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真像是個Happy   ending呢。我好希望能像童話故事一樣,在這裡說”他們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來做個結束。可惜,真實的人生裡,沒有這回事。
    他們在家長們的資助下,在市中心買了間套房,當做他們的甜蜜小窩,開始了他們無憂無慮的同居生活。他們的雞尾酒療法處方相當簡單,每天只需服用一次藥物。他們每三個月會一起回我門診追蹤,以及進行病毒量及CD4+   淋巴球數的檢驗。我常笑稱,他們每天需要記得服用的藥物,比我自己每天必須要服用的胃藥及維他命藥丸還少,也比大多數高血壓患者,所需長期服用的藥物處方還簡單。他們就像其他同年紀的年輕人,一樣健康,一樣工作,一樣享樂,一樣用力燃燒年輕的生命,一樣追尋著人生的夢想。他們的相處沒有負擔,沒有限制,不再承受壓力,不再感受到可能隨時被拆散的威脅。
    但是,少了隨時被拆散的威脅,也微妙的少了一份凝聚兩人的力量,那份可以掩蓋   ”兩人相處時必然發生的磨擦”   的力量。這樣生活了幾個月後,轟轟烈烈的浪漫,果然逐漸不敵平淡的日常生活。
    例如,有一天,元翔工作得特別辛苦,拖著疲累的身子回到他們的小窩。打開門,看到小菱因為在燒一道她不太熟悉的菜,弄得有些氣急敗壞,蓬頭垢面。小菱聽到元翔開門聲,頭也沒抬就說了聲,”回來了,吃飯吧!”
    “今天好累啊,全身酸痛…咦?   妳不是在燒菜嗎,怎麼又要我吃便利商店便當?”
    “啊呀,你沒看我都已經搞成這樣子了。我不小心倒太多鹽在菜裡,想撈又撈不起來…你就先吃一下便當嘛。”
    “可是,我們這星期已經第五天吃這種便當了…我今天工作很累的時候,其實滿心期待,回到家可以看到熱騰騰的飯菜…”
    “你以前不是都說,只要是能和我一起吃頓飯,不論吃什麼都是天下美味嗎?   現在我們每天都可以一起吃飯了,不要計較那麼多了好不好?”
    “我沒有在計較什麼,只是我相信,沒有人願意在忙碌了一天回到家後,只能面對著用微波爐熱出來的便利商店便當。”
    “那你為什麼不自己準備晚餐?   我在家也有在工作啊,又不是閒閒在家當老媽子!”   小菱的怨氣浮上檯面。
    而元翔的疲倦也使他失去控制,“妳如果這麼不願意準備晚餐,妳可以早點說啊,我可以在公司吃完再回來啊!”
    說完,元翔自己心裡一驚,“天啊,我們一起經歷了那麼多事情,一起面對了生命中一場又一場艱辛的搏鬥,現在居然老是為了這種日常生活上的芝麻小事在吵?”   現在站在他眼前的,似乎已經不是以前那位,為了難得的相聚會好好打扮,張著慧黠大眼的小公主,也不是那位決定與自己攜手對抗命運的戰鬥伙伴,而是個因整天沒出門而蓬頭垢面,被平淡生活觸怒,而與元翔怒目相向的女人。當然,此時元翔自己的嘴臉也好不到哪裡去。
    小菱變了嗎?   還是元翔變了?   還是其實兩人都沒變,只是生活型態不再像從前,因此改變了他們所看到彼此的角度?
