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九见言梳与严瑾余一个表情,心想这女子古怪得很,瞧着已经十几岁的年纪了,偏生的与小孩儿一般心性,整条街上恐怕没有哪个如她这般大,却还喜欢小把戏的了,竟是有些可爱的。
    “言姑娘别失望,前头还有些好玩的,在下领你去看,也请你吃些小点心,算是我怀中严小公子抢了姑娘先买这铜环瓷杯的赔礼。”唐九言罢,严瑾余歪着头对言梳笑了笑,声音不大不小地与唐九道:“唐哥哥,这位姐姐有些漂亮。”
    言梳闻言,脸上不自在地红了些,高兴却真诚的问:“是吗?我漂亮吗?”
    唐九与严瑾余同时点头,小的认真,大的那个却带着几分逗弄。
    言梳眼睛都亮起来了,宋阙说有人夸她,她得谦虚,也得夸回去,于是道:“我只是一般漂亮的,你们俩也很漂亮。”
    唐九笑容越来越大,他可太喜欢言梳这一本正经说着天真话的模样,有趣极了。
    街道才走到一半,正如唐九所言,前面有趣的东西更多,二人都是从书斋方向过来的,本就打算逛到底,言梳又没人作陪,干脆就与他们一路,还能蹭唐九买的糕点吃。
    路边有人卖纸鸢,严瑾余在唐九怀中坐不住,嚷嚷着要去看纸鸢,又把吃的东西一股脑交给了身后的小厮,捧着本杂书朝卖纸鸢的那边跑去。
    唐九松了严瑾余,差了一个小厮跟过去看着,便与言梳说话。
    “姑娘是京都人吗?”唐九问。
    言梳摇头:“不是,我是从城外来的。”
    唐九猜到如此,京都达官显贵之中没有哪家是姓言的,从言梳的穿着打扮来看她必然非富即贵,若非如此也不会养成这般娇憨的性格。
    “姑娘特来京都游玩的?”唐九笑说:“若是游玩,打算玩到几日?在下倒是知道不少京都有趣的地方,城外山间寺庙道观都有几个,颇为灵验,姑娘若是感兴趣,在下可以作陪引路。”
    言梳眨了眨眼,开口道:“我是与师父一起来的,我瞧着师父也不像是随时会离开的样子,应当是有时间去玩儿。寺庙和道观好玩儿吗?我没见过。”
    唐九点头:“好玩儿,古灯寺里有棵八百年的菩提树,上面挂着许愿的丝带,远看像是开了满树的红花。真清观位于悬崖边,身后便是千尺瀑布,瀑布中长了一棵石松,也是奇景了。”
    言梳听着,有些向往:“那我回去与师父说一说,我想去玩儿。”
    唐九见她这般好说话,便问:“言姑娘下住哪家客栈?我得空了去找你,除了寺庙和道观,京都还有许多好吃的东西,我带言姑娘一一体会。”
    “青龙客栈。”言梳双手握于胸前,瞳色漆黑,此时兴奋地像是里面盛满了星星。
    唐九还想与她说些什么,便听见小厮道:“二少爷,莫要与人多言。”
    唐九回头看了一眼,本来去买纸鸢的严瑾余此时站在巷子口,那巷子窄长,里面有个男人蹲着,男人身上穿着青灰色的长衣,面色惨白,隐藏在阴影之中有些像鬼,看着似乎是乞儿。
    唐九对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厮道:“去,拦着严小公子,莫要让他接触生人,也不知那人是否有病,染上脏东西就不好了。”
    “是。”
    严瑾余一只手上拿着本杂书,另一只手上握着刚买来的纸鸢,两手背在身后认真地看向面前的男人:“你受伤啦。”
    男人隐藏在黑暗中的右脸青紫,颧骨高高肿起,脖子上还有勒痕,手背满是疮口,因走了许久的路才在巷子里歇下。他手上拿着药包,腰上挂着一个木蟾蜍,正是这木蟾蜍才让严瑾余看见了他。
    严瑾余道:“你腰上的东西在哪儿买的呀?我也想要。”
    男人缩着肩膀,他瞧得出来严瑾余家中富有,不敢上前,严瑾余抿嘴想了想,回头对小厮道:“给我些钱。”
    小厮以为男人是乞丐,于是丢了几枚铜钱在他跟前,男人瞧见,脸色僵硬苍白,严瑾余却道:“他又不是乞丐,你不要这样侮辱人,快给我钱,我想买那个木蟾蜍。”
    “二少爷,巷子里的多半都是乞丐,那木蟾蜍不值几个钱,铜板够买了。”小厮无奈。
    严瑾余跺了跺脚:“我给银子!”
    小厮无法,只能将银子给严瑾余,严瑾余把银子递给了男人,小脸上露出了温和善意的笑容,他说:“我可以买你的木蟾蜍吗?”
