喘了口气,接着道:“奏折里已备述前情,你是我的妻子,珩儿是我唯一的嫡子,如何继承不得?我知道你一直恨我,不想跟我扯上一点儿关系,只是珩儿还小,倘若你没有名分,我一去,你如何护得住他?别搅在京城这趟浑水里了,去江南吧!你不是一直很喜欢泉州吗,泉州也有海的,不必去海外的小岛冒险……”
    前面的话,秦舒都能预料到,只听见泉州二字,却有些发怔:“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泉州?”
    陆赜苍白着脸,笑笑:“倘若我能活着,再告诉你。”说罢便对床前侯着的大夫道:“拔箭吧!”
    秦舒坐在床头,叫他死死抓住手,旁边过来两个大夫,一个按着陆赜的肩膀,一个握住箭柄,对陆赜道:“大人,我等要拔箭了。”
    陆赜望向秦舒:“等一等,我还有一句,你附耳过来。”
    秦舒微微低头,便听他缓缓道:“从前……从前的事,都是我对不住你。倘若能再来一回,我必定早些想清楚,统统都改了。”
    这句话一说出口,还未等秦舒回话,一大簇血便飞溅出来,以至于过了许久,秦舒眼前还是鲜红的一片。
    她坐在哪里,叫陆赜握住手,不知道过了多久,丁谓在旁边唤她:“姑娘,已经是中午了,爷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了,您身上都叫溅了血迹,下去换身衣裳用膳吧!”
    秦舒脑子懵懵地,这才发现自己裙摆上都是此前拔箭时溅到的血,抬头望了望四周,此前满满一屋子的人都散了,只留下两个大夫还守在一旁斟酌用药。
    她低头去瞧陆赜,见他闭着眼睛,不知是昏过去了还是睡着了,此前握着手已经松开,反而是秦舒自己紧紧握着,反而把他的手上抓出一道红印子来。
    此刻天光大亮,时近正午,秦舒来的时候是半夜,昏昏沉沉坐在床前,已经五六个时辰了。
    丁谓忙挥手,唤两个丫头去扶秦舒:“姑娘,您别担心,血已经止住了。药也能喂进去,大夫说命是大抵保住了。”
    秦舒喔了一声,恢复点清明来:“什么时候能醒?”她站起来,不料双腿已经麻了,脚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当下往前面倒去。
    幸好两个丫头在身边,赶忙扶住她:“姑娘,您没事吧?”
    秦舒本来觉得没事,叫她们这一唤,只觉得脑子发晕,顿时天旋地转起来。丫头吓了一跳,忙把她伏在一旁的软榻上,大夫还没走,上前来把脉:“无妨,这是惊恸交惧,神思受损,我这里有李太医从前调养的方子,喝一副便能好了。”
    秦舒嗤之以鼻,吃惊倒是有,我什么时候悲痛了,见那大夫从一旁拿出来一个小瓷瓶,滴了三滴在茶水里,递给秦舒:“吃了药,睡一会儿,头就不晕了。”
    秦舒此刻难受得厉害,当下喝了那碗茶,勉强撑着换了衣裳,就困得不行,往后面睡了去。
    那安神的药果然厉害,不过一会儿,秦舒便睡熟了。
    秦舒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清晨了,外头廊下几只鹦鹉正在叽叽喳喳叫唤,屋子里空无一人,她推开窗,见窗外是一片绿洲,还起着朦朦地薄雾,她坐了一会儿,往净室内洗漱了一番,便打了帘子出门去。
    才刚下台阶,便见那边抄手游廊过来提着个食盒的丫头,惊喜:“姑娘醒了?”
    几步上前给秦舒行李:“胡太医说的果然不错,说是七日就真的是七日,这才早上,姑娘便醒了。姑娘这些日子都没用膳,肯定饿了吧。”
    秦舒皱眉:“我睡了七日?”
    那丫头点点头,道:“胡太医说了,本是三日就会醒。可是后来大人把胡太医叫去问了一番,便又给姑娘喂了一次药,说,叫姑娘好好睡一觉。”
    秦舒问:“陆大人已经醒了?”
    那丫头点点头:“第二日晚上便醒了,现下在前厅同人议事呢?”
