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我们昨日都在说,想向纪……哎这个,葫芦先生,约写作品呢,哈哈哈哈。今日听了你的遭遇,更觉得合适了。你若是有空,为我们学校的学子写幅劝学的作品,我要挂在校内。”景明的孙校长说道,他是时刻不忘给周斯音直接或间接地捧场。
    其他校长也都凑趣,“正是,正是。”
    “不用等回去,我现在就写!现在就写!”纪霜雨一听到赚钱,整个人都激动到要颤抖了,他今天专门把笔和印带身上来着。
    其他人:啊,真是爱书之人!一听到写字就这样快活!
    邹暮云早就想当面看纪霜雨写字了,很是支持。反正现在台下学生正在演名字拗口难懂的西洋名著改编的白话新剧,有内涵是有内涵,但实在水土不服,观众都纷纷起来上厕所了。
    纪霜雨也做过学生,不就是劝学的作品,你要冲刺高考的都有。提笔就写了十来张,兴致所至,连花体洋文也出来了,是西洋哲人的名言警句。
    邹暮云弯腰凑得极近去看他运笔,神情很是痴迷。看到他写洋文,也点了点头,表示赞同,而且细看这字迹精致流畅,与华夏书法不同,但线条也有可赏玩之处。
    “好啊,好啊。”邹暮云喃喃道,“碑帖合流,又蕴含硬笔之凛然。果如宝铎所说,采纳西学为用,承上古源流,妙哉造化!”
    纪霜雨听到周斯音背后还吹了自己,羞羞一笑:“他说得对!”
    周斯音:“……”
    邹暮云也噎了一下,他这里刚准备让纪霜雨不要谦虚,“咳咳!”
    也行吧……
    看方才纪霜雨怼周若鹃就知道,人家是很有……傲气的。
    对于有才华的人,大家的评判标准向来是不一样。
    周斯音在旁说道:“我忽然想到,纪先生的笔法融汇中西,若是请他书写《三字经》《百家姓》等蒙学钢笔字帖,印刷发行,如此一来,有向学者也可以参考学习,更为便利。纪先生,你意下如何?”
    虽然是卖字帖的事,但被他一说,一丝丝铜臭味也没有了,好像全然是为学生考虑。
    众人一听,只想:不愧是你啊周宝铎,绝不是忽然想到的吧,根本早就把下一步买卖想好了。
    “我来出字帖?”纪霜雨总觉得自己也是在学习中,怎么好意思出字帖,“我学艺也不精,只怕误人子弟。”
    “怎能这样说,你这字已见气象,虽有精进余地,可在钢笔字来说,现今书学界还有谁能做到?”邹暮云头一个不答应。
    周斯音这个提议,简直正搔中了他的痒处,他现在对纪霜雨的字兴趣最浓,且刚刚相见,满是欣喜。
    纪霜雨也慢一步想通了,倒也是,这个活儿现在好像是没别人能干,还是那句话,合适就最好,就跟他能代替谭佑安写刊头一样,也不必矫情了。
    最主要的是,出字帖,总也有版税稿费吧?
    纪霜雨:“那我就抛砖引玉,希望能引起各位学子、书家对钢笔书法的兴趣,今古相参。”
    “正该如此!”邹暮云只觉神清气爽,连日来的郁闷一扫而光,一时对周斯音也更满意,“我就不多说了,宝铎必定会把此事办妥的。待印刷出来,一定要推行到各个学校。”
    不出周斯音所料,他拱手应下。有邹暮云这一句话,就已经决定字帖的销量有保障了,官方订单到手!
    ……
    此时下头的节目已换过,快要到应笑侬上场了,大家的注意力又投向了台上。
    待应笑侬一上台,满场立刻就响起疯狂的叫好声,这就叫“碰头好”,应笑侬是名角,没开口大家就乐意给他叫好。
    应笑侬开口唱了段《灵官庙》中一段反西皮,这正是前阵子最火的戏,观众大有来着了的感觉。
    接着便是反串戏,来了段《白蛇传》。身材高大,平素横骨插胸的应笑侬唱起旦角戏来,居然也有模有样,就是和外表实在太违和了,观众又是笑又是叫好。
    大过年的,大家就喜欢看这种热闹。
    纪霜雨也是才知道应笑侬唱旦角有模有样,笑看起来,只可惜没有手机录影。
    “哈哈哈哈,这应笑侬的戏,从前我也是听过的,这几年少出来,还有人说他是塌中了,今日看来,分明比当年技艺还更精深了!”
