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道理的心被路人打消,明舒懒了。
    宋清沼尚未回应,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哦对了,你以后可千万别来找我。”
    宋清沼本来没事也不会来找她,但听她这么说,他下意识脱口:“我为什么不能来找你?”
    说完,他微愕——这话问得好似他总来找她一般。
    “麻烦,总之你别找我。告辞!”明舒拱拱手,溜之大吉。
    “……”宋清沼无语。
    从前,都是女子死缠烂打想接近他,可到了陆明舒这里竟然倒置,仿佛他成了死缠烂打的那个人。
    ————
    往后几天,因着临近皇子驾临的时间,书院内的活一天比一天多,明舒也忙得像个小陀螺,在书院各处转。不过忙归忙,她倒是因此和书院里各处的杂吏都熟稔起来,平日里没少借着办差的空隙和人攀谈。
    书院的差使稳定,环境又好,在这里干活的杂吏大多都是呆了数年的老人,对书院大事小事极为熟悉,闲谈中不经意透漏的消息,给明舒提供了很大帮助,再加上这些日子她冷眼旁观发现,谢熙待唐离表面上虽与待其他友人没有差别,但细微之处却仍看出些许破绽。而这些无不透着与众不同的亲厚的破绽,也许连谢熙自己都没有发现。
    县主没有说错,有时候,在某些事上女人是比男人更细心敏锐,就连陆徜都未曾注意的东西,但她却看出来了。
    明舒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结论,然而尚缺实质证据。她并未声张,只暗中观察,就等着帮衬何师娘过了三殿下与尚书令莅临的大日子,将手中差事了结,她回到城中再另寻他人打听唐离身份。
    十年前被松灵书院山长带回的孤儿,如果要查应该也不难,只不过若是扯出必定牵涉书院,少不得她到时再想个办法解决这事,此都是后话了。
    时间转眼就到三皇子与尚书令陆文瀚的前一天,整个书院除了备考的举子之外,所有学生都被集中聆听山长训话。何师娘则带着林大娘等管事在整个书院检查,明舒就跟在她二人身边帮忙,一处一处地察看,从明日皇子与陆大人要祭拜的孔圣庙到教斋讲堂再到他们说话小憩的明心堂,以及他们参观书院路线上的每个地方,都要保证不能出错。
    检查的过程中仍是发现不少疏漏处,何师娘急忙令人找补,明舒跟随一旁,也忙得午饭都没顾上吃,好容易挨到夕阳西下,山上一点点黑沉,何师娘才放众人休息。
    明舒饿得前胸贴后背,抄小路回饭堂,打算先祭祭自己的五脏庙。
    走到饭堂附近的春暖庭时,明舒远远听到阵叫喊。
    “别打了!世子,求你别打了,再打就闹出人命了!”
    明舒脚步微顿之后很快循声冲去,春暖庭中有人打架,周围已经聚了不少人,围观的围观,劝架的劝架。明舒止步定睛一看,揍人的正是谢熙。
    他眉心拧得死紧,眼里仿佛有怒火喷薄而出,对着倒地那人,每一拳都下了狠劲,劈头盖脸地揍。那人被打得抱头蜷缩在地,不住哀嚎。四周不少纷纷相劝,其有一人甚至蹲到地上要阻止谢熙的拳头,却都无果,直到有人喊了声:“先生来了。”谢熙方暂缓拳头下落的速度。
    书院负责教管学子品仪的先生匆匆而至,看到这一幕气得胡子都歪了。明日就是殿下驾临的大日子,今天却发生打架斗殴,这简直是不把殿下和书院放在眼中,他当下就怒喝二人住手,哪怕动手的人是永庆侯世子,他也没留情面,劈头盖脸一顿骂。
    谢熙任由先生骂他,眼睛依旧死死盯着地上的人,先生的问话他一句也没回。
    先生无可奈何,又见四周人多,便带谢熙回去再训,又让扶被打的那人先去驻校医生。
    地上的人被身边朋友扶起,站都站不稳,却也只盯着谢熙阴沉沉发笑。
    明舒认出他来。
    这人便是前几天险些被匾额砸中的学子。
    那件事虽已经被书院定为意外,不过也在书院内传得沸沸扬扬,当时差点被砸中的学子,除了唐离外,还有另一个叫杨子书的学子,就是被陆徜扶起的那位。
    明舒有印象。
    这杨子书的风评不太好。他才来松灵书院一年,虽然过了童试,却没参加秋闱,并非本届举子,与唐离是同窗。此人家中原是江南富户,后来其父找门路疏通捐了个员外郎的虚衔,举家迁入汴京,又费了老大力气把独子杨子书送到松灵书院来,可这杨子书在家里霸道惯了,来了书院虽有所收敛,却并没变好,没事就欺凌院中那些家境不好的弱小学子。
    如今也不知为何,他竟将素来以君子著称的谢熙惹到这般田地。
    明舒大感疑惑。
    两个当事人,一个跟着先生走了,一个被送去就医,春暖庭的这出闹剧落幕,四周看客也渐渐散去。明舒刻意放慢脚步朝前走去,两个路过身边的学子对话声清晰入耳。
    “你说这谢世子为何下狠手?他与子书平日并无交集。”
    “这你就不懂了吧?杨霸王那人,逮着个弱的就可劲欺负,好像是得罪了唐离。这下可好,跌到石头了,他活该!”
