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常姑姑是贵妃的奶母,自小服侍贵妃,贵妃自小丧母,待之十分信任亲厚。此时她坐在凳子上,心思惶惶,见了常姑姑,就如同找到了救命人一样,一把握住常姑姑的手,急急道,“姑姑,今儿阿燕在宫外遇到平乐郡主了。”
    “什么?”饶是常姑姑冷静非常,也不由大吃一惊。她很快冷静下来,望着贵妃问道,“那贵妃,八公主可察觉了什么?”声音犀利。
    贵太妃道,“那倒没有!”
    常姑姑松了口气,看着面前的贵妃心中叹了口气,贵太妃今年已经三十六岁了,虽然说先帝驾崩已经有一年多了,贵妃受到很大的打击,守孝期间也不能做艳色打扮,如今面前的女子依旧容颜娇艳,举手投足之间因着人生经历沉淀,像是一首透过岁月的诗,美丽,华蓄,一点也不像是三十多岁的人。
    这也是前世做的冤孽!方令得事情到了如今的地步。只是到了现在,早已经面目全非,不能回头了。
    她抿了抿唇,面上的皱纹因为神情严肃而愈发的深壑,劝贵妃道,“奴婢是唯一一个跟着你从外头进宫的旧人,自是明白太妃的苦,也明白您对平乐郡主的关心。可是,奴婢想要劝着主子一句,那些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有些事物,有些人,既然当初主子已经做了将他们抛在身后的决定,如今也享了这么多年宫中的富贵,就再也不要指望捡回从前了!”
    贵妃跌坐在殿中的罗汉榻上,面上惨白,过了片刻方簌簌流泪道,“我知道,姑姑说的道理,我都清楚明白。我只是,我只是,过不了心里的坎。一想到我离开时那个还在襁褓中的孩子,心里就不自禁的难过!”
    ……
    一轮金乌从乐游原上落下去,淡白色的弦月挂在长安城门的梢头。
    绯衣留头的丫鬟轻轻溜到花园,左右张望了片刻,见园子笼罩在苍茫的暮色之中,一片美肃。并无旁人,方轻轻的来到角门处,打开了门扇。
    平乐郡主姬景淳牵着爱马赤凤进来,问道,“英绮,府中可有人注意到我出去了?”
    “没有。”英绮鬟接过姬景淳手中的箭袋,小声道,“郡主,还是快些回去吧,再来这么一趟,奴婢的小命都要被郡主给吓掉了!”
    “好了,”姬景淳安抚自己的丫头,“哪儿有这么可怕?再说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么!”
    然而身为齐王唯一的孩子,姬景淳不是长辈希望的那种温柔娴淑的淑女,却是个性格活泼好动的,从小到大,不愿意拿画笔女红,却对弓箭武艺这一类的事情十分感兴趣,这些年来,多次溜出王府,偷偷在外头疯玩。作为她的贴身丫头,射月和英绮经常担着一颗高高的心。
    此时,姬景淳刚刚结束了府外的一天游玩,主仆三人小心翼翼的溜回姬景淳的住处秋爽阁,经过正院灯火通明的明心阁,射月上前一步,左右探看情况,回头朝姬景淳唤道,“郡主,没人,咱们快快过去吧!”
    “哎,”姬景淳点了点头,急忙走出来,想要快快从这个地方过去。忽听得角落里传来一声咳嗽声,一个女子从长廊转角处走出来,身后跟着大批奴婢。这位被奴婢簇拥在当中的女子大约二十余岁年纪,衣裳华丽,容颜端美,正是如今的齐王妃柳倩兮!