    邹暮云看戏的年头也长得很,他道:“我还知道一个轶闻。应笑侬这艺名妩媚,实是因为当年学戏时,先学的花旦!后来个儿么越来越高,才改学花脸。”
    邹暮云一句话,倒是解开了纪霜雨一直的疑惑,原来应老板还学过花旦……!
    “咳,现在也是难得听素净的戏了。”邹暮云说着,又感慨起来,“到处流行写实布景,机关,我最厌恶这样的花俏。真正的好演员,是不必用机关吸引观众的,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布景,只会令演员和观众都分心!要我说,还是从前那样,只挂张‘守旧’就行了,华夏戏曲要有华夏戏曲的样子。”
    一般他说完,大家都会应和几句,但今天,却有点安静,邹暮云隐隐觉得奇怪。
    在场人看看纪霜雨,有点尴尬。
    前段时间邹暮云出京公干,对纪霜雨的了解还很浅,单知道他似是在戏园工作。却不知道近来有出大火的《灵官庙》,正是以机关布景见长,还是由纪霜雨做导演排的。
    这是大新闻,报纸上吵了好几日,在京的人多少听了几耳朵。
    更别说,沪上著名布景师助阵的莺歌舞台,好似还要和长乐戏园打对台,说来明日就该见分晓了。
    纪霜雨本人反而听得笑了一笑。
    在这个各种思想涌动碰撞的年代,大家都在寻找未来的方向,传统与创新该当如何抉择,太多人有自己的看法。
    有的人支持完全创新,废除旧剧。有的人认为择其善者而从之,改良旧剧。也有邹暮云这样完全旧派的人,认为用布景机关不算好汉。
    这些是这个时代的特点,无数次试错、改良之后,才有了纪霜雨在时间线另一端所看到的。他自己因为知道未来,才格外笃定,得以引导市场提前找到正确的方向,与对华夏艺术的自信。
    纪霜雨开口道:“邹部长,我在长乐戏园身居导演一职,正是对剧情、布景、灯光等一切舞台事宜做总体设计。”
    邹暮云讶异地看着他,也因为是他,面上并无不愉快,只语重心长地教导:“你还年轻,可知一句话,‘戏以人重,不以物贵’!”
    “您说得有道理,但请容我分辨,”纪霜雨指了指正在上演的新剧,“传统戏曲是虚,是无,却也是一切,是演员所在处即有布景,是以表演动作令这台上想要它是战场便是战场,要它是宫殿就是宫殿!
    “这确是华夏哲学体现的美。但是,加入恰到好处的舞台美术修饰,未尝不能产生情景交融的美妙意境,只要它不违反传统戏曲的精髓。
    “如今影响我们的西方戏剧,在文艺复兴之后开始分化,分别成了歌剧、舞剧、诗剧等,而我华夏戏曲,则恰恰相反,包含了自古而来多种艺术,将诗、画、音乐、舞蹈融为一体。
    “这种包容,是古老的象征,也是我们华夏的特性,所以我相信,它也容得下机关与布景这等色彩与雕刻的艺术。就如钢笔的出现,若是创新难以避免,未尝不能尝试让它符合华夏意境。否则来日其他娱乐若是越来越精妙,戏曲如何处之?”
    邹暮云听到纪霜雨对戏曲舞台的理解,面色就十分缓和了。他就知道,一个懂书的人,决计是懂得这种传统之美的。这确实是他想要台上“守旧”的原因,因为不想看到独特的风格被破坏。
    “你说得也不无道理,只是这何其之难!”邹暮云内心全是自己看过那些群魔乱舞的新旧舞台,实在难有信心。
    纪霜雨趁机道:“我们长乐戏园明日上演的新戏昆曲《感应随喜记》,就是以此为目标,各位若是有空,还请到场一赏,看看晚辈是否找对了路子。”
    纪霜雨那说服投资人练出来的口才太有煽动性,加上对他的好感,邹暮云这才勉强点头:“好吧,那我便去看看。”
    他内心暗想,要是纪霜雨设计得太妖魔鬼怪,很应该劝其换个工作,有一笔好字,去哪里不行?
    那位景明的孙校长心中则是暗自思考了,纪霜雨有几句话带过了西方戏剧发展,怎么像是对世界戏剧史也有所了解呢,看来人家虽然研究的是旧剧,却涉猎很广,语气间也没有视新旧剧为敌对的意思。
    纪霜雨浑没意识,在他心里,华夏的戏曲、话剧本就不是对立的,而是相互学习促进,百花齐放,只心道:很好,又多卖了几张票!
