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夕宿兰池里(之惊闻)
    孙沛恩立在门前,瞧着阿顾片刻,阿顾一身素衣坐在榻上,范阳明亮的天光照在她的脸上,显得晶莹剔透,少女的侧像犹如恍惚的一道琉璃光影,稍不注意,就会敲碎在人间。美丽脆薄。此前他因着心中对这门和亲婚姻心有抵触,所以一开始就厌恶顾氏,其实撇去这些杂事外,这个少女确实是有着自己独特的女性魅力的。
    他“咳”了一声,开口道,“北园里头的独院收拾出来怕是要一阵子,这阵子委屈你先住在北园房中了!”
    阿顾回过头来,唇角泛起浅淡笑意,“没事,那些不过是闲杂功夫,夫君能够守诺,阿顾很是心中感激。”
    天边一朵云彩飘过来,遮住了璀璨的日光,天光阴翳下来。孙沛恩低头笑着道,“节度使府占地广大,郡主初来范阳,人生地不熟,独自在这儿可是害怕?要不要我留下来陪你?”
    他的声音放柔,带了一点示好之意。
    阿顾闻言微微警觉。男女之间相处之道张久许弛,他们名义上又是光明正大不过的夫妻,孙沛恩如今这般,便算是递给自己一把梯子,若是自己愿意与之和好,就势滚坡下来,含羞带怯道一句好话,许是一切便顺其自然,水到渠成。如今范阳局面诡谲,自己若是得到孙沛恩协助,在孙府的局面会好很多。阿顾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心中究竟别不过自己的骄傲,淡淡笑道,
    “多谢将军,我的胆子也还算可以,再说有桓卫令在外头守卫,倒是觉得挺安全的!”
    孙沛恩闻言面色微变,过的片刻方哼了一声,“时候不早,你歇下吧!”转身大踏步离去,无一丝眷恋之意。
    天际传来一阵微风,太阳冲破云层的阻碍,阿顾倚在屋子里,望着屋子动荡的帘幕,哼了一声,目光琉璃深深,倒影着乌黑色泽。赖姑姑见着阿顾这般神色,心中大痛,怜惜道,“郡主,您这又是何苦?”
    阿顾凄然一笑,“姑姑,放心,我知道我在做什么的。”
    赖姑姑立在一旁,迟疑好一会儿。女子成年之后婚嫁燕喜本是天经地义之事,她是宫中燕喜伺候出身,司伺候贵女女眷,调养身体还只是副职,专精之道乃是服侍女主子床第燕喜。按说阿顾成亲之后便是正当她效用之时,她大显身手的时候,只是阿顾与孙沛恩夫妻关系别扭,此前一直没有圆房。如今阿顾更是开口推拒,将孙沛恩推了出去,一时拿不定主意,开口问道,“郡主,可要老奴为你准备些那种汤浴药膳?”
    阿顾闻言怔了一怔,正要开口询问什么汤药,抬头望向赖姑姑瞧着她若有含义的目光,方明白过来,面色陡然一变,明白过来,喝道,“姑姑费心了,用不上!”
    “可是,”赖姑姑急急道,“您如今和将军毕竟是夫妻,若有那么一日,郡主会受苦的!”
    阿顾的面上神色奇特,“如果我们最初婚姻和顺,我不会拒绝这样的日子。可是如今,我当真没有法子顺心意接受。”她的眸子露出凄然之色,“我如今就熬着,瞧着什么时候是个终结是了!”
    孙炅以武治军,人到中年后与曹氏夫妻感情淡薄,归家之后也不歇宿在曹氏房中,只自宿在府中演武园,圈了一大片空地做马场,一旁摆着各色武器,正院演武厅外河北侍卫刀戟林立守卫安全,烛火熊熊,照耀这厅堂内壁上挂着的数把长戟弯刀,锋刃犹自带着丝丝寒光。
    孙沛恩进了武园大门,在廊下向着小厮恭敬请到,“请李公公进去禀报,便说儿子孙沛恩求见。”
    李狍儿道,“大郎君请稍候。”
    孙沛恩忍了李狍儿轻慢态度,在廊下静默等着,过了好一会儿另一位孙炅亲信小厮回来,
    “你不是奉命去南园请二郎君么?怎么二郎君没有过来?”
    “别提了,”李狍儿恨恨道,“我去了南园,二郎君听了我的传话本是要过来的,恰逢外间有人过来传话,说是成先生那儿得了一本古书,请二郎君前往松鹤楼一块鉴赏。二郎君闻听此事欣喜不已,说是就不过来了。待从松鹤楼回来再亲自到武园给大王请罪。”
    成柳明先生乃是河北名儒,于文道之上乃是河北最有造诣之人,与孙沛斐一见如故,结为忘年之交,能得其赏玩的书画自是绝世名品,怪不得孙沛斐见猎心喜,竟是连老父召见也都辞了!
