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一贯来都是她非他不可,他何曾……离不开她?
    他离不开她?
    他不耐地踱起步,回身时宽袖带下书案上的一块镇尺,与地面碰出一声脆响。他的身体与呼吸不自觉地一滞,转目看向房间的隔扇门处,探视到她依旧专注地在修补神魂,并没有被这一声响声扰乱心神,才无意识地松了一口气。
    饶是如此,这屋中他却呆不住了,修补神魂本就是件需慎之又慎的事,稍有差池,小则损伤更甚,大则魂碎人亡。
    她又不肯让他出手帮她。
    应华憋着一口气,蹑声出了书房,在卧室外围布了一层结界,隔断了外界所有干扰,兀自坐在客厅中,锁着眉一动不动,也不知是在与谁置气。
    ——
    池音盘膝坐在床上,虽然在动用灵力修补神魂前,她已用了许多素玄大人炼制的丹药补充灵力,但这新伤旧患,要修补起来也确实不易。
    幸而她对灵力的控制已修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加上这一段神魂本就是她的,无需另外耗费灵力压制神魂间的排异,过程虽有些艰难,可还是有惊无险地将那一段神魂修补上了。
    修补完神魂之后,她已然是疲倦到难以忍受的地步了,身子一倒便睡死了过去。
    到了翌日清晨,她才发现自己身上不知何时已被盖上了崭新的锦被。
    锦被的被面是很正的大红色,上面用银线绣着龙“凤”呈祥的图案,只是那凤通体雪白额间尾羽中夹杂着一丝红。
    池音揉着额角坐起身,看着被面上的花样,轻叹了一声。
    这被面是她与温少宁当年大婚时,温少宁特意请江南秀坊的绣娘做的。原本也算是件很有意义的物件,但此刻她叹息,却不是为了悼念过往,而是为了自己毫无波澜的内心而感到唏嘘。
    这世上有很多人不爱了,便将对方恨若仇雠,将曾经满腔爱意化为刻骨的恨。
    可她却不能,即便搜肠刮肚地回忆那段过往,却连强说惆怅都做不到,除了无感还是无感,倒是平白添了许多虚度光阴的唏嘘。
    即便是昨夜发生了那样的事,到了今早起来,那些对他强人之举叫人恨到颤抖的愤意,此刻也早已消失殆尽,只留下一阵因技不如人而被人强迫的不甘。
    应华的这张面孔,就像是被她的七情六欲诅咒了一般,只要事关这张脸,再生出多少爱恨来,也只能在当下激起一点涟漪,片刻之后那片心湖又恢复宁静,全然看不出半点被拨动过的痕迹。
    也正是因为这样,她才不想与应华扯上关系。她不知道应华现在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但她自己是真的已经走出那段过往了,甚至连回头感念都只会觉得多余。
    他们之间,现在最适合做的,便是这天下最陌生的人。
    “哎呦,小仙子醒啦?”
    如此娇媚的语调,不用去看,池音也知道来人是谁,让她感到奇怪的是,应华分明还在厅中,这画皮鬼是怎么进来的?
    不过她很快就想起了应华昨日给她神魂时说的话:这画皮鬼是万灵族祭祀。
    万灵族,池音只在一些古籍中看到过只言片语。
    传说万灵族是人族,却有着神一般的能力,尤其是这个种族的祭祀,在其修出祭祀印后,修为可比上神。
    但这个种族却不成仙成神,甚至不求长生。他们像普通的人类一般耕作生存,经历生死,死后便用自己的灵力反哺大地上的生灵万物,故而被称为万灵族。尤其是在遇到五千年大劫时,万灵族的大祭司便会沐浴更衣,带着族中祭祀祈祷,然后献祭自身,以自身强大的灵力护下天下生灵的一线生机。
    不过这个种族在九千多年便突然消失了,三界中至今流传着一种说法,说是正是因为万灵族的消亡,五千年的那一场大劫才会变成险些毁天灭地的浩劫,若不是他们月鸟族祭献了全族阻止天崩之势,又打动了天道化曦神,除魔卫道,这世间只怕早已堕入无边黑暗之中。
    应华所言自然不至于会错,但池音也实在是没有办法将传说中至仁至圣的万灵族人,与眼前这只狡诈妩媚的画皮鬼联系到一起,故而看着她的眼神便有些复杂。
    “小仙子怎么这样看着我?”覃灵衣坐在窗台上,一生薄薄的白衣被身后夹着碎雪的风卷起,一双未着鞋袜的玉足荡在半空之中,浑身上下都是话本子里躲在破庙中伺机勾那些小书生魂的女鬼的样子。
    池音皱了皱眉,问道:“你找我有何事?”