    男人停了呼吸,眼前这小孩儿,还是他入京以来,第一个对他笑的人,他道:“我可以送给你。”
    他的声音沙哑难听,严瑾余抿嘴:“不行,我不能白要。”
    严瑾余啊了一声,看了一眼手中的纸鸢与杂书,犹豫了会儿,还是将杂书递给了男人道:“我拿这本书给你换吧,这是我在书斋买来的。”
    男人看了一眼软嫩干净的小手上抓着的崭新书籍,严瑾余的小手腕上还戴着金镯子,男人接过书,又将腰上的木蟾蜍摘下,于袖子上擦了擦才递给严瑾余。
    严瑾余刚拿到木蟾蜍,唐九的人便找来了:“严小公子,我家公子在那边瞧见了金鱼,问你想不想要呢。”
    “想要!”严瑾余一听有金鱼,抓着木蟾蜍转身就要走,跑了两步又回头看向巷子里的人,笑着对他道:“谢谢!”
    小厮的一声‘严小公子’,让巷子里的男人血色尽失,他看着严瑾余的背影,顺着他跑去的方向瞧见了另一个人。
    唐九换了一身衣裳,但他依旧认出来了,入京那日,严瑾成将他拴在马后,这个男人目睹了一切,眼眸中对他鄙夷,不屑,虽有同情,却没有管他死活。
    高高在上的人,都是冷血的。
    唐九见严瑾余跑回来了,伸手揉了揉小孩儿头顶道:“以后不要随便与旁人说话,那人瞧着贼眉鼠眼的,不似好人。”
    言梳顺着巷子里看去,正见到对方转身离开的背影,男人勾着背,一瘸一拐地隐入巷中,言梳微微皱眉,总觉得这个背影有些眼熟。
    仔细想来,竟是与前段时日,徐有为离了南府衙门时的背影一样,只是徐有为应当已经拿了严家给他的十两银子,回到长青镇了才是。
    出了这条街道,便到了祥云街,唐九说祥云街内有一棵巨大的银杏树,这个时候银杏叶枯黄,一片片金灿灿地落下来,景致分外好看。
    言梳想去看,严瑾余又玩儿累了,唐九便让小厮送严瑾余回严府,自己与言梳二人闲逛入了祥云街。
    祥云街虽说叫街,其实比巷子大不到哪儿去,因这里是许多达官贵人私宅的后院街道,故而才得了这个好听的名字。
    唐九说的那棵银杏树几百年了,远远便看见了它的落叶几乎占着半条街。
    言梳刚走到银杏树下便有一阵风吹过来,簌簌而落的金色树叶扫过她的发梢与衣摆,将她衬得宛如精灵,唐九靠在门边盯着言梳瞧了许久,心想回头必要打听打听她是城外谁家的姑娘。
    不过言梳虽好看,却不是唐九见过最好看的人。
    因到了祥云街,唐九才想起来巷子里还有个他认识却又算不得认识的女子,他手中提着给言梳买的糕点,想了想,便取了其中一层,慢慢朝西南方的一所院子走去。
    这条街上对着的门,都是后院小门,其中一扇小门门边涂了金漆,墙角的野草长了半丈高了却没人打理。唐九没走到小门前,只是站在门边的花窗旁,顺着花窗的缝隙朝里瞧,没瞧见人影,他又吹了声口哨。
    门后传来窸窣声,不一会儿便有一双圆眼露出,女子披散着长发,眉如新月,眼若北斗,漂亮得不像话。
    许是吹了许久的风,女子的脸颊通红,身上穿的依旧是夏日衣裳,单薄地挂在肩上。
    她瞧见了唐九,面上一笑,更显得不似人间女子,像是仙人下凡了。
    唐九没与她说话,只将手里的糕点从花窗洞隙中递进去,女子颤抖着手捧着糕点,她手上戴着笨重的镣铐,铁链哗啦啦直响,手腕上都是旧伤。
    唐九将糕点给了对方后便离开了,他没回头,没瞧见身后那双精致的眼睛一直看着他,直到看不见人了才失望垂眸,又躲回了院子里。
    唐九原以为言梳看银杏树入神,他去送糕点也不过片刻,对方应当不会察觉才是。结果回来言梳就靠在墙边歪着头望向他,显然将唐九方才的举动全都看在了眼里。
    言梳心里有疑惑,但没问出口,因为宋阙说过别人不主动提,不可过问他人的私事,言梳觉得唐九方才就是去办私事了。
    唐九在言梳的眼神下无奈地耸了耸肩,主动开口:“那是我偶然发现的女子,一直被锁在院子里,不会说话,似乎也没人给她吃东西,饱一餐饿一餐,我觉得她可怜,所以偶尔经过便会给她点儿吃的。”
    言梳唔了声,问:“她不能离开吗?”
    唐九道:“那院子是三皇子置办在宫外的私宅,皇子的私宅里头锁着个面容娇美的女子,做什么用的不言而喻,若三皇子不放人,她怎么离开?”