    孙沛恩立在廊下,武园侍从的话语落入耳中,如同什么都没有听见似的,老僧入定。
    过的片刻,李狍儿从屋子里出来,板着脸道,“大郎君,大王请你进去。”
    孙沛恩方泛出笑意,朝李狍儿抱了一拳,昂头挺胸向内去了。屋子里宽敞,榻上铺着白虎毛皮,孙炅一头辫子按胡礼俗扎成辫子环绕,瞧着十分剽悍。瞧见孙沛恩道,“大郎,你来了。”又恨铁不成钢道,
    “献奴这个臭小子,难得老子想见见他,竟是被一副书画拐跑了,难道老子在他眼中竟不如一副书画么?”
    孙沛恩笑着道,“父亲,二弟还小,还不懂事,你别和他置气。”
    “他还小?”孙炅冷笑,“他今年都二十二了,老子像他这个年纪,已经有了你这个儿子了,他如何还小?”又道,“老子当初起身的时候吃了无数狡诈汉人的亏,你是长子已经是来不及了,二郎小的时候,我已经闯出了一些成就,怕他日后走我的老路,便请了汉人名师大儒教导他功课,却没有想到竟是将他教导傻了。真以为汉人那些框框道道是真理了。自以为有个汉人的娘就里里外外都是汉人了,需知我才是他老子,他可是地地道道的胡人!”
    “父亲盖世英雄,我和二弟如何是可以比的。我刚刚过二十岁的时候也是满心不忿胡闹,如今渐渐大了,懂得了父亲的苦心,方才沉稳下来的。”
    孙炅闻言哈哈大笑,似乎被长子逗的心喜,坐在主座上顿了片刻,方问道,“此次你去长安走了一趟,可有什么收获?”
    孙沛恩恭声道,“儿子此次去长安走了一趟,谨慎小心,仔细打量朝廷上下,却也长了几分见识。关中虽无河北民风彪悍,但风物华美,确实令人目眩赞叹。周帝姬泽此人确也有几分意思。”
    孙炅端着奶酪的手一顿,“哦?”不动声色问道,“此话如何说?”
    “姬泽虽然年轻,但气韵内含,朝中文武百官风气日新。当然是比不得父亲您的。不过我瞧着他的意思,却是不敢和河北翻脸的。”
    “早年为父在长安之时,姬泽不过一乳臭小儿,”孙炅面上闪过一丝蔑视之意。“便是在宫中遇见,还要避让呢,便是如今登了基又能如何?这些年我也曾数次试探,每次要钱粮给钱粮,虽说打个折扣,却没有一次敢不给的。这次将宜春郡主嫁过来,可见得确实无心与河北开战!”瞧着孙沛恩笑道,
    “只是这门婚事委屈你了,姬九郎也凭的小气,怎么竟舍不得封个公主爵位呢?”
    “父亲说的是,”孙沛恩笑道,“我倒觉得没个公主也挺好,顾氏单个郡主已经是傲慢至极,若是做了公主,岂不是将儿子瞧到鼻孔下去了!”
    孙炅哈哈大笑,“咱们孙氏在河北积累,说不得有一日有腾飞之命,如今却该当暗地里积蓄力量,明面上却不能与周朝撕破脸。那顾氏到底是大周的郡主,代表着咱们河北与大周盟约的门面,无论你是否喜欢,须给她明面上她的尊荣,同时钳制住手脚,不能使其兴风作浪。”肃然道,“可明白了?”
    孙沛恩瞧着孙炅肃然神情,低下头去,应道,“儿子知道。”
    范阳太阳东升西落,时光如流水,恍惚之间,已经溜过去了大半月时光,这一日,阿顾晨起梳妆,听见屋子外头传来一阵轻轻嘈杂动静。
    帘子掀开处,砚秋进来,笑着禀道,“将军不是当众应允将北园头上那间跨院给咱们么,陶姑姑一早就带人过去布置,命几个卫兵将带来的嫁妆搜检了,选了适合的抬过去装饰屋子!”
    阿顾眉眼中闪现一丝光彩之意,吩咐道,“毕竟那院子是咱们日后长久要住的地方。让姑姑多留几分心意,若觉得缺了什么东西,尽管列出单子,递到母亲那儿,请母亲帮忙采办。”
    砚秋露出一丝踟蹰之意,“郡主,这般做好么?”
    “有什么不好的?”阿顾淡淡笑道,“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如今咱们该当是最嚣张的时候,都不摆起场子来,难道等着日后落魄了哭么?”
    砚秋不敢再说,
    少顷,曹夫人便收到了北园递过来的一串长长的清单,上面列着琉璃珠帘、和玉髓等许多珍奇之物,指明要曹夫人搜齐了送到宜春郡主的新屋子来。曹夫人气了个仰倒。“……我这个做婆婆的屋中还没有用过这么些名贵东西呢。她一个做媳妇的屋子色色摆置精贵便罢了,竟是要我这个做婆婆的给她支付,哪来的脸面?”
