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在一方小小的天地里,女伴尽皆远离,她躲在暗处,默默的张望着那对恩爱夫妻。金丝芍药花色盛开惊艳繁雨,二人丽影成双,挨在一处喁喁私语,也不知说了什么,唐真珠忽的娇笑出声,姬琛瞧着身边女子的容颜,目光痴赏,犹如身边的女子容颜远胜过盛开的芍药。她在曲江池的另一侧,悄悄瞧着他们恩爱的模样,满心欣羡,希望上天能够赐予自己一个像齐王一样尊贵专情的夫婿。
    少女时候的心情纯美绮丽,犹如一段美好的梦境。熟料之后的遭际变化犹如命运的大手拨弄,唐真珠抛夫弃女,进了太极宫成了大周皇帝的贵妃,荣宠之名传天下,而河东柳氏的嫡女自己,被皇帝赐婚给失偶的齐王,成为新一任的齐王妃。
    这一刻,柳倩兮倚着佛龛上微弓身子嘶声而语,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怨毒情绪,“我恨唐氏,我的大王年轻英俊,富有才华,却因为唐氏这个女人的缘故,一直被困禁在一座小小的致远居中,不得为国效力,徒徒荒废!”
    她跪坐在蒲团上,用歇斯底里的口气嚷道,“我不服气,你从没有负她,她凭什么竟先负了你,还负的这般彻底?我定要她为自己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来,哪怕为此我失去一切!”
    韩王看着瘫坐在地上的妻子,一时心中大恸。
    这些年来,他一直在为一个女人伤痛的时候,从不知道,这个世上有另一个女人,陪在自己的身边,为着自己的伤痛而伤痛。
    一切旧事都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所有的事情都在今日有了一个结局,自己还要被那段往事困住多久,看不见身边深爱着自己的人呢?
    他望着柳倩兮,目光中充满着柔情,“那些过去的事情,我会忘记,所以,你也忘记吧。我们一起,重新来过,好么?”
    柳倩兮闻言瞪大了眼睛,看着姬琛,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话语,“大王……”
    姬琛朗朗意笑,“我这些年一直囿于往事,其实如今回头来看,我也许早就不爱她了。我只是被困在了过去里。如今,唐氏有了一个结果,我也想要走出来,好好的过自己的生活。阿倩,你愿意一直陪在我身边,让我学着爱你么?”
    柳倩兮望着丈夫清俊的容颜,眨了眨眼睛,这才相信面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放声大哭。
    姬琛叹了一口气,将过往二十年的怅惘怨恨都叹掉,伸出手,将哭泣的不成模样的妻子揽在怀中。
    明心阁外,姬景淳将父母的故事都收于眼底,悄悄放下檀珠帘,轻轻从明心阁退了出去。
    天边飘过一道云彩,遮住阳光。旭日将云彩的边沿染上金色光彩。这个世界真真神奇,在她所不知道的时候,风云突变,曾经荣宠冠天下的贵妃唐氏,摘下了身上冠着的所有浮华,出宫为女道。唐氏昔年离开齐王府后,也曾修为女道,改换身份,重入宫廷。如今重新回女道生涯,犹如天道轮回。
    情感是个奇妙的东西,这个世上,有像她的生母唐真珠一样,毫无责任感,为了荣华富贵抛夫弃女的女子存在,也有如继母柳倩兮一样的女子,坚贞沉默,无怨无悔的等待他的回头,为之做尽一切事情。
    蘼芜六月,所有的春光都已经谢去,池中荷花大片大片圣爱,姬景淳走在齐王府长廊上,踏着满地黯淡的春光,仿佛也踏过自己蘼芜的心。忽然觉得自己有点想见谢弼。
    初夏是一个适合谈恋爱的季节,一个年轻俊朗男人对你真心恋慕,愿意为你放弃承诺,放弃加身的荣宠和前程,只为博得一个在你面前光明正大追求的资格,无论如何,总是一件十分让人感动的事情!
    “县主,”射月从小径上小跑步奔了过来,面上带着一丝焦急神情,“王妃那儿可是出事了?”
    姬景淳闻言停住脚步,瞧了她一眼,唇角微微一笑,大踏步的向前走,“没事,他们好的紧呢!”
    “哈?”
    南风吹过明心阁外外的柳枝,枝叶微微摇晃,柔和多情。姬景淳心情好像十分怅惘,为了远去的春光,又好似十分愉悦,为了在岁月中成长的自己。忽的起了兴致,“射月,将我的马牵出来,我要去乐游原打猎!”