    秦舒转身往前厅去,还未走进,便见阶下垂手候着三五个青袍官员,她一时犹豫到底要不要进去,便见里头出来几位绯袍官员
    丁谓上前来:“姑娘,爷请您进去。”
    秦舒点点头,走进去便见陆赜依旧躺在床上,只是旁边散落着奏折,她走过去,试图叫自己看起来轻松一点:“恭喜,陆大人看起来已经没有大碍了。”
    她走进些,坐在床边,本想把话说清楚,却见陆赜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她唇上:“先用膳,有什么话待会儿在说。”
    秦舒摇摇头,见他脸色依旧苍白,嘴唇发乌紫,顿了顿:“我想有什么事情,大家还是趁早说清楚一点比较好,免得互相猜来猜去,徒添误会。”
    陆赜见她一脸严肃,口中称呼也十分见外,皱眉道:“倘若是我不想听的话,也不必这时候说来气我。”
    秦舒笑笑:“反正在我这里,你从来只听得进那些你爱听的好话。倘若不中听,你也受累听一听吧!”
    她转了转手上的金镶玉镯子,斟酌道:“我从前想嫁给我表哥,是因为他性情温和,素来极尊重我,我做什么事情他都不会反对。”
    陆赜听了哼一声,压根儿就没什么血脉联系,还一口一个表哥的:“你表哥早就成亲了,现如今连孩子都有三个了,原先那个夫人难产没了,现在新娶的这个才十七岁。”
    秦舒已经习惯他的语气,并不在意,接着道:“后来被你强掳到杭州,开始的时候我是极恨你的,后来西冷书寓的何夫人劝我,只要肯周旋将来未必没有转机。我当时也担心,倘若真的惹怒了你,你是不是真的会把我长久留在那种烟花之地。”
    陆赜反驳:“我没这么想过!”
    秦舒点点头:“后来我知道你当时不过是吓唬我,只是我并不知道。我当时想,要是留在那里一双玉臂千人枕,倒不如只奉承你一个人,毕竟你也算一表人才,床笫之上并不会像西冷书寓的客人那般磋磨人。”
    陆赜握住秦舒的手,见她并不排斥,道:“我不过想着吓唬你两天,便接了你出来。那时候出了战事,这才叫你在哪儿多留了一个月。”
    秦舒微微垂着头,本以为对这些往事已经可以做到毫不在意,却还是微微发酸,叹了口气:“其实抛开前事不提,后来在芙蓉偎的别院,你待我也算极好的。其实那个时候,你发脾气,我从来都不怕的,要不就是虚张声势,要不哄一哄就好了。你说你从前极喜爱我,把我放在心上,我是信的。后来怀孕了,有了珩儿,我也曾自暴自弃地想过,要不要认命,要不要把此后一生都寄托在你的喜爱上,要不要做一辈子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
    时至今日,陆赜有些隐隐约约明白了:“所以你说,无论是做妻还是做妾,你都不愿意?”无论是妻还是妾,都是被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罢了。
    秦舒不回答他的话,接着道:“其实我那时还想过,要是真的走不了,以后该怎么讨好你,你娶了夫人我又该怎么讨好她,要是孩子真的被抱走了,我要怎么求你,你才会抱回来给我。倘若你真的抱孩子抱走,不用等他长大,只怕五六岁的时候就不认得我了,更不会叫我娘亲。”
    秦舒停住,哽咽不能语,一颗泪滴在陆赜的手背上,叫他心口仿佛又隐隐发痛起来。
    秦舒沉默了一会儿,这才接着道:“后来我走了,其实开始的时候我是要打掉珩儿的,我不想要一个时时刻刻提醒我屈辱的孩子。那个时候船上刚好有个船工的媳妇儿,也是四个月的肚子,不知怎么的胎死腹中,偏偏喝了药那成型的孩子排不出来,熬了五天人就没了。”
    “我当时很怕,问大夫喝了堕胎药胎儿是不是也可能排不出来。后来我便想,堕胎可能会死,生孩子也可能会是死,要是生孩子的时候没了,还能多活半年呢?”
    第92章 从此,我们一别两宽
    陆赜默默听着, 什么也说不出口来,说什么都显得太过轻飘飘,说什么都觉得残忍。
    秦舒自嘲地笑笑:“你看我就是这样怕死, 为了活下去, 为了好好地活下,体面和尊严都一概抛掉。”
    即便她如今是大通票号的大掌柜, 谈笑皆是富贵,可还是觉得生下珩儿的确是一件很不体面、很没有尊严的事情。陆赜不禁想, 往日自己许诺贵妾之位, 对于她来说也不过是另外一种侮辱罢了。
    秦舒顿了顿, 笑:“不过这些都过去了, 我现在过得很好。我有的时候想,倘若将来事败, 我去求你,不知你会不会救我一命。无论是京城的定武侯府,还是这次来宣府, 我都承你的情。”
    陆赜瞧了瞧秦舒,知道她要说的是什么, 面色也不自觉冷峻起来:“你想离越我远越好, 又说什么承我的情呢?倘若对面不相识, 又谈什么承情呢?”