    漸漸的,他們不再像以前一樣,那麼覺得他們相處的一分一秒是那麼難得,那麼值得珍惜。他們的共同奮鬥目標似乎逐漸失焦。他們開始常會吵架。小菱開始會因為元翔衣物亂丟而生氣,元翔也開始覺得,受到小菱許多限制而不悅。他們就像其他同年紀的年輕人一樣,吵著生活細節,吵著柴米油鹽醬醋茶。
    那原有的美好浪漫,就在無壓力的生活瑣碎中一點一點磨掉了。可能被拆散的威脅下的那種相愛的刺激感,也逐漸消退。小菱也感受到兩人的感覺正逐漸變淡,開始想著,”或許,結了婚就好了。”   剛開始,元翔也覺得他基於對小菱的”責任感”,當然”應該”娶她。但是,隨著兩人越來越常爭執,元翔開始會因為兩人時常的爭吵,而開始想要逃避,晚上常溜回他爸媽家睡覺。
    其實,吵吵鬧鬧,應該是所有戀人過了熱戀期,都會有的狀況吧?!   我想,或許由於之前父母的反對,讓元翔與小菱的熱戀期拉長了,使得他們以誤以為他們的相愛真的如此真摯,如此熾烈。後來,父母不反對了,他們要真的面對真實世界的愛情了,反而感到與期望中的   ”永遠長相私守的甜蜜”有太大的落差。或許,一起共渡難關,的確比安逸的日子,更容易維繫彼此的關係吧?   國家往往也是在遭遇重大危難,全國人民的向心力才能凝聚得起來。政治人物最瞭解也最會操作這一點了。
    炎熱的夏季終於結束,隨著一波波的鋒面過境,天氣漸漸由涼爽變寒冷,病房外整排的樹梢也悄悄變了色。
    又到了元翔與小菱應該一起回診的時間。但,與往常不同的是,這次進入診間的,只有小菱一人。
    在必要的問診及安排檢驗後,我忍不住的問了,”元翔呢?”
    “我們分手了。”   小菱淡淡的說著,並從皮包裡拿出一張,折疊得很整齊的一封信,一封宣告分手的信。
    “小菱,
    我們一起經歷了好多,那是我一輩子裡最美的回憶。
    我們一起讀過許多故事,看過許多電影,
    妳有沒有發現,
    幾乎所有美好浪漫,令人盪氣迴腸的愛情故事,都不會以走入婚姻做結局,
    除非,是以   ”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   來掩飾即將到來的幻滅。
    婚姻,
    以生兒育女為目的,
    以互相折磨為本質,
    而以剛開始的甜蜜為誘餌。
    我相信,絕大多數的夫妻,
    夜闌人靜時捫心自問,
    應該不會反對這個說法。
    小菱,我還是愛妳的,
    我不願見到妳的美麗因我而枯萎,
    所以,如果妳的人生還是要走入婚姻,
    祝妳能遇到那幸運的人,讓妳成為那幸運的人妻人母。
    因為,美好的妳,值得。
    我開始害怕愛情,害怕愛情會給我的傷,所以我開始逃避愛情。
    反正我這輩子,也從沒能真的帶給妳幸福的保證,或可靠的承諾。
    我們的那段美麗,我早已小心收藏起來,放在內心深處一個私密角落,那真是一段生命中難得的歷程。我有這樣的收藏,對我來說已心滿意足。
    妳也把它們收藏起來吧!   我知道那的確不容易,我真的知道的。”
    小菱又淡淡的說著,“婚姻真是如此嗎?   婚姻真的挽回不了什麼嗎?   醫生?...”
    “……..”   我覺得這時講什麼話都不恰當。畢竟我對婚姻的看法,對是否能挽回元翔,一點關係也沒有。至於所謂   ”愛情的本質”,我可是想了一輩子都想不清楚。
    看著小菱隻身走出診間,我心裡忽然感到一陣迷惑。有人說,若在餐廳看到兩個人有說有笑,那大概就還是情侶;若是兩個人面無表情,各吃個的,偶爾才說一兩句話,那大概是已經是夫妻了。人生到底怎麼了?   一般都說戀人們最美好的就是”有情人終成眷屬”,那為什麼大家又都無法否認”婚姻是戀愛的墳墓”?   所有被傳頌的美麗愛情故事,不是結局必須分離,就是只能以”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   來敷衍帶過接下來柴米油鹽的情節。人生究竟怎麼了?   難道就是因為元翔與小菱之間的愛情,太像偶像劇般的夢幻,才必須以此結束,才能將這份甜蜜永留心中?   否則接下來就只剩平淡生活中的互相折磨?