    两人一边交谈一边远去,说话声渐渐小了。
    明舒捏捏眉心——这关系,挺烦人的。
    ————
    翌日,就是三皇子赵景然与尚书令陆文瀚莅临之日。
    明舒起了个大早,去找何师娘和林大娘的路上,果然听说了昨日那场风波的后续。
    虽然打人的是谢熙,但斗殴事态恶劣,今日又有贵客驾临,为防意外,二人同罚。杨子书今日被禁足于屋,而谢熙并非书院学子,本来昨日就要驱逐出院,因着时辰已晚,故多留一晚,待今日贵客离去后再行下山,故而他也被禁足在屋。
    今日可是所有书生都要到场,随三殿下一同祭拜孔圣的日子,稍后还有经义诗文等考校,虽说考的多是即将赴试的举子,但其余学子亦有一展所长的机会。若是能得殿下与尚书令的青睐,那么日后科举之路,必定更加顺畅,因此这是全书院所有学子都十分期待的日子。
    不能来此,对杨子书而言,是巨大损失。
    明舒边听边感慨。
    所有杂吏都集中到小雪园外待命,院内学子亦正襟危坐课室之中静候。何师娘在小雪园外与众人把今日所有流程再对过一遍,
    太阳渐渐升起,整个书院春光明媚,皇子仪仗先行,车辇到山下之时,报信之人已经提前赶到书院。山长带着所有书生往正门迎接,何师娘就带着明舒等一众杂吏在旁随候。
    书院的正门大开,两侧皆是迎客盆栽,山长徐严领着书院先生站在最前,身后跟着排列整齐且统一着装的学生站在门口,往左侧就是静候一旁的何师娘等人,明舒因为要跟着何师娘随时听命,因此站得也颇前,稍踮踮脚就能窥得门口一隅。
    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明舒的腿都站得有些酸麻,皇子仪仗队的声响方由远及近,众人皆正衣冠,打起精神来。
    仪仗过后,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停在书院门外,车上下来二人,山长率先迎出门去。
    “松灵学院山长徐严,特率全院上下,在此恭候三殿下与陆大人。”
    随着山长一声迎语,众书生齐道:“学生恭迎三殿下,陆大人。”
    所有学子躬身行大揖礼,在旁的女眷则垂头行万福礼。
    明舒跟着何师娘屈膝,眼睛却悄悄抬起,朝外望去。因为学子们作揖礼,她的视线反而无遮无挡,第一眼就看到被徐严迎进的三皇子赵景然。
    嗯,殷淑君这个传说里的夫婿,生得还行——虽非俊秀,却也眉朗目清,身上又有天家威仪,不怒自威,叫他区别于常人。
    这第一眼,明舒觉得尚好,赵景然和她想像中的皇子无甚差别。
    她目光又悄悄挪了挪,望见从赵景然身后走出的人。
    尚书令陆文瀚。
    出乎明舒的意料,她以为能坐到六部尚书令这个位置的人,年纪必定很大,肯定是个头发胡子都花白的老头子,但眼前这位身着绯红官袍的男人,却是刚过不惑之年的模样。
    一个长得很儒雅俊美的中年人,岁月留下的痕迹带来的并非衰老颓败,而是另一股叫人不由自主信服的风范。和赵景然的少年威严不同,他微笑着走进山门,通身都是叫人如沐春风的风度。
    明舒瞧了瞧,眨眼再看。
    这位陆大人不止跟他们一样姓陆,怎么连模样,都和她阿兄有些肖似?
    又是她的错觉?