    姬景淳立马迅速站好,喊道,“母妃。”
    柳倩兮狠狠瞪了姬景淳一眼,转身进了明心阁。
    姬景淳一脸晦气,转头命英绮和射月在外头等着,自己也跟着进去。
    明心阁中帷幔铺张,地上的鹅黄团花地衣精致而有大气,齐王妃坐在侧手朱红雕花罗汉榻上,伸手端着青瓷花盏,轻轻饮用了一口,面容闲适而有舒张。作为一个女人,柳倩兮正处于一生中最光彩夺目的年华,五官端美,褪去了少女的青涩稚嫩,沉淀出一种属于少妇的雍容风情,美不胜收。
    姬景淳挨着上前,顿了片刻,方开口唤道,“母妃,我回来啦!”
    齐王妃抬起头来,看着姬景淳一身的飒爽装扮,问道,“你这又是去哪儿野回来?”
    “也没去哪,”姬景淳嘟囔道,“就是……去了一趟乐游原。”
    柳倩兮瞧着面前继女的模样,她一身一身枣黄圆领衫子,头上发髻素净,只用几根红色的发带绑着,不着丝毫珠翠,更像是一个俊帅的少年,而并非是齐王府养在深闺金尊玉贵的小郡主。
    王妃的目光往下,落在褐色绔褶下的皂色六合靴上。
    姬景淳察觉了她的目光,忙将靴子一缩,藏在绔褶宽大的裤沿下。
    柳倩兮见此情景,眼角一跳,抚额训道,“阿雅,你怎么说也是齐王府的平乐郡主,你父王看到你如今这个模样,是会伤心的!”
    姬景淳闻言,一双眸子迅速红了,大声道,“父王才不会在乎我呢。”
    这些年,齐王因着贵妃往事伤透了心,一个人自禁在寝院之中,很少出院子。对于姬景淳这个唐贵妃留下的女儿感情也十分复杂,很少见面,每次见面的时候神色也是淡淡的。姬景淳幼年的时候思慕父亲,她如何懂得那些复杂的往事,只是渴念得到父亲的疼爱,常常来到那座院子外,求见自己的阿爷,齐王却总是在等候良久之后方命老仆忠叔出来传一句话,“大王已经歇息了,还请郡主先回去了。”很多年以后,姬景淳还记得寝院念亲堂前一株杨树清高的枝桠,和忠叔目中带着怜悯的话音。——久而久之,失望多了,便索性将对父亲的仰慕之情锁在心底,外表做出一副不在乎的清高模样来。
    “平乐,”柳倩兮扬声喝道,“你这样说便太伤你父王的心了!”
    “你父王到如今这个年纪,膝下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他怎么会不疼你?”她语重心长的劝道,“他只是,”想起了丈夫深刻的心结,心中一苦,无力道,“他只是过不去自己心里那个槛罢了!”
    姬景淳自悔失言,跪伏在柳倩兮的膝前,握着柳倩兮的手,小声道,“母妃,阿雅知道错了。”
    她抬头,孺慕的看着柳王妃的侧脸,“母妃,这些年来,你一直尽心尽力的侍奉父王,一手将我带大,虽然不是我的亲娘,我心里却是知道你的好处,心甘情愿唤你一声母妃的!”她想起自己如今在宫中安享富贵,将阿爷和自己父女抛弃的生母唐贵妃,不由得心中生出浓浓的恨意,冷笑道,“便是亲生的阿娘,也不是没有把儿女抛下的。”
    柳倩兮听了姬景淳的话,只觉的心中酸楚,别过头去,偷偷拭去眼角的泪珠,过了片刻,方回过头来,搂着姬景淳叹道,“你知道我的一片心意就好!”
    明心阁中气氛一片温馨。姬景淳将头埋在柳倩兮的膝盖上,过了片刻,忽低低道,“母妃,我今天碰见八公主了!”
    柳倩兮身子微微一僵,面上没有丝毫表情,问道,“你没有对她发作脾气吧?”
    “我知道她是无辜的,我不应该迁怒到她身上,可是我忍不住,”姬景淳抬起头来,看着柳倩兮,眼圈泛红,“我只要一想着,这些年来,阿爷因为那个女人之事自苦,将自己禁在齐王府中半步不踏出府门。我也受其所累不能出去见人。她却在宫中毫不知情享受着幸福快乐的生活,我就忍不住!我真的忍不住!”
