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舫舱内的烛灯外照着一层纱罩,罩子上画了两条水中缠绵的金鱼,灯的底座雕刻成了两条盘在一起的蛇,首尾交织,难舍难分。
    宋阙以为,他带言梳来夜游画舫,她应当会高兴的,结果言梳还在捏着她手里的棋子,双眼盯着烛灯纱罩上的两条金鱼发呆。
    言梳曾问过宋阙是不是会读心术,其实神仙没有读心术,因为人心太善变了。
    宋阙说,言梳若想要成仙,就必须得先学会成人。
    如今言梳越发趋近于人,宋阙也猜不透她心中所想了。
    其实言梳想得很简单,让她看见一个个凡人在她面前死去,远没有一个与她同样身为灵的玉棋在她面前碎裂了全部道行,化为原型的打击大。
    言梳怕自己有朝一日变回一本书,而在此之前,她还没有与宋阙彻底袒露心扉,也没有变成她向往的关系。
    言梳最不能放下的,就是宋阙。
    “别看了。”宋阙忽而开口,言梳愣了愣,抬头朝他看去,见花窗外的灯火色彩各异,透过花窗投在了宋阙的脸上,她忽而觉得恍如隔世,就像是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身处何方一般,左右观望了两下,这才将手中的棋子放下。
    “你要是再这样消沉下去,我真的会难受的。”宋阙眉目柔和,望向言梳时直勾勾地看进了她的眼里。
    宋阙的眼中倒映着言梳的脸,她脸色有些苍白,是这几日没有好好吃饭休息导致的。
    “我不消沉。”言梳点了点头,轻轻对宋阙道:“所以你也别难受。”
    杞人忧天这四个字,便是这几日言梳的心情。
    “我不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你的眉头总是皱着,言梳,我想你和之前一样,一旦有了想不通的心事便与我说,莫要藏在心里。”宋阙轻声地叹了口气。
    这回言梳是真的发现宋阙的确有些难受了,她的本意并不在此,她消沉,一是因为她真心将玉棋当成朋友,为玉棋的死不值,二是因为她怕自己终有一日和玉棋一样,没能修炼成仙,荡然消失。
    第三……便是她太害怕失去了。
    原来的言梳被宋阙保护得太好,天真无邪也无畏,她认定了自己就能和宋阙在一起,可凡人与灵的悬殊,一如灵与神仙的悬殊,她早知道,可从未正视过。
    过去言梳对每一件事物的热爱都很短暂,同样烦恼也很短暂,她鲜少为一件事能辗转反侧,可实在令她难以启齿的一件事,她辗转了好几夜。
    犹豫不决,深受其烦。
    宋阙见言梳的每一次消沉,每一声叹气,都是她在看向宋阙之后,每一次放弃开口,与每一次难以提起勇气的逃避。
    “我……”言梳张了张嘴,一双杏眼明亮地望向宋阙,她眼中的倾诉欲很重,可偏偏话到了嘴边就是说不出口。
    她看向宋阙的眼,目光扫过他脸上的每一个五官,几乎落在他身上的每一寸,分明不是多长的话,偏偏将她憋得满脸通红,心口小鹿乱撞。
    “我想先喝些酒。”言梳最终低下头,看向放在自己面前的杯盏,她知道宋阙不喝酒,画舫内恐怕放着的也只有茶。
    可书上说,酒壮怂人胆,她过于清醒,便放不下理智。
    宋阙意外她会这么说,望向桌面上的茶水,他其实并未准备酒,不过这湖岸到处都是秦楼楚馆,想要弄一点儿酒上船并不难。
    画舫慢慢飘向岸边,停泊着其余画舫的地方就有卖酒的老汉直吆喝,灯火照在酒坛子里,酒水是绿色的,一旦盛入碗中便成了淡淡的红汤。
    言梳靠在画舫的花窗上,双眼在外打量,她瞧见了一棵粗壮的柳树下,一名男子将女子拢在怀中,亲昵地与她耳鬓厮磨,仿若借着夜色,他们可以毫无掩饰地释放自己内心的谷欠望。
    宋阙只买了一点儿酒,堪堪一满玉壶,倒入杯中也不超过十杯。
    这些酒对于言梳来说已经够了,她从没喝过酒,因为宋阙不允许,她甚至都没有偷偷尝过。
    画舫渐渐离岸飘远,言梳已经看不见柳树下的两个人了才慢慢收回了视线,她先是为自己倒了一杯,又给宋阙斟满。
    宋阙望了一眼自己面前的杯子,没端起来,只见言梳豪迈一饮,吞下了杯中所有的酒,一滴不剩。
    宋阙微微皱眉,似有不悦,但没说。
    言梳觉得这一杯酒下肚,除了舌头辣麻了,喉咙像是被火烧一般,没察觉其他不对,便又连喝了两杯。
    三倍酒连续下肚,她一天还没吃什么东西,只觉得一阵热意烧了满脸,耳根与脖子都开始发热、发汗。
    她望向宋阙,眼前的宋阙眸色冷冷的,叫言梳又有些怯步了。
    “我没想过玉棋之事会让你这样难过。”宋阙道:“若我早知你将她如此看重,或许改命之人,可换一个。”
    宋阙忽而说的话叫言梳微愣,她眨了眨眼,有些讶异问道:“你……改了玉棋的命?”