    正说着, 外头丫头端了药来, 黑糊糊的一大碗, 屈膝道:“大人、夫人, 这时辰该喝药了。”
    秦舒听她唤自己夫人,倘若往日会觉得气愤,这时候不知为什么只觉得好笑, 她把药端过来,吩咐:“你下去忙吧!”
    她端过来,还很有些烫,舀了舀勺子晾凉,道:“我从前闻见这些汤药就想吐,便是喝了,一整日都不想吃饭。这几年吃药吃得多了,竟也不觉得难闻,反而能闻出一股子草药香。”
    秦舒见温度差不多了,递给陆赜,示意他一口喝了,见他不接药碗,只好用勺子舀了喂到他唇边,也不张嘴,笑:“苦肉计也要掌握分寸,倘若火候太过,说不准把自己烤焦了。”
    陆赜叫她说中,讪讪看她一眼,千日醉最是养颜安眠,她足足睡了七日,此时脸上不像往日带着点苍白的玉色,反而脸颊带了点胭脂色,低眉浅笑弯弯颦。
    他不情不愿地喝了那口药,又见秦舒拿了手绢来擦自己的嘴角,没有往日那些香味儿,只有淡淡的皂角味儿,他也说不清为什么,只觉得胸口疼得舒缓多了,仿佛一颗心叫一双柔荑捧着放在温暖的春水里,一圈一圈的涟漪荡过来,有一点微微发熏却又很舒服。
    秦舒又舀了一勺药,见他思绪不知飘向了那里,脸上带着奇怪的表情,问:“你怎么了,要不要我叫大夫进来?”
    陆赜抬眼,却不喝那药,冷冷道:“妻离子散,孤家寡人,活着也没什么意思,这药喝不喝也没什么两样。”
    秦舒抿抿唇,手上停住,无奈叹息:“又何必这样说呢?当初你真的以为我葬身火海,现在不也活得好好的吗?可见,这个世上无论没了谁,不过树上掉下一片树叶罢了,无关紧要。”
    这话实在是诛心之言,却又无一字不实之处。他心里却又觉得冤枉,何曾无关紧要呢?
    陆赜不说话,他觉得眼前的这个女子已经下定了某种决心,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自己都无法更改她的心意,无论说什么,都只不过徒增笑耳,都不过叫自己在她面前变成彻底的笑料。
    秦舒这才又舀了一勺药喂给他,等喝了大半碗隐隐见底了,这才从旁边端了茶来给他漱口,捏了帕子给他擦唇角,动作轻柔。除了他刚回南京国公府那十几日,秦舒还从不曾这样服侍过他。
    陆赜却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他紧紧握住秦舒的手:“你不想做董凭儿,只想做秦舒,我也由得你。只是你要知道,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我不可能叫你跟珩儿永远在外头,你们早晚是要进国公府的大门的。”
    秦舒沉下脸来,陆赜有一种本事,几句话就能叫她轻易生气起来,她撇开头吐纳了一会儿,这才没那么憋闷,良久直视他的眼睛:“陆赜,这个世上,是没有什么东西天生应该属于你的,是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
    陆赜默然,五年前的他听到这句话,只会大发雷霆,五年后的他却已经明白发脾气是一点用都没有的,她的神情还跟五年前一样倔强,说出的话还是可以轻易扎痛他。
    他不过脸色越发冷,什么话也没说,倒是秦舒自觉无趣,转了话头:“你出身勋贵,三元及第,陛下宠幸,你本可以如米鹤璧说的那样,留在京城做你的心腹宠臣,一步一步熬资历,入阁也非难事。可你偏偏要去江浙平倭患,偏偏想做一些实事。这次来宣府,你也明明知道贺九笙打的什么主意,可是边患严重,你还是来了。倘若论做官,你的确是一个实心用事的好官。贺九笙曾说,倘若将来广德一朝会出一位彪炳史册、千古流芳的名臣,那一定会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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