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劳公公”,谢九渊将白帕拧干,小心地敷在顾缜额头,对三宝谢道。
    三宝公公退了出去,谢九渊揽着顾缜,不时试试他的体温,还要小心不让他把帕子给蹭了,再无睡意。
    顾缜却是身在梦中。
    他看见了东南海边的连绵战火,黑夜中潜伏着敌人的战船。
    谢九渊伫立在城墙上,几缕白发从将军头盔中散落了出来,双目赤红,应是数夜无休,他左手食指微颤,顾缜知道那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他左手两年前在战场上受了伤,留下了暗疾。
    他右手紧紧握着腰间的宝剑,摩挲着粗布裹紧的剑柄,那是前世顾缜临行前赐他的尚方宝剑,顾缜记得自己在库中翻了许久,名剑刀兵扔了一地,选出了这把前朝所铸的最锋利的剑,只盼能多给他添一份平安。
    “将军!”一个传信兵奔上城楼,声音中带着悲愤,“没有援兵,这是个设计,现在全城都被围了。”
    城墙上几个亲兵都变了脸色,谢九渊却声色不动,问:“曾禾可回来了?”
    那传信兵也顾不得是在和将军回话,终是忍不住露了哭声:“将军,我哥让贼人们捉住打死了。”
    谢九渊叹了口气,拍拍小兵的肩膀,他已经没有能力多安慰这个痛失亲人的小兵了,他身上的铠甲太重,要担的人命太多了,今日过后,还会更多。
    谢九渊转身带着一行人下了城墙,顾缜盯着他似乎永远不会崩塌的背影,心中酸楚至极。
    行至城中,是聚在一起麻木烤着火的城中百姓,启元十九年倒春寒十分严重,百姓们绝了粮,水里也被投了病死的牲畜,于是只得烤烤火,有几个老者劈着从已经逃空的大富人家拖出来的桌椅摆设,加到火堆里去,让火堆得以不熄灭。
    城门外有人列队叫嚣,一会儿下属来报,说是让谢九渊献城投降,不然,他们就开始轰城门了。
    百姓们纷纷与身边人缩在了一起,他们中有从水泽城逃出来的,绘声绘色地跟他们说过倭|寇糟践人的本事,听得他们四肢冰凉,若有那一日,真不如自己撞墙死了痛快。
    “不用理,任他们吠。让百姓们自寻躲避去处。召集兵士们。”谢九渊吩咐道。
    谢家军训练有素,这次集合却有些拖拉,因为受伤的兵士实在是太多了。
    城外炮|火轰鸣。
    队长们领了最后的烈酒,拎着坛子给自家兄弟们满上,谢九渊一一看去,闭上了眼,一撩铠甲,面对京城方向重重跪了下来,随即,便是兵士们整齐划一的跪地声。
    “今日身陷围城,剿寇不力,我谢九渊有负皇恩,有负跟随我效命的诸位弟兄,有负东南百姓,这碗酒,我遥敬天子,也是敬诸位弟兄,我先干为敬。”
    他一碗酒入喉,底下的兵士们自发喊了声“我们敬谢将军”,也喝干了碗中掺了咸涩味道的烈酒,谢九渊站起身,摔了碗,众人也摔了碗。
    谢九渊拔了剑:“走,我们当兵的为国效命,战死沙场,岂不痛快!”
    “誓死追随谢将军!”
    于是整兵列队,迎战破门而入的贼兵。
    这一战惨烈难言,顾缜眼睁睁看着爱人冲锋陷阵,血溅重甲,受伤了也不曾慢下手中的剑。
    他侧过身躲过一名敌军的长||枪,头盔却被对方挑落,束成一束的白发垂落在颈边,围困他的敌军越来越多,他的白发都渐渐染上了血污。
    马匹被砍伤了,他便翻身下马,不论身受了多少伤,他都站在战场上,用手中的利剑索去敌人的性命。
    直到一柄长||枪,从后心没入了他的胸膛。
    那柄剑脱了手,落入尘埃。
    “九郎!”
    顾缜想到谢九渊身边去,却去不了,他急得高声大喊,谢九渊却似乎在千军万马中看见他,在闭眼前看着他的方向,勾了嘴角,无声了唤了句,“云堂。”
    “九郎。”他喃喃地回应,却不知谢九渊有没有听见。
    回来,他要他的九郎回来,要么一起死,要么一起活。
    “云堂。”
    有人唤他,是谁?
    “云堂。”
    是谢九渊!
    顾缜终于睁开了眼,谢九渊松了口气,取下他额上的白帕,拿手试了试,终于不烫了,于是轻声问:“还难不难受,请太医吗?我要被你吓、”
    一双手抚上谢九渊的脸,打断了谢九渊的问话。
    顾缜沉默不语,只是摸索着他的脸,谢九渊回望顾缜,看清他的眼神,又是一皱眉,关切道:“怎么了?是昨日早上的事难受吗?”
    “不是”,顾缜摇摇头,“那女子不是我娘。上山前,我已经派宿卫去查了。”
    谢九渊又问:“那是怎么、”
    他话又没能说完,被顾缜伸手搂着他的脖子往下拉,然后用自己的唇堵住了他的嘴。
    二人本就是个极亲近的姿势,顾缜整个人都趴在半靠在床头的谢九渊身上,他的吻炙热而又稚嫩生涩,时而忘了要呼吸,于是偶尔便得发出狼狈的呜|咽声,谢九渊忍无可忍,一个转身将他按在身||下,制住顾缜的肩膀,露了几分毫无威慑力的凶相:“老实点!”
    顾缜蹭了蹭他线条漂亮的小臂,抬眼看他,笑得狡黠,像是在挑衅,像是在说“不老实又怎么样?”
    谢九渊还真是不能把他怎么样,遇到这个陛下开始,谢九渊就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忍不住进来换水的三宝公公捂住了眼,然而又忍不住警告谢九渊假咳了一声。
    谢九渊呆愣当场,顾缜窃笑起来。
    直到第二天,三宝公公看谢九渊的眼神还是写着“禽兽啊!陛下重病了还欺负他!”,谢九渊简直冤如六月飞雪,到底谁欺负谁,可他总不能对三宝公公说是陛下欺负我,那三宝公公还不知道能想到什么地方去,于是他只能顶着三宝公公诡异的视线,跟在顾缜身后拜遍了八十八佛。
    这日顾缜穿的是黑色僧袍,浑身上下只有那串赤红的舍利珠链看着有几分暖意,却衬得他的人越发冷冷清清,尤其是宿卫趁空禀报了什么消息后,这启元帝周身似有凛然寒意,袈山寺长老看看他,念了声佛。
    拜完佛已是晌午,袈山寺长老请顾缜到后山禅房用素斋。
    进得禅房,袈山寺长老就跪了下来。
    “长老这是何意?”顾缜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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