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于此,或许是在鬼门关里走过一遭的缘故,仙教弟子普遍看淡了许多无谓的琐事。他们崇尚简单淳朴,性格豪放爽利,没有中原门派那么多的规矩与利益纠葛。一场友好的切磋、一筐药草或是一坛上好的米酒都能够轻松拉进彼此之间的距离。
    五仙教地处南诏,节日庆典繁多。入教仪式之后紧跟着三月三花神节,接着又是太素祖师寿诞与祭祀神外雪山的大典……短短几个月下来,曾善便已不算是什么生人,走在谷中也时常有人问候,将她当做南诏姐妹一般对待。
    而与此同时,她的另一面人生,也正如暗流一般徐徐涌动。一个巨大的旋涡,正暗中形成。
    云苍派在南诏的国都太和城内设有联络点,表面上只是一处普通酒楼。每隔一段时间,曾善都会找些理由往都城走上一趟,与那里的暗桩简单交待几句五仙教近来的情况。
    所有这些交流全都是单向的——正如出发之前师尊所言,云苍峰从未对她提出过任何的指示或要求,与五仙教之间也一直保持着相安无事。
    虽然曾善也曾在言谈之中提出过对于自己使命的困惑,但若一直这样平安无事下去,倒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第二年春初是南诏历法的新年。教中姐妹帮她换上五仙教的传统服饰,佩起琳琅满目的银饰,穿了耳洞、染了指甲,也开始教她描眉傅粉,细细挑选胭脂水粉的香味与色泽。
    十八九岁的女子,正如一朵娇艳华丽的绣球花,在异域水土之中酝酿着崭新的颜色,慢慢盛开。
    然而春末夏初的某一天,她却在酒楼里遇见了万万没想过会遇见的人。
    ————
    太和城与五仙教之间约有一天的路程,城内设有分坛,主掌采买、接待等日常事宜。出谷入城的弟子若无要紧事,往往会选择在分坛留宿一宿。
    这日曾善与教中姐妹结伴来到太和城,傍晚便入住分坛。太和城夜间没有宵禁,几个南诏出身的姐妹相约要去城南的老字号吃炸知了炸蚕蛹。曾善推说吃不惯这些,等她们结伴走了之后,便独自一人出门,朝着云苍掌管的那座醉仙楼去了。
    她抵达醉仙楼之时,恰是华灯初上时分。一层高朋满座,她左右张望了两下,确认没有被谁尾随,便闪身上了二楼。
    酒楼的二层除去厅堂,亦有单独的隔间。曾善随便挑了一间坐进去,向小二报出两个固定的菜名,便开始等待。
    不多时,隔间的门便被推开了,有人端着菜走进来。曾善原以为还是那打了一年多交道的暗桩子,可一抬头就懵住了。
    来者是个青年,一身小二的粗衣裳,身材瘦弱,而且缺了一臂。
    “……怀远?!”
    喊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曾善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苦涩,
    “师姐,好久不见。你想不到会是我吧?”怀远将手中的托盘放下,然后立定在桌边,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曾善。
    “你变了好多,更漂亮了。刚才进门的时候,他们都说是你,可我却差点认不出来。”
    他一连说了好几句话,曾善这才回过神来,惊愕道:“你怎么跑这儿来了?难道是跟着师父一块儿出来游历的?”
    “与师父无关。”怀远摇头:“是我自己要求的。我听说南诏这边缺人手,就主动请缨,要来填补空缺。”
    “这个傻子。”一旁观看的练朱弦忍不住骂道,“曾善当年的苦心算是白费了。”
    曾善怔忡地重复了一遍:“……你,主动要来南诏?”
    “是。”怀远点了点头。
    曾善倒吸一口凉气,登时发作起来: “你又不通南诏语言,也没干过外头的行当,何必大老远地跑过来,荒废了自己的修业?!”
    怀远皱了皱眉头,仿佛有些委屈,却强行忍住了: “咱们先不说这些……师姐,这一年我真的好想你。你就当我们姐弟重逢,先叙叙旧不行么?”
    曾善却来了脾气:“谁允许你擅自跑来的?师父怎么会允许?!”
    怀远道:“师父成天外出云游,回来就是闭关。再说了,他对我的事向来不上心。”
    曾善怒道:“你都这么大的人了,还想要别人怎么管你?你自己难道不知道好歹,要别人来替你做决定?!”
    怀远被她一通低吼,显得愈发委屈了: “你一边问我师父知不知道,一边又问我还想要别人怎么管……我到底怎么做才对?”
    曾善被他说得一愣,仔细想想自己的确是自相矛盾了,面子有些挂不住,起身就想要走。
    怀远赶紧去拦,却被她推了一下,撞到桌角,将一碟花生米给扫在了地上。
    瓷器碎裂的脆响让曾善回头,她看见怀远半跪在地上,用仅剩的单手努力地收拾着。
    “……你别动了!”她又忍不住走了回来,一把将怀远拉开。
    怀远被她拽得倒退了两步,也不说话,只低垂着脑袋。
    气氛顿时尴尬起来,曾善终是心软不过,轻叹一口气,坐回到了椅子上。
    “还是说正经事。这几日五仙教教主闭关中,教内并无异常。云苍那边可有什么指示?”
    “……没有。”怀远摇了摇头,沉默半晌,欲言又止:“师姐……”
    曾善又叹了一口气:“我不能出来太久,有什么事,你赶紧说。”
    怀远连忙点头:“师姐,他们说你已经拜入了五仙教,入了门的那种。师尊说没让你做到这一步,你胆子太大了!”
    曾善回答他:“只有入了教才能更好地接近核心,又有何不妥。”
    “可我听说凡是入了五仙教的人,都浑身带毒。若是十年之后你回归云苍,那些毒又该怎么办?”
    当“十年”二字响起时,曾善皱了皱眉头,似乎觉得刺耳:“以后的事以后再计较。别说我了,这两年你过得如何,山上一切可好?”
    怀远动了动嘴唇,却并未多说些什么。
    “师姐不想听的,我说了也没意思,你就当我一切都好便是了。”
    南诏的夜夏夜并不寒冷,可曾善却拢了拢衣袍,然后又认真地打量着眼面前的人。
    两载未见,怀远不觉已过束发之年。他的身量拉长,音色起了变化,面庞也逐渐退却稚气,依稀有了成熟的踪影。
    倒像是个陌生人。
    两个人相顾无言,如此静默了一会儿,曾善再度站起来。
    “……阿远,我真要走了。你若不想回去,那只能自己多多保重。我如今的处境,再顾你不得,希望你能理解。”
    这一次怀远倒不再阻拦,只是又问:“那师姐下一次何时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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