    “当然是来送上回交易的报酬。”覃灵衣笑一笑,飞身飘到池音的身边,将一只如一片弯曲羽毛一般的银镯,放到池音的膝上的大红被面上,“上回要了小仙子的月铃,这就当是报酬了。”
    池音很是小心地拿起银镯看了一眼,感知到上面的气息之后,有些震惊地看着覃灵衣:“这是?”
    “这是你们月鸟族先祖之物,出自我的一个朋友之手,据说配在身上可吸收月灵精华,对你们月鸟的修炼很有帮助。”覃灵衣不甚在意地说道,“在战场上只能看着旁人出生入死,自己却帮不上忙的感觉很不好受吧。”
    “你……”池音的手不由地握紧,岂止是帮不上不好受,被人压迫无法反抗,一而再再而三被人耍着玩的感觉更是难受。昨夜应华与这画皮鬼在外面纠缠的时候,她便想,她再也不能这般,医好了伤将来必要好好修炼,以后管他是谁,应华也好,什么魔族少君也罢,还有这画皮鬼,她谁也不惯谁也不忍,谁再招惹她,她便叫他们好看!
    不过这想法藏在心里,多少有些小孩子脾气,没想到却被这画皮鬼看的清清楚楚。但这银羽镯的贵重程度远超那一颗月铃,于是她看着眼前的画皮鬼,那句多谢却别扭的怎么也说不出口。
    覃灵衣看到她的反应,笑一笑,指了一下银镯下面的花纹道:“这上面绣的是月鸟吧?龙与月鸟,那小书生倒是有新意,还是当时的小书生其实多少还是被外面那条笨龙影响了呢?”
    应华的本体正是龙。
    不过他们新婚之时,温少宁才十九岁,应华的意识应当还未觉醒,至于是否暗暗受了应华本尊的影响,早不是池音关心的事了。
    看到池音对自己的话没什么兴趣,覃灵衣便换了话题:“还有一件事要小仙子帮个忙。”
    池音听了,想都没想就拒绝道:“我凭什么帮你?”
    虽说她心里在纠结要不要感谢一下覃灵衣的镯子,但她可不想和这只比狐狸还狡猾的画皮鬼有什么瓜葛。
    “凭这个。”覃灵衣拿出一根洁白的羽毛交给池音。
    “这是我给大和尚的羽毛!”
    第20章 无妄塔
    “这个怎么会在你的身上!”池音的身子一下子就坐直了。
    覃灵衣拿出来的羽毛,正是她之前与言渊提起过的,给了千慈寺大和尚的那一根。那年她和温少宁在南边游历,经过一以茶闻名的小镇,遇上了一对被吊死鬼缠上的茶商夫妇。
    那吊死鬼乃是这对茶商夫妇刚买的那栋大宅的前主人家的一个丫鬟,因被家中老爷玷污才含冤吊死。因她怨气太大,失了本心,就缠上了刚搬进大宅的这对夫妻。
    对于池音来说,制服一个吊死鬼确实不难,但在知道这鬼的遭遇之后,她也实在不忍心就那样斩杀了她。可自这样的冤魂若不散去怨气也入不得轮回,故而她和温少宁只能连夜跑去千慈寺,找时常与温少宁品茶论禅的真海大和尚来帮忙超度。池音向来不爱欠人人情,便将这一羽给了真海大和尚,约定了将来若是真海有什么要她帮忙的,她绝不推辞。
    如今已过了一百多年,大和尚佛法高深,但到底也只是肉丨体凡胎,自然不可能活到今日。上回与言渊提起后,池音还想说,将来或许会遇到一个小沙弥拿着大和尚的羽毛,说是奉了师祖之命来找她帮忙之类的,毕竟话本子里一般都是这么写的。
    没想到今天拿着这根羽毛来的人,竟然会是这只画皮鬼覃灵衣。
    “小仙子莫急,真海与我素有交情,我要求的事也是他的心愿。”覃灵衣眯眼笑道,“小仙子在羽毛上设了禁制,若非真海心甘情愿将这羽毛交于我,我拿来也没用,不是吗?”