    “哎?”射月闻言一头雾水,搞不懂姬景淳忽然之间高涨的兴致从何而来,但是县主的命令自然是对的,回过神来,瞧着姬景淳已经走远了的背影,急急的追过去,“县主等等我啦!”
    第181章 二四:非是我淹留(之归始)
    凤阳阁帷幕华丽寂寞,在风中微微扬起,带起一丝黯淡色泽,寿光公主姬华琬跌坐在金丝八宝榻上,双眼呆滞无神。
    小宫人瞧着姬华琬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心头怜惜,苦声劝道,“公主,你振作些吧!贵妃娘子就要离宫了,若是知道你这个样子,可还不知道要怎么伤心呢?”
    姬华琬闻言猛的抬起头来,“母妃,”声音焦灼,“母妃现在怎么样了?”
    莲子面上闪过同情色泽,“……奴婢刚刚在外面听到消息,圣人判处了唐相公凌迟之刑,罢贵妃娘子位份,命出为女冠,前往骊山太真观修道,为先帝祈福。”
    姬华琬闻言一颗心寒浸浸的,犹如寒冬腊月浸在冷水里。她知道她自己做了错事,她心思恶毒,谋算阿顾,因此落得了这个下场,被皇兄削去食邑,禁足凤阳阁。可纵然如此,皇兄怎么可以这么对待她的阿娘。
    阿娘,阿娘,
    她风华绝代的阿娘,和父皇鸳鸯情深的阿娘,在她的记忆里,她一直是那样的风华绝代,尊贵照人,怎么可以失去贵妃的位份,一个人远去骊山在冰冷冷的道观修行?这样的日子,她就连想象也不能够接受。
    “皇兄,”姬华琬跳起来,跌跌撞撞的奔出去,“公主,”身后传来小宫人焦急的呼唤声,“你还在禁足中,不能出去啊!”姬华琬却充耳不闻。她心里只跃动着一个念头,奔到两仪殿去,在皇兄面前跪求。这座宫城是阿娘一生中最美时光度过之处,阿娘是绝不愿意离开这儿,离开有着父皇和她共同美好记忆的地方去的。自己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保住阿娘的生命尊严和爱情记忆。
    “寿光公主。”阁门外的宦官拦住了她的去路,“你不可以出去……”
    姬华琬一把拔下头上的黄金簪,抵在自己的脖颈之上,喝道,“让开,不然我就一簪子把自己刺死在这儿。”
    她容貌里继承自唐氏的眉眼耀眼精致,情绪颓废痴狂,愈发显出一种逼人的美艳。守门宦官瞧着姬华琬刺在颈项处锋利的簪尖,面上失色,姬华琬一股气冲出了凤阳阁,一路沿着宫道奔行,奔到两仪殿前,“砰”的一声跪在地上,喊道,“皇兄,阿燕知错了,你怎么罚我都可以,但我阿娘年纪已经大了,她经不起求你饶了我吧。
    宫廷肃穆,两仪殿静默的黜在廷中,犹如一位沉静的长者。小宦官王华从殿中出来,对着姬华琬道,“寿光公主,圣人传话:玉妙真人之事不是你能做主的。公主虽然犯了禁足令,但念在公主一片孝心,此次就不计较了,公主请回凤阳阁吧!”
    “我不。”姬华琬跪在地上,倔强道,“我要见皇兄。若是皇兄不肯见我,我便一直跪在这儿。”
    王华闻言怔了怔,将拂子一摆,声音淡淡道,“那公主就在这儿跪着吧!”
    过午的阳光悬在天空之上,照在廷中姬华琬身上,姬华琬的额头渗出一滴滴的汗水,打在甘露殿前的青石砖面上,嗞啦一声,化作浅浅的痕迹。她沉默的跪在两仪殿前,两条腿麻木的几乎都感觉不到是自己的。从前的八公主绝对不会想到,自己会有有朝一日跪在甘露殿前,一直不起,只为求见皇兄一面的情况。可是此时,她只是想再跪的长久一点,长久一点,跪到皇兄肯出来见自己,饶恕自己母妃一次。
    两仪殿侧门“咿呀”一声开了,一个脚步从里面出来,下了台阶,悄无声息的立在姬华琬面前。
    姬华琬精神一震,面上露出欣喜的笑容,抬起头来唤道,“皇兄。”
    她面上的笑容随着瞧清来人的面容一寸一寸的消逝,“怎么——是你?”
    一身深绯素服的内侍陈孝立在台阶前,悠悠的哦啊,“寿光公主以为奴婢会是谁?不糊是大家吧?大家刚刚已经出两仪殿回后宫了,”唇角翘起一个恶意嘲讽的弧度,“你就是跪死在这儿,他也是不会来见你的,你还是回凤阳阁去吧!”
