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贵妃本是锦衣玉食堆成的瓷娃娃,在这样简陋的地方待了数月,却没见她面上有什么不满。她在尼姑庵里得了清净,连丞相却快要被谢正卿逼得喘不过气来,他连着向尼姑庵递了十几封家信,每一封书信都催着皇贵妃回去,他在信中把二人唇亡齿寒的道理翻来覆去地给她讲清楚了,皇贵妃也没个什么反应。
    连丞相送来的书信皇贵妃倒是有兴致瞧上两眼,也并非念着哪点骨肉亲情,而是爱煞了老头子被逼得快要发疯的样子,她读着书信,从字里行间窥出了老头子鼻歪嘴斜的模样,乐不可支地笑出了声。她在心里讪笑,笑老头子越活越回去了,以为她还是那个被他拿捏在掌心里的连家大小姐?
    连家花团锦簇之下是烈火烹油,皇贵妃不动声色地助长着连丞相的野心,她原本以为老头子好歹是能够撑一段时间的,她好握着刀,慢慢地享受钝刀子割肉的痛快感,然而到了水满月盈的时候,动手的却不是她,皇贵妃惋惜得很,又有些幸灾乐祸地想,老头子这辈子做得最失败的一件事,就是将她这匹白眼狼送进了皇宫。
    她实在是太高兴了,高兴得都无视了尼姑庵冷清简陋的环境。直到某天夜里,尼姑庵突然走了水,火光冲天而起,有太多不知从何处来的人配着刀剑,外面是厮杀声漫天,浓厚的血腥气穿过弄堂,飘满了整间屋子。
    白衣清冷的谢正卿迎着月光,踩着一地的血色,越过尸山血海,丢了宽仁厚德,满身鲜血地来到皇贵妃面前。
    皇贵妃拢着手,宽大的衣袖垂垂地落到地上,如花瓣一般落地无声。谢正卿身上是滔天的煞气,便是七尺壮汉见了也忍不住胆寒,可是皇贵妃不怕,她不仅不怕,甚至还能偏头对他笑一笑。她瞧着这位久闻大名的谢正卿,只觉得对方眉目似乎有些熟悉,这个念头在她心里不过晃过一瞬,便被她丢到角落里了。
    还是丫鬟惊呼出声,皇贵妃才知道,眼前这位手腕狠辣的谢正卿居然是七年前那个一撩拨就容易脸红的谢家公子。
    皇贵妃笑了出来,她还道是老头子昔日的旧敌呢,却原来,是来找她报仇的?皇贵妃没多少良心地想,这倒还是她连累了老头子,不过老头子也不无辜罢,也不知道老头子在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是不是悔得肠子都青了。
    皇帝心尖上的皇贵妃从尼姑庵里消失了,京郊僻静的宅院里却迎来了第一位主人。
    皇贵妃去了那身华美的服饰,又做回了姑娘家的打扮。谢正卿倒是经常来她这里,晚上也会留宿,第一次的时候他问皇贵妃,为何不挣扎?
    皇贵妃被摔在床上,青丝逶迤了满床,她觉得奇怪,挣扎除了会让她多受些苦,不会给她半点好处。不过谢正卿若是要喜欢见到她痛苦挣扎的模样,她也不介意装个模样。
    她向谢正卿保证,就差没指天发誓说自己绝对能够拿捏好这种角色了,谢正卿没说什么,但是到底还是将皇贵妃折腾得够狠,完了披了衣服就离开了,活活地把她当做不要钱就能上的轻贱妓子。
    皇贵妃心里怎么想的没人知道,只是丫鬟每天见着大小姐身上青一道紫一道的痕迹,难过得直掉眼泪。
    她做足了油盐不进的态度,谢正卿除了折腾她,也会带来连丞相的事情给她,他慢条斯理地向皇贵妃说着是如何将连丞相的爪牙一点点拔尽的,皇贵妃津津有味地听着,还特别坏心眼地告诉谢正卿怎样才能让老头子更加痛苦。她手里握着无数大理寺所不知道的连丞相的阴私,转头将这把刻骨剜心的剔骨刀交到了敌人手上,并且诚挚地希望谢正卿能好好运用这把刀,捅得老头子鲜血直流。
    皇贵妃冷心冷肺,连自己老子都能下狠手去捅刀子,谢正卿找不到她的软肋,一时间也消停下来。皇贵妃也乖乖巧巧的,被他抓起来当禁脔也没什么反应,有空的时候就搬了软塌在外面晒太阳,偶尔兴致来了,居然亲手做了只歪歪扭扭的风筝,风筝没飞多高,栽倒树上后又被雨水淋湿了,绘上的色彩被雨水冲刷掉了,露出破烂不堪的内里。
    可是谢正卿还是被她逮住机会逃了,昔年的淮南侯世子已经接了父亲的爵位,依旧对昔年的朱砂痣念念不忘,皇贵妃失踪之后,他也在暗地里找着她的下落,直到见了那只歪歪扭扭的风筝。
    淮南侯眼眶一热,他记得那只风筝的模样,当年的大小姐金尊玉贵,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让她亲手做个东西。上京的踏春盛行女子扎风筝,男子题字,互通心意的男女一齐将风筝送上天,他当时缠着大小姐许久,她也是烦了,敷衍地随手扎了几下,便算是动手了。那只风筝最终没有被放上天,而是被淮南侯小心珍视的收了起来,他想着日后有机会一定要和大小姐一起放一次,可是他没等来机会,大小姐已经入了宫。
    如今的皇贵妃亲手放了风筝,却不是那些暧昧难言的东西,而是在求救。淮南侯不敢想象矜贵的大小姐受到了怎样的磨难,他收了讯息,立刻就带人闯进宅子。
    谢正卿知道的时候,脸色冷厉得可怕,他倒是忘了,大小姐惯会装模作样,他本不该相信她装出来的样子的。
    他们到底还是没逃多远,就被谢正卿的人手追了上来,他的那些人都是过着刀口上舔血的日子,浑身煞气非常人能及,皇贵妃瞧着,都忍不住赞叹一声谢正卿手腕确实了得,居然能够拿捏住这么些阎罗王。
    淮南侯身边只剩些残兵败将,他搂着怀里的姑娘,如同含着甘甜的毒药,只有她开口了,他便能毫不犹豫地咽下去。
    对面的十余人渐次向两边分开,谢正卿踏着不快不慢的步子,慢慢从后面显出身形来。微凉的月色下,谢正卿穿着雪白的衣衫,袖摆处缝着兰草,微风里袖摆翩翩,兰草也像是活了过来,散发着淡雅的香气。他分明是来得极快,头发却一丝不苟地缠进了白玉冠里,雅人深致,哪有之前半分手染鲜血的狠辣模样?