    言梳道:“她不能离开,所以你才特别照顾了她,你是个好人。”
    唐九没想到言梳竟会这么说自己,怔愣后笑了笑,见她手上拿着几片银杏叶绑成的小花儿,扯开话题道:“言姑娘的手真巧。”
    言梳晃了晃银杏叶:“好看吗?”
    唐九望着她的双眼,不知是在说人还是在说银杏叶:“好看。”
    言梳脸上微红,低着头将那银杏叶收入袖子里道:“我要带回去送给宋阙的。”
    “宋阙?”唐九皱眉。
    言梳点头:“他是我师父。”
    唐九松了口气:“原来是师父啊。”
    唐九将言梳送回了原先遇上的那条街街口的书斋,言梳入了书斋便直直地朝一个人跑去,唐九没及时离开,眯起双眼看去。
    那是个年轻的男子,坐在靠窗的位置。
    宋阙身着鸦青色的衣衫,袖摆与衣袂上都绣了云纹白鸟,玉冠束发,桃花眼似乎含着笑意,面容俊美,周身气质如温玉,润物无声,于窗外夕阳橙红的云霞下,仿若能发光似的。
    第7章 山海   挖内丹,剃仙骨,断仙脉,这就是……
    言梳走到宋阙对面便跪在了凳子上,手肘撑在桌面,整个人朝宋阙的方向前倾,笑容灿烂地将藏在袖子里的银杏叶递给对方。
    宋阙的手上捧了一本书,上记的是杂谈郢国的开国史,银杏叶凑到眼前时宋阙还能闻到言梳身上淡淡的熏香味儿。
    言梳的身上干净清爽,原是没有任何味道的,倒是京都里的达官贵人都喜欢在衣服上熏香,腰间也随时佩戴香囊,宋阙闻见是淡淡的松木味儿,不像是女子喜欢的味道。
    “好看吗?”言梳晃了晃手中的银杏叶道:“我亲手做的,送给你。”
    宋阙眉目带笑,接过银杏叶后道了句:“好看。”
    说完这话,他突然侧脸朝书斋门外看去,四开的大门外正站着一名身着宝蓝色衣衫的男子,那男子金冠银簪,衣裳所绣的花纹繁复,腰间挂着玉佩与香囊,双眼正落在言梳的身上。
    唐九没想到会突然与宋阙对视,他方才打量言梳口中所说的‘师父’一时被对方的身姿惊得慌了神,却没想到被捉了现行。
    宋阙的目光不含任何审视,就像是平平落在唐九的身上,看得唐九心里一阵发虚,便抬手摸了摸鼻子,昂头转身离开。
    “今天好玩儿吗?”等唐九走后,宋阙才问。
    言梳单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端起宋阙面前的杯盏便凑到嘴边饮了一口,皱眉咂去嘴里茶叶淡淡的苦味儿道:“好玩儿,我碰见个变戏法的,还以为那人也是神仙,差点儿就要给钱学法术了。”
    “是吗?”宋阙脸上笑容深了些:“你还能辨别戏法与法术的区别了?”
    “其实不能。”言梳窘迫地抓了抓脸颊道:“是唐九告诉我那都是假的,我才知道的。”
    “唐九……”宋阙问:“是方才送你回来的男子?”
    “对啊!”言梳点头,歪着头一根手指卷着脸侧的发丝道:“上次在戏园子门前撞上我的人也是他,今日凑巧又碰上了。唐九说京都外的山上有寺庙和道观,还有瀑布,我想去玩儿,师父和我一起去好不好?”
    “和唐九一起吗?”宋阙又问。
    言梳眨了眨眼,点头道:“他认得路。”
    “既然你想去玩儿,那便去吧。”宋阙道。
    言梳又问他:“师父一起去吗?”还不等宋阙回答,她有急着说:“我想和师父一起去。”
    言梳眼中的情绪毫不掩饰,她笑盈盈地望着宋阙,宋阙看向她的双眼道:“好啊。”
    “师父最好了!”言梳高兴地差点儿从凳子上跳起来,她声音略大惹得周围看书的人有些不悦地瞧过来。言梳也觉得不太好,于是窘迫地缩着肩膀老老实实坐好,一双杏眼睁大,抿嘴假装自己不存在,希望别人看不到她。
    宋阙似是瞧出了她的不自在,才看到一半的书便被合上,他将今日在书斋消费的银子放在桌上道:“走吧。”
    言梳唔了声,提着食盒跟上,出了书斋还将糕点递到宋阙跟前道:“这个味道很不错的,师父尝尝。”
    “唐九买给你的?”宋阙问。
    言梳点头,他笑着伸手摸了摸对方的脑袋,轻声道:“你自己吃吧。”
    唐九原打算过两天便去青龙客栈找言梳的,不过家里突然出了点事儿绊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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