    “是。”此一言,方还是晴夜,满天星河骤然被乌云遮蔽,暴雨忽而落下,浇了人满头满脸。
    湖面上的画舫唯有几艘大的还在飘着,其余小的纷纷回程,就连街上刚玩儿,尚未尽兴的人也骂咧咧地跑进附近的酒楼青楼里避雨。
    跳跃的烛火倒映在二人眼中,言梳问:“你方才是……泄露了天机吗?”
    宋阙瞥了一眼窗外的雨水,忽而雷鸣,电闪至湖岸,强光照耀他的脸,言梳吓得缩了缩肩膀,方有些酒意此刻也清醒了。
    “是,也不是。”宋阙道:“这算不得什么天意,只是我的劫数,但它已经发生了,不可更改,说出来也不会影响结果。”
    宋阙所说的结果,如今就被言梳放在了小案上,那两颗毫无灵性的普通棋子便是了。
    “言梳,已经七日了,你没对我笑过,这让我很难忍受,或许你并未发现,我心中焦急、担忧,我以为你的情绪不会因为旁人波动得如此之久。”宋阙的目光还在看向窗外的雨。
    雨水折去了太多光芒,两岸笙箫的耀眼灯火也变得模糊了起来。
    言梳望着他的侧脸,心口跳动得非常厉害,她张了张嘴,耳根烧得几乎有些发疼了。
    她道:“我并不全是为了玉棋才这样的。”
    宋阙慢慢回头看向她,只见言梳低着头,双肩耸起,她像是要把整个人都缩起来一般。
    言梳又连喝了三杯酒,似是鼓起勇气般道:“我其实绝大部分的原因,是因为你……我、我看着玉棋,很难不想到自己,我看见她与金世风的结局,很难不去猜测我们的结局。”
    又是两杯。
    言梳道:“我知道我与玉棋不同,你也不是金世风,我们并非他们那般关系,可、可宋阙你知道的,我知道你一直都清楚,我、我喜欢你,我倾慕于你,爱慕你。”
    宋阙的瞳孔张大,即便他心中有数,可言梳这样热烈地示爱,很难叫他不为之动心。
    花窗外的雨还在下,雨水千丝万缕,荡起湖面一圈圈涟漪,烛火很暗,可将这一方小船舱照得通明,所以宋阙可以看见言梳的每一个表情变化,她在说这些话时,甚至捏着酒杯的手指都变得通红。
    “玉棋与金世风有别,你我也有别,我知道你此番下凡是为了历劫,你只说你是为了改命,可是改谁的命,要改到几时从未与我透露过,我不问,是因为我过去笃定我一定会和你在一起,现在……现在我不敢笃定。”言梳抬眸时,眼底赤城得将自己剥得一丝不剩,只需宋阙坏心眼地轻轻一戳,便可以让她支离破碎。
    “宋阙,我与你差得太远了,现在你在我的身边,我能安心,可我不能确定哪一日你离开了我,在我追寻你的道路上,会否如玉棋这般,因为意外彻底消失。”言梳几乎要捏碎杯子:“我以为我比凡人强上许多,可事实上,我与凡人一般脆弱,只有你坚不可摧。”
    “我也并非……是坚不可摧的。”宋阙动了动嘴唇,说出这话后,他见到言梳将壶中最后一点儿酒也喝光,宋阙来不及阻止,因为他看见言梳的眼底已经有了几分醉意。
    “我、我思来想去,只能想到一个办法,可这个办法太卑劣也太自私了。”言梳眼前所见的宋阙变得有些模糊,她发现自己烧的不光是舌头喉咙,甚至包括全身,手指,头皮,以至于脚趾都发烫着。
    言梳双手撑着小小桌面,她往前倾,想要多靠近宋阙一些,她压低声音,极其难以启齿,却又以自己毫无所查的灼热的视线望入宋阙的眼底。
    “我以前想着,先苦一点,努力修炼,等我追上山海后再与你永远不分开,我们可以成为仙侣,可以合修,可我又怕死,更怕死之前从未得到过你。”言梳的半边身子探出桌面,她已经离得宋阙非常近,近到两人之间不过一掌的距离。
    于是宋阙很容易就听到她压在喉咙里,含糊不清的一句:“所以我卑劣地想,我不愿先苦后甜,我想先甜后苦,先得到你,再修炼成仙,去找你。”
    “我们,先成为夫妻,等日后我成仙后,再成为仙侣。”
    言梳的鼻尖几乎贴上了宋阙的鼻尖,她的思绪浑浑噩噩,说话都有些口齿不清,她看不清宋阙眼底拼命压抑的情绪,只稍微抬起下巴,凑到宋阙嘴唇上亲了亲,问他一句:“可以吗?”