    他甚至在看到淮南侯抱着她的时候还能浅浅地笑出来,他拢着袖子,慢条斯理地问她,是她自己走过来......还是他亲自接她过来?
    皇贵妃明白他的意思,淮南侯也明白。若是前者,谢正卿可以看在她知情识趣的份上放淮南侯一马,而如果是后者,就别怪他动手了。
    淮南侯紧紧搂着皇贵妃,像是无声地安抚她不必害怕。可是皇贵妃知道他们这边没有胜算,她并不喜欢做徒劳无功的事情,于是她推开了淮南侯,又回到了谢正卿身边。
    谢正卿遵守承诺,放过了淮南侯。他摸着皇贵妃的脸,温声说着她真乖,眼底却是冰凉的血色。
    谢正卿半拖半拽地拉着皇贵妃回了屋子,他点了其中一个人,让他拿上棍子进来。
    被点到的暗卫觉得莫名,不过他还是听话地去寻了根壮汉手臂粗细的棍子,走进屋子的时候就见到自家主人抱着那位姑娘坐在榻上。主子将姑娘的手扣在身后,冰冰凉凉地看了他一眼,他说,打断她的腿。
    暗卫杀人放火的事情做得多了,从来没被吓到过,而这次却是真的被吓到了,他吓得棍子都掉到了地上,也不怪他如此反应,往常他拿刀对着的都是些凶神恶煞的壮汉,他们手头也沾了不少的血,所以暗卫动手也不会半点心理障碍。可是眼前这位娇娇弱弱的姑娘,一看就是娇生惯养的模样,若是当真打下去了,估计能给痛晕过去。
    但是奇怪地是,要被打断腿的姑娘面上没有半点惶恐,她甚至回头笑盈盈地问主子,问打断了能不能接得回来?
    暗卫只觉得是他推门的方式不对,才看到了这么诡异离奇的一幕。自家主子听了姑娘如此奇葩的话,甚至还笑了笑,他摸着姑娘的脸,温情脉脉,“昔年你打断付公子的腿时也给过他机会,我学着你,也给你一次机会好不好?”
    暗卫只觉得惊悚,主子和姑娘说完话,又看了他一眼,这一眼便是最后通牒。他闭上眼睛举起棍子,在心里给自己做足了铺垫,用力砸了下去。
    他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以及姑娘隐忍的,硬生生压制在喉咙中的痛呼。她紧紧咬着唇,直咬得鲜血横流,额头都冒出了细汗,也没让自己因为痛苦叫出声来。
    不能哭......她告诉自己,用尽了浑身力气,告诉自己不能哭,也不能示弱。十岁除夕那年的景致在她脑中光怪陆离地闪过,暗得看不见天日的房间,血腥气和腐烂的气息令人作呕,呻吟声和低泣声交织在一起,无限将人的恐惧放大。她抱着怀里奄奄一息的丫鬟,紧绷着心神听她的呼吸声,害怕和恐惧不断撕扯着她的心脏,可是她不敢哭,甚至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因为丫鬟的气息太弱了,她要是哭一哭,就听不到她的呼吸了。
    最后光亮照射进来,连大人分明是站在明媚的日光下,可是她一路走过去,却是越陷越深,直至被拖入深渊里。连大人亲自用了手段,告诉她做不会一个有用的棋子是什么下场,此后数年,她隐藏着慢慢生出的尖牙利爪,乖乖地当他手里听话有用的棋子,连大人的职位终于开始越来越高,而与之对应的,是她手上渐渐沾满的鲜血。其实她都不怎么分得清那些公子的脸了,在她看来,他们来来往往,长得都过分相同,若非他们会讨人喜欢,她甚至都懒得去记他们的名字。
    世人爱她眉眼娇艳,她也放纵着自己,如果命运由不得她选择,那她至少可以选择,自己长成什么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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