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去世很突然。乡下忌讳说年纪老了,只说年级稠了,像一锅粥煮着煮着没了水,于是化成了浆糊,熬到了尽头。
    这是林棉第一次遭遇周围亲人去世,她在睡梦中被叫醒,懵懵懂懂换了衣服,上了车又换车。一路颠簸,车窗外的景物都不清晰,如巨大的黑色怪物向后面奔跑,扭曲的光影落在她身上,要折断她一般。她隐约听到了有人在啜泣,于是紧张恐惧地捂住了眼睛。她告诉自己,这都不是真的,她要睡觉。
    等她清醒过来,是林逸之抱着她给爷爷上入殓前的最后一柱香。因为刚醒,她还看不清周围每个人的表情。离她最近的爸爸的脸上不似往日的笑脸盈盈,都是泪水,林棉下意识伸出手去抹:“爸爸,不哭了。”林逸之亲亲女儿的脸蛋,心内却无话可说出口。
    他父亲是在睡梦中猝然离世的,老一辈人都说这是个好死法,没有痛苦又体面,可总留给晚辈诸多遗憾。
    林逸之与父亲是不相亲的,他父亲为人古板,对孩子多加苛责,而他生性顽皮,又是幼子,被母亲溺爱,父亲对他多是责骂,严重时便是棍棒。小时候还能被其左右,到了中学,林逸之外出念书,两人间便很少讲话了。随着岁数增大,身体变差,林逸之长成一个比他更高肩膀更宽阔的男人,父亲不得不服老,不再管他的事,这些年,彼此间都淡淡的。
    因为这些,林逸之一直希望能建立一个和原生家庭氛围完全不同的,属于自己的家庭。他认为自己非常幸运,因为他遇到了王婉。王婉是新闻系系花,却没有娇纵之气,她自我前卫包容,身上有许多令他喜欢的优点。况且她与他脾气爱好理想无一不相投。似乎是命中注定,他们相识相爱到组建家庭,一切都很顺利自然。他常感谢王婉,是她让他自己的人生有了很多不一样的色彩。
    现在,他有了自己的孩子,养育孩子的种种,让他稍许理解了父亲当年所为,他也感激在他们最困难的时候父母愿意替自己抚养林聿。或许,两代人间观念的差异永远无法消除,可时间总会让彼此变得宽和,只是可惜上天没有留给他们太多时间。
    林逸之看着怀着的小女儿,这一刻,他只想永永远远地陪伴在她的身边,分享她成长的每一个瞬间,这甚至是一种对自我缺憾的弥补。
    林棉并不知道爸爸在想什么,她在人群中找寻林聿的身影。得知爷爷去世的第一瞬间,她就在想哥哥该多难过啊。可是屋内突然就暗了下来,外面有念佛的声音,缓慢低沉,如钟声的余韵。林逸之将女儿放下来,递给她一柱香,叮嘱她等下按照人流的方向,将香插在炉鼎之中。
    黑暗中,不辨人的容貌,却放大了细碎的声响,低低的抽泣,凌乱的脚步,碰到器皿叮咚作响,林棉在黑暗中看到点点的亮,那是一柱柱与人辞别的星火,它们沉默寂静又遥远,闪着微光。林逸之紧紧握住女儿的手,通过温度传递给她力量。
    林棉与爸爸踱步到案前,她小心翼翼将细细的香插入,有一点亮光被风吹气,飘飘然落在了她手背上,点点的疼。可是林棉却没有说出来。
    人与人的最终离别,竟如此平静孤寂,仿若重新掉入银河星辰,与满天黑暗再度融为一体,活着的人只能遥遥目送。从这里来又回到那里去,并不特别,也无悲伤。
    从灵堂里出来,外面的露天搭着戏台在唱戏,爷爷高龄离世,自然是喜丧,不光要唱戏,同村的人都要来讨一只长寿碗的。
    时值傍晚,暮色四合,戏台上的演员将脸涂得红红绿绿一大片,着的戏服上缀着的是廉价的彩色薄片,踩木板搭起的舞台呀呀作响。这戏曲林棉不熟,她也无心去听,她在戏台下找着哥哥。
    看到了,她就挣开爸爸的手小跑过去。林聿坐在一条有些老旧的长凳上,他并没有哭。其实也没什么好哭的,人老了就会离开,化作尘土,爷爷时常同他讲,生死之事,上天注定,都是命数。
    “哥哥。”林棉喊他,握住了他的手,挨着他坐下。她应该说些哥哥不要难过这样的话,可是哥哥似乎不太需要什么话语上的安慰。
    于是她只好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就像爸爸刚才握住她的手一样。
    林聿先是看了那小小的却想给予他所有的手一眼,继而抬头看林棉。林棉看到了哥哥的眸子,或许因为光的原因,那是深渊一般的墨色。她心里一颤。
    这地方临河,有芦苇草荡,风吹起来,絮絮一片,她的哥哥仿佛就临河而坐,于昏灰孤石之上。
    绘画常需要一种底色来渲染,林棉在那一刻觉得哥哥的底色就是是朦胧的灰黑色,犹如河面浮着大雾,不想看向别人,也不允许别人看清。那似乎是孤独的。可她又觉得那雾后面是有渔火和睡莲的,它们很朦胧,但是确实是存在的。
    她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无法表明的痛感,那不是因为没有得到想要的玩物吃食,不是因为没有行侠仗义劫富济贫,是因为她第一次只想要为这世上的另一个人而想,为他的痛而痛。她不在乎天地乃至自我,眼里只有这个人。想要他不再伤心,想要替他难过。
    于是,他们一道,在嘈杂喧闹之中,与万家灯火相隔,依偎着,抵抗这漫无边际的长夜来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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