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都和姜齐投靠他并不久,见他语气如此笃定地否定了他们的折子,心中还是不大高兴,对他的话也将信将疑,面上确是不动声色,拱手领命而去。
    文崇德又在院子里站立片刻,才回了房。
    次日,吴姜二人的折子果然未被采纳。
    启元帝不仅未采纳,还对他们大动肝火,说慈宗当年体恤这些少|民靠山吃山,不像汉民久事农桑,又是主动投顺,为天下安定计,便免去他们一成赋税,你们为官多年,不知为百姓考量也就罢了,还想妄改祖制?今日下朝后,你们两个给朕去太庙门口跪一个时辰!
    吴江二人掉了这么大一个脸面,讪讪地退回了位置,心中对文崇德倒是多了分佩服。
    文谨礼握紧了手中的笏板,这一计不成,恐怕就得……
    只是,这一步下去,就算他为大楚朝勤勤恳恳当了几十年官,若是暴露,只怕载誉得毁于一旦。
    当年将启元帝迎出岫云寺,哪里想得到,会被这个没出家的和尚逼到此等地步?
    他不禁回想起了与年轻时的楚献帝君臣和合,共建盛世的豪情,又回想起了楚献帝末年任性无道,他一肩扛起朝堂重担,每每为文官据理力争,力挽狂澜,将社稷至于自身安危之上,是何等雄心未泯。
    怎么到了启元帝这里,就非得要跟自己过不去?自己可是整个大楚都离不开的文相!当朝绝无仅有的一品太师!
    恨啊,怎么能不恨。
    帝王不仁,就不能怪他不义了吧,他也是为了这天下着想,不是吗?
    数日之后,一个好消息传来。
    岫云寺长老又上了奏表,再次请启元帝上五台山礼佛。
    文党本以为启元帝此时不会擅离京师,五台山礼佛一来一回怎么也得一整月,何况七月将至,若回程恰好是酷暑,少不得又得耽搁好几日。
    没想到启元帝批复下来,说是礼亲王罪孽深重,朕多有不安,但五台山又太远,既如此,就换在相对近一些的袈山,先帝曾随朕的祖父文宗前去袈山礼佛,朕此番前去,也好告慰先帝在天之灵。因此请各位重臣与朕同上袈山祈福,折子奏章都随行批报,不得延误了朝政。
    文崇德心中一喜,启元帝一走,正方便他在京城搞些动作。
    文谨礼与儿子所想的不同,他想到一件模糊消息,可以用来扰乱启元帝的心思。
    父子二人各有各的算盘。
    东暖阁中,谢九渊也在问顾缜为何要去袈山礼佛,顾缜只给了句“引蛇出洞”就没再多说,谢九渊听懂了,也就没继续问。
    帝王出巡,自然得准备齐全,三宝公公是最懂得陛下喜好的,于是也忙得脚不沾地。
    与帝王同行礼佛,是大殊荣,文谨礼是顾缜第一个点名随行的,自然要去。
    大九卿中,通政使和兵部尚书不得擅离京师,确实也是走不开,启元帝也没有点他们。
    吏部尚书罗什,他本是很喜欢这等长面子的事,但他得了文府的消息,只得留在京中,他随意找了个地方官场还有任调未完成的借口,却没想到启元帝答应得飞快,没有要他一定跟去。
    其他几个除了秦俭都欣然应是,唯独秦俭丧着张脸,说袈山也没比五台山近多少,一路上都是花销,能省一个是一个,他宁死不去,再说了,他手上还有一堆要事,走不开。
    在众臣哄笑声中,启元帝准了秦俭留在京师,其实他也是想秦俭留下看着谢镜清,只不过看着秦俭耍泼怪有意思,才故意点了他的名。
    既然要引蛇出洞,自然不会把谢九渊放在吏部碍事,启元帝点了金吾卫随行护驾,大臣们都很懂,各个脸上都是心照不宣。
    这边即将浩浩荡荡启程去袈山,那边,顾岚一行人也到了黔西。
    送到殿前的奏折中,似乎黔西局势已经势同水火,暴|动频频,然而到了黔西一看,却不是这么回事。
    顾岚派了宿卫出去打听,结果却令人惊讶。
