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伟象自然以为梅子期是照着文相的授意办事,恨得心头滴血,双目赤红,当堂怒吼起来,凄厉得如同厉鬼:“文谨礼!你收了老子的钱,还断了老子一族生路!老子下了地底都咒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
    连宿卫队长都被触动得叹了口气,虽然冯伟象在浙江作恶多端的证据是他和手下们一起查出来的,但到底是人之将死。
    贾思远一瞪眼,立刻有衙役上去结结实实堵了冯伟象的嘴,免得他又攀咬出什么来。堂外百姓议论纷纷,书生们交换着眼神,不敢轻易说话。
    谢九渊却是声色不动,最后一拍惊堂木,判道:“罪臣冯伟象,夺去官职,即刻推往江南贡院处斩,以儆效尤。圣上有仁厚之德,本官不予多增杀孽,灭族酷刑可免,抄家之罪难逃,本官就判处你抄没家财,父族流放西北,以慰江南百姓。两位翰林院学士,同流合污,篡改皇榜,判处革职,贬为庶民,流放关外,永不录用。”
    没想到族人能逃死罪,冯伟象一愣,掉下泪来,竟还给谢九渊磕了个头。
    两个宿卫架起他,将他关进囚车,一路上百姓们骂声不绝,手上也没闲着,将冯伟象砸得头破血流,到了江南贡院门口,冯伟象跪倒在地,一块长长的白纱挂在他身前,专司此职的刽子手手起刀落,利落地让冯伟象人头落地,血溅白纱,百姓中响起了叫好之声。
    冯伟象的族人也站在人群中,他们满心仇恨,都记住了一个名字——文谨礼。
    宿卫带走了谢九渊写好的奏折,快船送往京城。
    至此,江南科举贿案尘埃落定。
    他们多停留一日,便打点行装准备回京,这次他们回去,还得带上进京殿试的举人们,圣上特批举人们随官船进京,也是个安抚之意。
    离开金陵城的那日,渡口跪了一地的百姓,给他们口中的“谢青天”送行。于是同行的举人们也都对谢九渊躬身行礼,是对他彻查贿案的感谢。
    谢九渊心中五味杂陈,抬手道:“乡亲们,请起来吧,各位举人也不必多礼,本官查案乃是分内之事,不必如此。”
    “是青天大人查清了此案,还了我江南考场、我江南书生一个清白名声,谢大人受我们一拜,理所应当!”
    跪拜的人群中,一位书生慷慨激昂地说,于是百姓们纷纷附和,不肯起来,一定要跪送谢九渊。
    谢九渊只得登船,在船尾对着渡口遥遥一礼,换回了更大的呼声。
    官员举子们各自进了船舱,宿卫们也各自安顿好,谢九渊进了自己的厢房,小宝公公一如既往像个隐形人似的站在一边伺候,旺财还是躲躲闪闪的,像是浑身都不自在。
    “怎么了?”谢九渊明知故问。
    旺财挠了挠后脑勺:“也没什么,就是,得适应适应。”
    谢九渊却不在意,只说:“那你就适应适应,若是不成,就回青溪去。”
    “谁、谁要回青溪了!我明天就能适应得!”旺财梗着脖子说。
    没想到他又是这么个反应,谢九渊倒被逗乐了,勾了勾嘴角,没再说话。
    “谢大人,江载道求见。”门外宿卫禀报道。
    谢九渊沉吟一二,才道:“进来。小宝、旺财,你们出去。”
    如谢九渊料想的一样,江载道开口就是质问:“光凭温大人一人证词,大人就断定是冯伟象勾结倭寇,分明是证据不足,有构陷之嫌,此其一;文相位高权重,虽然学生理解大人所做抉择,但大人确实是畏查权臣,此其二。在学生看来,大人此番查案,不够光明磊落,行事偏于诡道,不是直臣所为。”
    “所以?”谢九渊既不反驳,也不解释。
    江载道咬了咬牙,再问:“学生想知道,大人为何为官?为何一定要斩冯伟象?”
    这问题简单,谢九渊答道:“我为官为民,斩冯伟象为君。”
    江载道再问:“是为君,还是与文相争权?”
    谢九渊不答反问:“有何不同?”
    江载道一愣,答道:“前者可算问心无愧,后者却是为谋私利。”
    谢九渊笑了,“问心无愧?想问心无愧,进什么官场?不如回家做教书先生。”
    江载道大皱眉头,似是感觉道不同不相为谋,拱了拱手,走了。
    谢九渊摇摇头,为自己倒了杯茶,却愣了许久都没有喝。
    数年前,鱼城的堤坝边,旺财劝他不要如此冲动,他记得自己当时对旺财说,“我出仕为民,若是因为救灾掉了乌纱帽,至少问心无愧!”
    言犹在耳。
    时移势迁。
    一路山高水远,回程比来时感觉漫长了数倍,终于进了京,大家分道扬镳。
    宫城门口,宿卫队长带着宿卫们向谢九渊辞别,他们要找宿卫统领报道,禀报一路事宜,谢九渊拱手道了珍重。
    宿卫们一路讨论着晚上去哪里喝酒,他们还不知道现在的宿卫营已经不是以前的宿卫营,海统领也已经不是过去好说话的海统领,地狱般的训练正等待着他们。
    而谢九渊将旺财留在宫外,带着小宝公公进了宫城,被闻讯赶来的三宝公公一路迎着,体贴周到地让他沐浴更衣还用了膳,才把他领进了御书房。
    谢九渊进了御书房,拜见之后,便恭敬地回禀了江南科举贿案的种种事宜,连梅子期自己抄下的信件都呈给了启元帝,却一直看着眼前的地面,没有抬过头。
    顾缜没有想到谢九渊竟然学得这么快。
    但为什么他一直不看自己?
    “怎么?”顾缜手指紧紧抓着桌沿,满心苦涩,说话语气却轻松得很,“后悔了?”
    谢九渊一愣,终于抬起头来,望向启元帝,扫过启元帝没来得及松开的手指,略一皱眉,才解释道:“臣是怕,御前失仪。”
    “失什么仪?”还敢狡辩!
    谢九渊凝望着他的眼睛,沉声道:“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顾缜一愣,轻笑起来。
    这狂徒,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启元帝从桌后绕出来,脚步停在谢九渊身边,命道:“走,陪朕去做个劳役。”
    “劳役?”谢九渊不解。
    启元帝抬脚就走,谢九渊跟在他身后,听启元帝轻快地说,“咱们去扫建好的琉璃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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