    緣起了,緣滅了,愛來了,愛走了,真是難以預料啊,真是不由人啊,一切好像都有跡可循,但也說不出個道理。反正,說到緣分,好像從來也沒給過我們選擇的機會;要發生就發生,說沒了就沒了。
    不知為何,此時我腦海浮現了小杰及信雄的影像。當初信雄病情穩定後要準備出院時,仍呈現植物人的昏迷狀態,我曾提出建議,要為信雄安排長期照護的安養機構,但卻被小杰斷然拒絕,他說他要自己長期照顧信雄。
    我勸小杰說,“植物人的長期照護安養是需要專業的,而且,更重要的是,你也有自己的人生要過啊,未來這段路還這麼長…”
    小杰堅毅的說,“我會學,照顧他需要學會的事我都會努力學,而且,沒有他在我身邊,我的人生沒有意義,所以我要親自照顧他,我相信,他一定也會希望我一直陪在他身邊…我也相信,今天如果躺著的是我,他也會這樣照顧我…”
    就這樣,信雄就被帶回家,由小杰日夜細心呵護著。
    而元翔與小菱,這對曾一起轟轟烈烈為愛革命的愛侶,就此分離,各自尋找未來的幸福。
    冬天,終於過去了。
    有一天下午,在繁忙的病房迴診結束後,回到辦公室的我,一如往常的看看窗外,許多樹已長出新葉,嫩芽的綠意盎然讓我心中感到溫暖。我心想,”春天,回來了。”這時,我辦公室的電話響起。
    “喂,醫師嗎?”   電話那頭傳來略帶沙啞,緩慢,但清晰的聲音。
    ”是,您哪位?”   我帶著迴診後的疲憊,漫不經心的問著。
    “醫師,你好,我是信雄。”
    我驚訝的從椅子上跳起來,”信雄?!...   你…你…真的是信雄?   你會說話了?”
    “我…會說話…謝謝…醫師的照顧…”   歷經十三個月的昏迷不醒,他竟然醒了!?而且還能開始說話?!   雖然這在醫學上不是不可能,但發生在信雄身上還是讓我震撼萬分。
    “你…好不好?”   我還是難掩心中的驚訝,一時還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我…很好…謝謝…”
    然後小杰接過信雄的話筒,開心的說,”醫師,你看我們家信雄棒不棒?   他醒了,真的醒了,也認得我了,也會說話了,我好高興…所以我要他打電話給你,讓你聽聽他的聲音…你看我們家信雄棒不棒?   ”   接著語氣轉為哽咽,”我就知道他不會丟下我不管…不會丟下我不管…嗚…你看我們家信雄棒不棒…”
    “很棒,很棒,真的很棒…”   我掛了電話後,跌坐回座位,口裡仍然呢喃著這句話。想像著小杰與信雄相擁而泣的畫面,一時,我也哽咽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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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記:
    元翔及小菱分手之後,各自陸續又找到了公主及王子。他們的新朋友都充分瞭解他們的病情,也都願意為了愛情去接納,也都親自來跟我諮詢過在與對方相處上該注意的事情。元翔及小菱血中的病毒,也都在規則的服藥下,保持在測不到的程度,真是讓人為元翔及小菱的健康高興。至於信雄,雖然在與人溝通上還有些不流暢,右耳也失去了聽力,腿部肌肉有點萎縮而無力,但總算是完全清醒了,清醒到可以與我無礙的交談,清醒到可以與小杰打情罵俏,吵吵鬧鬧。最令人高興的是,在信雄與病魔惡鬥最艱困的那段時間,也就是小杰眼淚流乾,乾了又流的那段慘澹歲月,信雄沒有留下任何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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