    “夫人何必和她一般见识。”一名头发花白的婆子轻轻笑道。“如何河北也不想掀起战火,所以要将郡主捧着。宜春郡主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态度嚣张。你若不肯出这笔花费,只需要将这笔单子往武园一送,大王瞧见了,自然明白,会帮你出了这笔钱的!”
    曹夫人听了这名婆子的话,也缓了过来,“还是尤姑姑说的对。”只是这般想着阿顾白白得了一笔好东西,登时脑心挠肺,“我还是看不得顾氏占了这么大的便宜!”
    “宜春郡主如今瞧着威风,不过是危如累卵,”尤婆子不以为意的笑笑,“先天不足,身为和亲郡主入的范阳,身份敏感,一举一动都受忌讳;后天又失了先机,大房那边后宅混乱,难以真正成事。日后怕是下场凄凉。夫人您是河北王妃,整个河北的女主人,何必跟她一般计较。若当真不乐意见她猖狂,”顿了顿,“她虽是大周郡主,但想要在范阳范阳这亩地上站住脚,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何必咱们出手,”努了努嘴,“那闵夫人不是恨毒了她,准备给她一份难堪么?”
    曹夫人闻声畅快的笑起来,“你说的是,竟是我执妄了!”吩咐道,“来人,将这笔单子送到武园大王处!”
    孙炅见了清单,果然大手一挥,命孙管家将东西买齐了给宜春郡主送去,一应走的是外院的账。
    阿顾见院子布置的如自己从前的习惯,心中感动。桓衍跪拜道,“属下参见郡主。”
    “桓卫令请起。”阿顾道,“如今到了孙府,你们是如何安置的。”
    桓衍面上泛起微笑,“郡主不必为小人等担忧,小人等受安置并无错待。府中本就有守兵,安置在节度使府军营,在北边给我们兄弟分出一片地方,从宿营过来到朝华居,不过需走一条道路。属下打算将卫兵分为五班,轮班到朝华居值勤,其余剩下人手便留在营地中,时时操练,也不会荒废了武事,日后保不住郡主安全。”
    阿顾唇角浅浅弯起,“卫队排练之事阿顾不懂,一切就如桓卫令所言罢!”
    “如今瞧着虽然和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风云忽变,咱们便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桓家阿兄,阿顾的性命便交托在这五百人的郡主卫上,请您务勤谨操练,莫要大意了!”
    桓衍许久未听阿顾唤一声“桓家阿兄”,陡然听闻,只觉肺腑涌动,应道,“郡主放心,桓衍生受皇恩,便算是拼尽性命,也会护住你的周全。”
    阿顾浅浅笑道,“我自是信你的。”
    这一日,曹夫人派人请阿顾到正院,揽着阿顾的手笑道,“阿顾,如今你虽是孙家妇,到底是初初来到范阳,对各家女眷怕是不大认识。马上就到了年节,按惯例,孙府每年年前会办一场大宴,宴请范阳府中各个权贵人家女眷。”笑容如沐春风道,“我想着,明儿在府中举办一场宴会,邀请范阳官员君将各家女眷到场,到时候郡主可要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出场,让范阳各家女好好眷瞧一瞧郡主的风采。日后也好襄助大郎好好过日子。”
    阿顾闻言眸子微眨,“多谢母亲体恤。母亲这般为阿顾着想,阿顾着实心中感激,竟不知该怎生是好了!”
    “你这是什么话?”曹夫人吟吟笑道,“我这辈子也没得个女儿,瞧着你就好像自家女儿似的,怜惜的紧。阿顾千里迢迢从长安来到范阳,若我再不多疼惜疼惜,可怎生好呢?”
    阿顾长长的睫毛飞快眨动,似乎为曹夫人推心置腹的话语所感动,“母亲为阿顾好,阿顾是明白的。阿顾娘亲早逝,尝尽了没有娘的苦楚。如今见着母亲慈容,当真心怀激荡,好似重见了自己娘亲一般。”
    婆媳二人好一番缠绵契阔,回到朝华居,阿顾方冷了神色。
    “权贵之家素来兴争产之事,照如今孙府的格局,孙沛恩与孙沛斐日后争起来是不可避免之势,郡主如今嫁了孙大郎,按说曹夫人对郡主该当不怀好意才是,如今竟是百般关怀,不仅诚心实意装饰这朝华居,还主动为您摆了这场宴席?”
    阿顾蹙眉,对曹夫人用意也百思不得其解,“我亦不知,”琉璃眸扑闪,
    “咱们身在他人檐下,所为有限,我也是明白的。也不指着你们旁的什么,只将这朝华居给我守的犹如铜墙铁壁,不得让旁人渗进来。至于旁的,”顿了顿,肃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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