    “忍不住也要忍。”柳倩兮起身,推开窗子,看着窗外的月色,明亮的月色被乌云遮住,透不出一丝清光。
    如果当年神宗皇帝姬琮没有做出兄夺弟妻的事情,齐王府如今应当是一个十分美满的府邸吧!自己会另嫁一户高门,和夫君虽无深情,但和美尊重的度过一生,不再和齐王府生出任何瓜葛;齐王姬琛却该是意气风发,如同那个芙蓉园中自己初见的男子,年轻俊朗,勇武果敢,对着妻女疼爱尊重。这样的男人不应该自禁于王府中,阴郁无望的度过自己的一生,而合该出入长安,得到众人的尊敬,而姬景淳,姬景淳应当是齐王捧在手心的明珠,父母双全,在饴糖罐子中无忧无虑的长大,养出甜美的性情。
    柳王妃转头看了姬景淳一眼,
    而并非像如今这样,带着一丝难驯的野性和满腔的愤懑。因着常年不出入于长安上流社会的缘故,长安的贵族少男少女连这样一个郡主都不认识。
    “‘善恶到头终有报’!”她转过头来对姬景淳道, “无论乌云怎样遮住明月的光华,终有一刻,月光会照耀整个大地。阿雅,你放心,”她咬着唇,明艳的容颜上闪耀着肃穆神情和决心,“那些做了亏心事的人,终有一日,她们会遭受报应的!”
    齐王府中,柳王妃和平乐郡主姬景淳因为心口伤处紧紧的聚在一处;在长安城的另一边,将作少监许堂光府上,另一对继母女——谭夫人和原配嫡女许丽哥却因为秦家的婚事而生出嫌隙来。
    距离乐游原游春已经过了两三天,许丽哥自定下亲事之后,便一直留在闺房中,很少出门。这一日,她正在窗前绣自己的嫁衣,丫头杜鹃飞奔到房中,大声喊道,“大娘子,龙夫人到咱们府上来了。”
    “什么,”许丽哥吃了一惊,绣针刺破自己的枝头,渗出一抹红殷来。她将枝头含在自己唇中,狐疑道,“这个时节,龙夫人怎么会亲自过来咱们家呢?”
    “那奴婢可不知道了。”杜鹃道,“奴婢只看见龙夫人带了不少礼物,“大娘子,”小丫头的声音天真烂漫,“龙夫人这次前来,是来定您的婚期的吧?”
    许丽哥啐了她一口,“尽胡说八道。”话虽如此,脸上却慢慢的红了。
    “我才没有胡说,”杜鹃不服气,小声的嘟哝道,“大娘子和秦家郎君的婚事都定下来了,这个时候提着那么多礼物上门,不是定婚期是做什么?”
    许丽哥不置可否,话虽如此,可是心思绪乱,那嫁衣到底是绣不成了。她将绣架放在一旁,起身道,“我到前头看看。”
    她下了绣楼,穿过穿堂,走到家中前堂下,听得阿爷许堂光朗声问道,“龙夫人,今日你前来,鄙家不胜荣幸……你此次前来,可是来商量丽哥和贵家二郎君的婚期的?”
    许丽哥低下头去,俏丽的面颊上泛起淡淡红云,然后,听得龙夫人的声音道,“我今日前来,是来退婚,改聘贵府二娘子的。”
    大堂上,许堂光被龙夫人的话震惊不已,顿了片刻,拂袖勃然大怒,“龙夫人,我敬你是亲家,对你算是十分尊敬了。你此番做出这番无理要求,究竟是什么缘故?”