    黔省重峦叠嶂,多为高山峻岭,耕地不足,小麦多产于黔东,收割要交夏税,黔西耕地稀少,黔西官员却要在黔西增收夏税,引起了民众激愤,不仅是苗|||寨,其他各||族包括汉人百姓也多有抗议,只是苗||寨去年年底就被多收了一成税,好不容易讨要回来,如今又想增收夏税,比其他百姓更为愤怒,加上一些新仇旧恨,就将上门催收夏税的差役痛揍了一顿,不知怎么,人回来没两日就死了。
    这下就捅了娄子。
    那差役再怎么作威作福,究竟大小是个官,民打死了官,就是以下犯上,就是造|反。
    更何况这些苗||人去年还跑去告了御状,令整个黔西官场灰头土脸,这下有了报复的机会,几个官员一合议,笔下生出春秋,就成了苗人暴||乱,黔西不稳。
    毕竟黔西这么穷山恶水的地方,他们自己都不想待,去年要不是告到了圣上跟前,谁会想到查黔西的账?这折子上去,按照规矩,上面就近调一队平澜卫过来,把这些刁民通通镇|压乖顺了,不就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结果,万万没想到,启元帝居然派了人下来代巡。
    黔西官场这些人都急了眼,谁都不想掉乌纱,寻思着找几个刁||民毒打成招,有了证人,有人招供,说不定能把那个传言中阴冷平庸的世子糊弄过去。
    抓了人还用了刑,民||情更是激愤,如今倒确实是水火之势了。
    “这帮蠢材!”顾岚一怒,重重地放下了茶碗。
    谢十一坐在一边,脸上怒意比顾岚更甚,却是一言不发。他自那日被顾岚指出不是,性子收敛了许多,虽然还是有许多困惑,倒也知道了言多必失,不轻易说话。
    江载道也怒,咬紧了牙说了句“岂有此理”。而猿斗,他早就咋呼着该派兵教训这帮狗|官了。
    王泽被顾岚让着坐在高位,将众人反应收于眼底,心中一阵一阵地犯愁,他不是不愤怒,只是这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眼前这帮少爷们才更叫他头痛。
    其实真要算起来,他也是个“少爷”,王泽他爹,就是大理寺卿王恪珉,只是他为官多年,连先帝末年那番动乱时局都挺过来了,不至于被黔西这点乱局困住。要不是谢九渊上门请托,他早就把这差事给甩出去,何苦跑来这地方蹚浑水。
    九渊兄啊九渊兄,我可是被你害惨了。
    而害惨他的谢九渊,已经骑马伴着王驾,行至了晋省与京师的边界,到傍晚就能到达袈山山脚。
    顾缜坐在御驾中,莫名的心神不宁。
    三宝见他似是不大舒服,于是询问要不要唤谢侍卫进来,顾缜想了想,还是点了头。
    下了御驾,三宝发现谢九渊恰好骑远了些,与宿卫正说着什么,也不顾马蹄危险,跑到谢九渊马边一握缰绳,告诉他启元帝想起有要事要他即刻去禀明。
    三宝公公如此煞有其事,像是启元帝要发作谢九渊似的,宿卫同情地看了谢九渊一眼,真是伴君如伴虎,谢九渊发现三宝确实是着急,对宿卫随意拱了拱手,调转马头小跑到御驾边,连马都没下,借着马踏一个翻身就上了御驾,掀了两层帘子进去。
    顾缜松了松窗口的布帘,没有拉开,纱帘随风鼓动,御驾内的光线也随之忽明忽暗,谢九渊看清他苍白的脸色,一着急,也顾不上行礼,几步走到他身边单膝跪下,握着他的手,问:“怎么了?”
    见了他的人,顾缜感觉好了些,撑着自己的那口气一松,就倒进了谢九渊的怀里,话语中皆是茫然:“我也不知道,只是方才,心里有些难受。”
    “是心口难受,还是觉得难受?”谢九渊试了试他额上温度,并不烫,反而有些凉,不像是中了暑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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