    池音沉默了一下,覃灵衣所言属实,这羽毛丨相当于是她许出去的一个约定,为了以防万一,上面确实施了禁制。
    片刻之后,池音问道:“那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去一个地方,救一个人。”覃灵衣面色忽然变得严肃了几分,甚至还带着少见的感慨,“九千多年了……”
    “九千多年?”池音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她自己也不过只有不到一千岁,现在让她去救一个被关了九千多年的也不知道是妖还是鬼的家伙,这画皮鬼是不是也太瞧得起她了一些?不过承诺就是承诺,她心里再有嘀咕,也不能违背自己许出的承诺。
    “小仙子先好好休息吧,我们过两日出发。到时候真海,不这一世应当叫空花和尚,会在妖市等我们。”说着,覃灵衣便似一阵风一般的消失了。
    这院落本就在望月谷外的山崖上,覃灵衣走后,池音便先回了望月谷,与小谷要了些丹药,又去找闻灵拿了些保命的符。在月灵果树下用覃灵衣给的银月镯调息了两日,到了约定的时间才出谷去找覃灵衣。
    这两日,应华一直呆在那个院落之中,如一尊石像一般,沉着黑眸不动如山地坐在厅中,心里翻来覆去地想着那个念头。
    甚至于有那么一瞬他心里竟然想到,若她喜欢的只是温少宁的那一部分,那若是他再变回温少宁呢?但转瞬他又生了闷气,甚至莫名的和曾是自己一部分的温少宁怄起气来!
    其实这事,却也怪月老说话说得太婉转了些,只说拔了情丝羽便对伴侣没了感情,又说可以转变法相……这让应华心里存了一份他自己都不愿直视的侥幸:小月鸟拔情丝羽是与自己应华的这个身份和离,那温少宁呢?会不会有所不同?
    但这么一想,心里的别扭就更甚了,一方面觉得温少宁算什么,自己的一个劫身罢了。另一方面,心中却又不停的想着画皮鬼与月老的话。
    至少温少宁还能算是他自己吧……
    可刚想到这儿,他却又惊觉过来。自己究竟在想什么?又为何要想这个,区区一只小月鸟而已……
    正当这时,覃灵衣与池音走了进来。
    覃灵衣道:“天帝陛下,动身吧。”
    池音蹙眉,望向覃灵衣:“应华他也要去吗?”
    “当然。”覃灵衣笑道,“这是我与他之间的交易。”
    池音抿了抿嘴,没再说什么。而应华则望了她一眼,嘴唇几不可见地翕动了一下,但也没说出什么。
    二人跟着覃灵衣出发,正好先要去一趟人间的京城郊外,路过那封印着第一件魔器的水潭时,发现水潭边多了一块石头,像个人的形状,也看不清五官,但远远一望却很像应华的姿态。
    “那是咱们这位天帝陛下的分神所化,用以守护此处封印的。”四下无人,覃灵衣转眼就换了一身皮,一张素白的面孔,干干净净的竟让人看出些清冷的意味来。
    池音也听说过,天帝为守三界安定,在世上有无数个这样的分神,守着各方妖魔异物。但她也知道每一道分神都会分去一丝神力,要维系这么多的分神,每时每刻都要耗费巨大的神力。
    这三界第一人,也不好做啊。
    略微感慨着,他们便随着覃灵衣到了一处小院前,覃灵衣刚推开院门,一个穿着蓝布花衣的少女便走了出来。
    她弯着眉眼看着覃灵衣:“阿姐回来啦,这几位是阿姐的朋友吧。快请进,我去给你们倒茶。”
    “不必了,阿姐还有事要办,就是路过回来看看你。”覃灵衣目光柔和地看着少女,“记住阿姐嘱咐你的话,阿姐不能总陪在你身边,你要学会照顾自己,不能再如从前那般丢三落四的叫人操心了。”
    “好,阿姐放心吧。”少女乖巧地应下,“阿姐给我的铃铛我一定会时时带着的,日落之后,我会关好门窗好好呆在屋中。阿姐在外办事也要注意安全,记得要快些回来。”
    池音听着少女的话,略略打量了一圈,才发现这院子的门窗之上都刻着一些凡人看不到的驱除邪祟的符咒,而覃灵衣从她身上顺走的隐藏气息的月铃现在也正挂在那少女身上。
    不过据池音所知,这类符咒对覃灵衣这样的画皮鬼也颇具威力。
    池音默默地看着覃灵衣,果然发现她放在身侧的手已捏了一诀,显然是在对抗符咒对她的伤害,只不过面上掩饰的很好,还是一派静好的模样。
    出了院子,池音忍不住问覃灵衣道:“那个女孩怎么了?是被什么缠上了吗?她既然叫你姐姐,我们要不要先帮她驱了那邪祟再去办你的事?”