    第35章 命案(虫)
    明舒忍不住揉揉眼,还想再看清楚些,然而行礼的一众学子已经在三皇子赵景然的免礼声中直起身子,明舒视线被挡,再看不清前面的人,只能作罢。这世间长得一模一样的人都有,何况是几分相似的,也不足为奇。她想了想,也就丢开手了。
    赵景然与陆文瀚打头,山长与几位大儒相陪,领着一行人浩浩荡荡进了书院,明舒跟着何师娘紧随众书生后面。过了山门,一行人并不休息,先往书院孔圣庙祭拜。香烛果礼备齐,赵陆二人执香三拜过后,方是今年赴试的举子鱼贯而入,三人一排行礼,陆徜便是其中之一,再往后才是书院的其他学子。
    待得众书生都行完祭拜大礼后,所有人齐聚庙外空庭,聆听三皇子与尚书令的教诲训言。
    春闱在即,他们说的无非是些激励学子们的话,三皇子说得慷慨激昂,众学子也听得热血澎湃,换成尚书令陆文瀚,这热血澎湃又变成和风细雨的体贴。
    明舒全程都站在外围旁观,她对陆文瀚长相的好奇心远胜其他,只是可惜,他站的那位置逆光,她站得又有些远,仍是不能瞧清楚。
    一席演说过后,众人并未就此散去,徐严带着赵陆二人往崇明堂去了。
    崇明堂乃是松灵书院最大的讲堂,向来用于举办大型的讲学,大堂上悬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之书,大堂无门,正对可容百人的中庭。眼下皇子携圣书令已坐进大堂,与山长等人看茶叙话,所有的学子,都在空庭上站着。
    明舒等人跟着何师娘从旁进了后堂,各自忙开,生炉烧水沏茶的,准备笔墨纸砚的,整理学子文卷的……每个人手头都没闲着,有条不紊准备着。
    赵景然与陆文瀚在这里可不是只为了与山长等人闲坐品茶叙话,寒暄过后,就是考校举子们的水平。后堂准备的那些文卷,就是这几日各位举子所写的一篇策论与一首七言绝律,先经由院中各位大儒品评后择优选出其中佳品十卷,待今日呈予皇子与尚书令过目。此外,其余学生各提交七言绝律一首,同样也是择优而取。
    松灵书院二十一位将要赴试的举子,只挑出了八份。
    现下明舒手中锦托内所呈之卷,便是挑中的策论与七言绝律,不过每份都卷起以红绳缚之,看不出都是谁的文章。明舒捧着锦托站在后堂入大堂的隔门处,正待传唤。何师娘见她一双眼滴溜溜地在卷子上打转,便笑着过来,附耳悄悄道“明舒丫头,想知道你阿兄的文章有没在这里面?”
    明舒点头如捣蒜,何师娘便指着最上面两份卷子的其中一份,道“喏。最上头呢。”
    “谢谢师娘!”明舒安心了。
    虽然对阿兄有信心,但得到确定,她还是很开心。
    “叫你了,快去吧!”何师娘又是一笑,轻轻推了推她的背。
    前面已经传话过来,要献卷了,明舒深吸口气,躬身捧着托盘迈入正堂。她并不能接近皇子与尚书令,只能捧着锦托静立正堂一侧,由内侍过来取卷检查后打开再送呈赵陆二人。不过站在正堂,哪怕只是侧面一角,她也能瞧见站在中庭的陆徜。
    举子三位一排,陆徜站在第一排,虽然都穿一色的衣裳,但陆徜就是生生比旁人醒目了好几分。
    她悄悄勾唇。陆徜瞧见了,递个眼神过来。兄妹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交汇,虽无言却又默契十足。明舒与他对视了两眼,目光又一转,瞧见他旁边那人。
    好吧,醒目的不止陆徜一个人,鸡群立鹤,这鹤有两只。
    宋清沼也站在第一排,正中位置,人如兰芝玉树,也格外耀眼。似乎察觉到目光,他眼睛微转,也瞧见了明舒。明舒挑眉瞪眼,冲他做了个怪相。宋清沼不知怎地,有些想笑,他飞快收回目光,只将那突如其来的笑意忍下。
    堂上无人察觉这小小的眉眼官司,内侍已解开第一卷 ,唱名“汴京举子,宋清沼。”
    宋清沼收敛神色出列,朝前默揖。
    此卷先呈于赵景然,赵陆二人推让一番后仍由赵景然先看,内侍又取第二卷 ,唱名“江宁举子,陆徜。”
    陆徜亦随之出列。
    这一卷,便呈给了陆文瀚。
    赵景然那厢已经看了泰半,边看边赞“清沼不愧是汴京第一大才子,文章果然写得妙哉。”
    宋清沼忙拱手谦道“殿下过奖,清沼不才,是书院诸位先生教导之功。”
    “你还是这么谦虚!过来与吾说话,不必拘束。”赵景然笑道。
    明舒听他说话语气,想来他与宋清沼已是旧识。毕竟是国公府的嫡次孙,与皇室结交,不足为奇。
    宋清沼顶着一众学子艳羡的目光站到三皇子身边,赵景然继续看他的文章和诗作,边看边夸,看到精彩之处,忍不住倾身将文卷摊与陆文瀚,想要与其分享佳作,不想陆文瀚刚巧聚精会神读完陆徜全卷,忽然拍案叫绝“好文。”
    赵景然却是一怔“吾甚少见陆公如此赞人,此文……”
    “殿下请过目。”陆文瀚遂将文章递予赵景然。
    底下一众学子便见赵陆二人交头阅文,指点卷文低语讨论,也不知所言何物,只有陆徜泰然自若站着,面上波澜未惊,好像被品头论足的文章并非出至他之手。
    宋清沼微微垂头,不语。
    稍顷,赵陆二人阅完陆徜之文,陆文瀚方抬起头来“哪位是陆徜,上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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