    这蜻蜓点水的一吻,似乎比以往每一次她的主动都要撩拨人心。
    此时在宋阙的眼里,映衬于暴雨之下,烛火笼罩的言梳不似书灵,而似书妖,每一记眼神都是她深情而不自知的勾弓丨。
    小船舱内听不到呼吸声,可一道砰砰乱跳的心跳沸腾得就连暴雨都遮盖不住。
    宋阙知道那不是言梳的心跳声,那是他的。
    “你醉了。”宋阙开口,浑身僵着不动,只一双眼无法从言梳的脸上挪开。
    “嗯,我知道。”言梳诚然点头,可她又主动亲了宋阙一下,软着声音道:“我是为你而醉的,不这样,我说不出口,可我确确实实是如此想的,宋阙。”
    一声宋阙,将他的理智险些崩断。
    若非半边心脏疼到难以呼吸,宋阙当真要溺毙于言梳的言行里。
    言梳醉了,他没醉。
    什么叫做先成夫妻,再当仙侣?
    言梳不曾成仙,她不懂,不代表宋阙不懂,他切切实实由人成仙,入了山海那一道关,便要忘却人间的一切感情。
    宋阙可以在山海等言梳成仙,哪怕她不记得她对他的爱意,他也可以重新主动去追求她。
    而不是现下这般,他明知自己的劫数已完,随时都可以离开,却还想在离开之前这一刻贪欢,他得到了言梳,却又抛下言梳,这才是真正的卑劣。
    宋阙这般想着,但心底却有另一道声音不断提醒,他其实本就是卑劣的。
    诚如言梳所言,他早知她喜欢他,可他过分于,他操控着他们分开的时机,他也知道言梳一旦成仙,过往情爱皆如云烟,可他不曾真正地阻止过,甚至于,享受其中。
    言梳初初面世后,她的一切都是他教的,他早就利用了言梳对他的绝对信任,让她一步步,变成如今的样子。
    “宋阙。”言梳唤他。
    宋阙只觉得自己都跟着醉了,他意识模糊地挺到现在,见言梳扯了扯衣襟,忽而摔了过来,半边身子越过小桌面压在了他的身上,灼热的气息缠绕于脖间,言梳嘟囔:“我好热……”
    “你喝得太多了,酒本就会让人身体发热。”宋阙半悬着手,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
    言梳蹭了蹭道:“不只是身上热,心里也热。”
    宋阙瞥了一眼歪倒于桌面的酒壶,言梳又朝他这边用力地扑过来,小桌翻去,酒壶彻底摔下,壶盖打开,一股淡淡的酒气中暗含一些合欢花的香味,那是青楼中的女子惯用的调情蜜药。
    镜花城中的小画舫多为显贵的男子不宜在青楼里露面,便邀了相中的女子入画舫舱内巫山云雨,彻夜缠绵。
    方才岸上卖酒的见宋阙这一艘中恰好是一男一女,男子衣冠楚楚,眼瞧非富即贵,女子倚靠于花窗边,只能见是面容姣好,还以为他们二人是那般关系,便卖了一壶特殊的酒来。
    言梳短时间内喝干了酒,现下酒劲发作,药效也起来了。
    她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又或是宋阙根本没有极力抵抗,在言梳推向他时,他便倒在了舱内的软垫上,任由言梳坐在腰上,灼灼地望向他。
    宋阙眸光闪烁,暴雨侵袭着湖面,而他的心比此刻的湖面还乱。
    “你等等,我可解药……”宋阙还未说完,言梳便低下头来亲吻他。
    她像是小孩儿般亲昵地啄着他的脸、鼻、唇、又张开贝齿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宋阙的下巴,不满似的哼了哼。
    言梳的脑海已然一团浆糊,她的视线模糊,手脚发软发麻,巨大的湖面犹如沸水,她与宋阙都是隔着一层底,飘浮于沸水之上,马上就要被煮熟的食物。
    宋阙未必马上就要煮熟了。
    可言梳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是滚烫得像是要烧起来一般。
    心中的感情被无限放大,这壶酒将她的爱意肆意燃烧,她那一点点期盼变成了浓烈的渴望,将她的所有理智都吞噬了。
    她趴在宋阙的身上,近乎本能地扯去自己的衣裳,她看得见宋阙的双手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臂让她不要乱动,她也听得见宋阙说他可解酒,解药。
    可言梳忍不住地想要靠近他,于是她用仅可动的头凑近宋阙,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嘴唇,脑子一热道:“我之前说过,我亲你的时候,你可以摸我。”
    她动了动腰,眼神湿漉:“宋阙,你摸摸看。”
    于是宋阙眼前的一切事物都变了模样。
    他放开了言梳的手,见言梳软若无骨地趴在自己胸膛,额头抵着他心口的位置哼哼道:“雨好大啊……好像那天的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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