    这时节目已经在尾声了,趁旁人不注意,周斯音附耳对纪霜雨道:“你想要一次买断稿费,还是提成版费……”
    纪霜雨立刻比刚才卖票还上心,一下身体凑得离周斯音特别近,关切地问道:“版费有百分之多少呢?”
    版费也就是版税了,比如一本书如果定价一块,版税10%,那么每卖出去一本,作者可以拿到一角钱稿费。
    周斯音不自然地闪开了点,纪霜雨动作稍大点,他就下意识警醒,“日后钢笔使用会越来越普遍,而且,先前也多亏你了,那刊头我原约谭佑安,是准备了五千的。所以,如果是你,这笔版费……”
    纪霜雨:“等等,五千???”
    关键信息get,好家伙,他还一直觉得自己占大便宜了。
    纪霜雨眼睛都要流血了,充满了对同行的嫉妒与对老板的艳羡,呜呜呜人家五千我五十,“你还说看好我,原来都是甜言蜜语,真是骗子,奸商,胆小鬼……”
    周斯音:“……”
    越听越??最后一个词???
    周斯音:“你听我说完,版费25%。”
    此时的名家文人版税大多都在10%至25%之间,比如书妄言,他算两次稿费,连载的时候按千字结算一笔,结集出版又按版税30%算一次,是极其高了。
    由此可见,纪霜雨拿的这个版费多高了……
    奸商虽奸,也是懂得笼络人心的!
    纪霜雨心情真是一时雨一时晴的,望着周斯音,表情还没来得及调整回来。
    周斯音心中一动,轻声问道:“这次能续费到几时?”
    纪霜雨刚要回答,旁边那位孙校长笑呵呵道:“小伙儿在悄摸说什么呢?可别斗嘴啊。”
    他见纪霜雨表情不对劲,就怕是被周斯音那个脾气给气着了,故此轻松地插话,毕竟谁都目睹了邹部长看好纪霜雨。
    纪霜雨一下握住了周斯音的手,动情地道:“没,我说周先生忠厚诚挚,真是我最好的朋友!!”
    周斯音:“……”
    孙校长:“…………”
    .
    .
    转过天来,正月十五。
    纪霜雨昨晚义演结束后,回去还要带小孩,累得倒头就睡,上午打着哈欠一走进长乐戏园,徐新月就扑了过来,语无伦次地道:“你知道么?你知道么!!”
    纪霜雨也激动地道:“我不知道!!”
    徐新月:“…………”
    纪霜雨淡定地收回了表情:“东家,你干嘛呢?”
    自从发现被对面针对后,徐新月就一直惶惶不安,每天扒在门口暗中观察。
    他紧张地道:“我发现了,他们会有飞仙。刚刚我和给他们送水的人打听了,那人无意看到了他们的装置,我在沪上看到过的,演员可以在空中飞。你想啊,咱们排的是什么戏,他们神仙都在空中飞,咱们在台上跑,没得比啊,输了输了!!”
    纪霜雨只道:“滑轨嘛,我不是也用了,给道具用的。第二次问你要钱然后买的啊,不是给你列明细了。”
    一提明细徐新月心口又是反射性一痛,他根本不敢看,纪霜雨这次又要了好几次钱——明明已经比照上次加了预算,但这人就像是什么无底洞!疯狂要钱!
    但现在不是心痛这个的时候……
    徐新月痛苦难以置信地道:“你,你会?那你为什么不给金雀用!”给道具用多浪费,咱也弄个飞仙多好啊。
    纪霜雨:“我不喜欢。”
    徐新月一句脏话卡在喉咙里,表情越来越扭曲,似乎下一秒就要掐纪霜雨了。但是可能想到已经是最后一天,后悔也来不及了,最后只仰天疯狂嚎叫一声。
    纪霜雨:“……”
    徐新月脑子里满是这下完了,之前莺歌舞台就打了很多广告,介绍他们的布景,并强调还有更多惊喜,入园享受。看来这飞仙也是其中一样了,即是说,就这个,还不是他们最热闹、最精彩的机关。
    其他机关徐新月没见识过,谁也没亲眼见过,只有广告词为证,但那种飞人效果他是看过的。
    柜台的人听到嚎叫声,小心翼翼探头看了一眼,“东家还好么?”
    “应该还好啊。”纪霜雨把手在徐新月面前挥了挥,“东家? ”
    徐新月从怀里摸出了一角钱,递给纪霜雨,祈求他的安慰:“你说说,这次咱们能成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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