    覃灵衣一改往常不太正经的态度,说道:“小仙子的心肠还是这么热,不过这事你帮不上忙。”
    “为何?”池音问道。
    “缠上那姑娘的邪祟就是她自己。”应华像是特意给池音解答一般突然开口说道。
    池音一呆,皱着眉头看着覃灵衣道:“是你?她院子里的那些符咒不是你画的吗?还有那颗月铃……我不懂,你究竟是要害她还是要帮她?”
    “罢了。”覃灵衣叹了一口气,“反正到无妄塔还有些距离,就满足一下小仙子的好奇心吧。”
    “小锦和我一样出身在九千多年的冉国,我们都是冉国三皇子手下的杀手,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三人匿形上了云头,覃灵衣面无表情地说道,“后来我身上的万灵族的血脉觉醒,三皇子与国师将我囚与通天阁,施法控制我,想利用我的能力施展咒术达成他们的目的。第一个被拿来试验我的咒术的,便是一心想救我出去的小锦。小锦知道他们的目的,但还是冒险到了通天阁。”
    覃灵衣长叹一口气道:“她虽然唤醒了我,但也中了我的咒术,生生世世都会被我咒术所生的恶灵纠缠,那恶灵因我而生……待这次的事情了了,我自会解决这件事。”
    应华默然看了覃灵衣一眼,池音或许不太懂,但他却清楚,恶灵因覃灵衣而生,覃灵衣不灭这恶灵也是除之不尽,想到覃灵衣与他做的交易,心里大概也猜到,覃灵衣这次怕是并没有想过要回去。
    “你不会是打算做完你想让我帮你的这件事后,就自行了断吧?”池音眯着眼很是怀疑地问道,她懂得确实没有应华和覃灵衣多,但仔细回想了覃灵衣交代那少女的话,又想到这世间大部分的咒术,只要施咒之人灰飞烟灭了咒术便就解了。便觉得覃灵衣这话可疑,反正戏台上那般交代家人话的人,一般都是知道自己有去无回了的。
    覃灵衣愣了愣,又换上了往常玩世不恭的笑容道:“小仙子现在心眼也忒多了。”
    池音盯着她看了片刻,虽吃不准她的想法,但思忖之后还是多说了几句:“你害了那姑娘,赔条命给她原也应该。但我看她是真心将你当姐姐,即便你真有什么想法,也该等回来后好好给她一个解释,总不能叫她这辈子平白等你一世吧。说到底她才是受害的人,你的命该如何也该让她处置,她当初为了救你不惜以命犯险,你怎知现在她心里是怎么想的?你走时她还嘱咐你要快些回去,你就不该打着为她好的幌子替她做决定,你若真是觉得亏欠她,便留着命回来,把一切告诉她,让她自己做抉择。”
    “至于这咒术的事,我想我家闻灵也许会有办法,到时候我请她来看看。”池音顿了顿,想到自己以前被这画皮鬼作弄的事,有些不自在的转开脸,“不过你不要误会,我可不是想帮你,就是觉得那个姑娘值得帮罢了。”
    池音的话让覃灵衣彻底呆住,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看着池音,颇认真地道了声谢。
    池音看似随意德摆摆手,身体却默默的转向了另一边,正好又对上了应华。发现他也正盯着自己看,实在尴尬,索性就闭上眼打起坐来。
    到底还是修炼好,到达目的地之前,池音正好运息了一个小周天,从云上下来之后,觉得整个人神清气爽。略略活动筋骨,她才发现她们三人此刻正站在一座高耸的黑塔顶上。
    池音放眼往下看了看,只见这塔四周都是覆盖天地的黄沙,目之所及竟看不到半点其他的景象。
    “这无妄塔要从顶层进。”覃灵衣示意二人将手放到塔顶的一颗与塔身一般漆黑的珠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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