    姬华琬闻言心中一片绝望,瘫颓在廷中,眼泪怔怔的流下来,“我不信,我不信,”她痴痴茫茫道,“皇兄素来最宠我这个妹妹,他怎么会狠心不见我!”
    “最宠——?呵呵,”陈孝发出一声嘲讽的冷笑,像是听着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哈哈大笑,如同凄厉的老鸹鸟一样难听,出声冰齿交击,“寿光公主原来竟是这般天真!”
    姬华琬闻言沉下脸来,“陈内侍,这话什么意思?”
    陈全淡淡的笑起来,“寿光公主,”收敛刚才凄厉的神情,犹如刚刚偶然一露的峥嵘从未出现过,回复到平素立在圣人身后寡言刻肃的模样,“老奴在太极宫中伺候也已经多二十多年了,公主可知道老奴的生平?”
    姬华琬闻言怔了怔,回想起面前这个老内侍的生平起来,皇兄身边的四个内侍,陈孝是其中最没有存在感的一个,记忆中,似乎天册年间,宫中三庶人之变后,皇兄从当时剩余的皇子中脱颖而出的时候,身边就跟着一个一身青衣的清瘦宦官了!“你是皇兄身边的老人了。皇兄还是九皇子的时候就跟在他身边伺候着了!”
    “公主记性不错,”陈孝淡淡一笑,忽的冷了下去,“只是寿光公主大概是不记得,在服侍圣人之前,老奴之前的主子是哪一个。”
    “之前的主子?”姬华琬闻言愕然,但她努力回忆,关于陈孝的记忆犹如浮光掠影,无论怎么打捞都打捞不起来。“我着实记不得了!”
    陈全唇角微微翘起,仰头忆起旧日时光往事,眸光闪过凄迷色彩。回过神来,立在殿阶上居高临下的看着姬华琬,目色轻蔑隐恨,“老奴从前曾服侍过晋阳公主。”
    “晋阳,公主?”
    晋阳公主姬灵珑在神宗一众公主中排行第九,是皇帝姬泽的同胞妹妹,幼年早夭,早就在众人记忆中消失了痕迹。
    “是呢,”陈孝切齿道,“八公主只怕早就忘了有这么一个可怜的妹妹了吧!”
    姬华琬越发神情迷茫,“九妹妹我自然是记得的,只是她夭亡的早,那时候我年纪也还小,根本就没见过几次,她和我有什么关系。”
    陈孝闻言眼光一厉,“你居然不记得了,是了,”声音轻柔,“你是不该记得的。”猛的激隽,“奴婢却一辈子也忘不了!”
    他的眸光因着回忆起多年起的旧事而变的悠远。
    多年之前,是建兴八年,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冷,含春轩炭火供给不足,姬灵珑胎里出生身子弱,晚上受了寒,便发起了高热,躺在床上,喝了几帖子药都不见起色。姬泽陪在胞妹病榻前,瞧着妹妹苍白的脸色,心中担心的不得了,姬灵珑醒过神来,却十分乖巧,笑着跟姬泽说,‘皇兄,阿妹想吃花折鹅糕。’”
    “花折鹅糕?”姬华琬听闻这个糕点,陡然惊叫起来,似乎有些蛰伏在记忆最深处的东西渐渐苏醒起来。瞪大了眼睛,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堪入目的场景。
    “八公主有记忆就最好了!”陈孝冷笑一声,声音幽微。
    “那时候姚皇后还只是一个小小的美人,在宫中十分不得志,大家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皇子,宫中膳房供过来的糕点倒还是能吃的上的,想要点着做特意糕点就不成了。九皇子取了历年积攒的银钱,想尽法子求了御膳房一个姓范的御厨,做了一笼花折鹅糕……”
    姬华琬身子摇摇欲坠,面色一片惨白。
    她终于想了起来。
    那一年,她年纪很小,才只有三四岁年纪,因着神宗皇帝宠爱的缘故,在太极宫中横行霸道。记忆里那是一个普通的冬日,父皇和母妃恩爱,她一个人觉得无趣,便去了御苑,玩耍了一阵子觉得有些饿了,四处张望,正巧见一个青衣小宦官提着一盒糕点匆匆从一旁路过,便开口叫住他,“哎,那个谁,把东西拿过来!”
    青衣宦官闻言停住脚步,面上神色发怔。自己身边的宫女女萝已经走了过去,面色不耐烦催道,“八公主在叫你呢,还磨磨蹭蹭做什么?若是惹了八公主生气,圣人和娘子怪罪下来,你担待的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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