    许堂光心疼长女遭此耻辱,他的一旁,继夫人谭氏却是天纵之喜,欢喜之意染上眉梢。她瞧着继女这门亲事已经扼腕良久,只是这门亲事是因着丽哥亡母和龙夫人姐妹之情的缘故方定下来的,自己夺不下来,只能看着兴叹。如今听着龙夫人说这般话,心中顿时不胜之喜,勉强忍住了面上愉悦神情,扯了扯许堂光的袖子,做了个眼色,“夫君,你别发这么大的火。龙夫人既有了这个意思,婚姻之事说到底,也要讲个你情我愿。”
    “夫人,”许堂光狠狠瞪了谭氏一眼,“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们秦家竟做出这样的事情,究竟将大娘子置在何地?要知道,大姐儿虽然不是你肚子里生出来的,可她也叫你一声阿娘的!”
    谭夫人面上做出委屈神情来,“瞧你说的,像是我不疼大娘子似的。这些年,你蒙着心说,我对丽哥还不够好么?但凡团哥有的,我都会给丽哥一份,我甚至还给丽哥找了这么一门光亮的婚事,我哪一点待她比团哥差了?”
    她看了龙夫人一眼,“至于如今,这婚事又不是我要夺了她的,是龙夫人自己亲自上门提出来换的。”她叹了口气,柔声劝道,“夫君,丽哥是你的女儿,团哥可也是你亲生的啊!你希望丽哥幸福,难道就不希望团哥过的好么?婚姻这种事情,是要看男女缘分的,明明是丽哥先订的婚事,秦家如今却看重了我们团哥,这说明丽哥和秦二郎无缘,和秦二郎君有缘的是我们家团哥。你也是团哥的亲生阿爷,总要为团哥打算打算。至于丽哥……她那么好,日后总有属于他的新姻缘的。”
    “这……”许堂光迟疑起来。
    龙夫人轻蔑的看了许氏夫妇一眼,有这样的生母,难怪会教养出许团哥那样不知廉耻,夺取亲姐姐姻缘的女儿来。其实,若要按着她的意思,似许丽哥这样的女子方是自己的儿媳妇首选,许团哥那样的,便是送她是个,她也是看不上的。
    只是,那一日,秦须古跪在自己面前,苦苦恳求自己为她改聘许团哥,在自己房门前跪了一天一夜,龙夫人终究心疼儿子,拗不过他的意思,只得依了他。毕竟,说到底,容氏虽然是自己的好友,终究对自己来说,更重要的是自己的儿子。
    只是……她的目光暼过了立在一旁,面上泛出欣喜光芒的许团哥身上,心中愈发不喜。
    前一日,她打了秦须古身边的小厮怀儿一顿,已经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对于她来说,天天送吃食给自家准姐夫的许团哥,远不如端庄静默的许丽哥适合做媳妇,只是耐不住自己儿子喜欢,他日迎娶回去,自己定要好好调教。
    “闲话少说,”龙夫人道,“既然你们同意了,我看着,就定在三个月后迎娶吧!”
    “三个月?”谭夫人吃惊的张大了眼睛,为难道,“这三个月时间也太少了吧?我们还想给团哥多备一些嫁妆,风风光光的把她嫁出门,这三个月时间,根本就不够了啊?”
    龙夫人冷笑道,“自来女孩子的嫁妆都是从小备起,到了出嫁的时候只是缺一些时兴用品,丽哥的嫁妆大部分是她亡母留下来的,你们不能动,但只要贵夫妇乐意撒银子,哪里有什么东西备不来的。许团哥既然能私下做出那样的事情,想来已经是急着出嫁急的不得了了。既然如此,我这个做未来婆母的也算是成全了她,若是你们不答应,这门婚事就此作罢也罢!”
    谭夫人听着龙氏这话,面上闪过一丝怒气。许团哥是她的亲生女儿,被人这般作践,她如何不心疼,只是顾念着这门亲事,忍气吞声道,“瞧龙夫人你说的,婚事便定在三个月后吧。”
    龙夫人心中这才舒服了一些,点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便回去,等着迎娶媳妇过门了。”转过身打算离开许家,看见立在门前,脸庞苍白而端凝的许丽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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