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文瀚转回头,盛怒又化作和风细雨,只朝明舒道“你真想嫁宋清沼?只要你点头,为父便让他三书六礼前来迎娶你。”
    明舒满脑袋疑惑——谁来告诉她,发生了什么?
    她一回头,曾氏也傻在门边。
    第51章 身世
    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可陆家门外的气氛却似乎凝固一般。
    除了陆文瀚清晰的“女儿”“为父”等声音,所有人都像突然哑巴了似的,宋家的那位孙妈妈坐在雨里连站起来都忘了,只捂着胸想陆文瀚是何许人。
    这一想,还真给她想起来。
    汴京城还有哪个陆文瀚?六部尚书令陆文瀚,天子近臣,论官阶也许不如国公爷,但人家手握实权,看皇帝的意思是准备提其至宰辅之位,就凭这一点,整个汴京城的贵人谁不争想巴结,甭管是宫里的,还是宫外的,是皇亲国戚还是王孙贵胄,见了陆文瀚不得恭敬称一声“陆公”,就算是老国公,也要与他平辈相论。
    陆文瀚的女儿,要嫁皇子为妃都绰绰有余,宋清沼不过是国公府嫡次子,若较起真来,倒是宋清沼身份低了。
    但是……这陆明舒明明是个寡妇带入京城的平民,怎么就突然成了陆文瀚的女儿?
    这个问题,孙妈妈想不出答案,但她知道自己闯下大祸,当下也不敢再说,只跪地磕了两个头,便让丫头扶着灰溜溜逃走。
    陆文瀚不再与下人一般计较,估摸着自己的雷霆怒火把明舒这机灵的女娃娃吓得说不出话来,于是神情愈发温柔慈爱。
    “明舒莫怕,凡事有为父替你撑腰。”
    明舒哪里是吓,她压根是惊愕地没反应过来,孙妈妈想不出答案的事,她更加想不出,当下便转头看曾氏“阿娘,这人是谁?”
    连陆大人也不叫了。
    曾氏万万没想到她与陆文瀚关起门来谈话,在里边两人谈得好好的,她也答应陆文瀚找个机会把这桩事告诉孩子,陆文瀚也没逼她,只问了些这十八年间的旧事,两人都很平静,本来陆文瀚已要离去了,不想走到门前竟听到明舒被宋家人刁难。
    陆文瀚当场暴怒,温文尔雅的假面撕去,仿如回到十八年前。
    面对明舒的疑惑,曾氏一时间竟难答上,说是她父亲不对,说不是也不对。
    “我是你父亲。”陆文瀚瞧着明舒满脸疑惑,不由又慈爱道,“告诉为父,你是真想嫁宋家那小子?”
    “她不想。”
    明舒还没开口,就被另一个声音抢道。
    淅沥的春雨里,陆徜撑着伞从长巷另一头走来。他走得很慢,发间挂着几颗小雨珠,脸上没什么表情,眉眼平静,人如这场春雨,冷凉,清醒。
    “阿兄!”明舒一见陆徜就如获大赦般松口气,也不管外面下着雨,跑出屋檐冲到了陆徜伞下。
    陆徜将伞往她那一歪,明舒拽着他袖摆道“那人说是咱爹。”
    “嗯,我听到了。”陆徜把她往身边拉近一些,伞不大,即便再偏向她,也会淋到些雨。
    “可咱爹不是牌位吗?”明舒向他嘀咕。
    嘀咕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曾氏和陆文瀚听到。
    陆文瀚神色不自在了。
    “我也不知。”陆徜边说边与明舒走到自家屋檐下,把明舒和曾氏都往门内一拎,自个儿把在门口,将伞收起,在地上用力一甩。
    飞出的水珠溅到陆文瀚身上。
    陆徜也没道歉,只淡道“学生家中还有要事,就不招待陆大人了,陆大人好走。”
    语毕,他转身进屋,当着陆文瀚的面,把门“砰”地关上,上闩。
    陆文瀚险些被门砸到鼻子。
    想像中父子父女相认涕泪交加的场面并没如期而至,儿子太冷静,女儿在说风凉话,连句骂他都没讨到。
    这对儿女真是半分脸面也不给他这尚书令。
    像谁?
    像极了年轻时的他。
    ————
    屋外下着雨,房门紧闭的家中光线浅淡,气氛有些凝滞,谁都没开口,明舒和曾氏只看着陆徜把雨伞放好,在门口蹭干鞋底水渍。
    曾氏看着儿子不言不语的模样似乎有些无措,她瞒了儿子十八年,没想到竟在今天突然爆发,连一丁点缓冲时间都没有。
    明舒看看两人,先上前扶着曾氏坐到椅上,道了声“阿娘坐着吧。”后又到陆徜身边,踮起脚轻抖他头发落的雨珠,也只道“阿兄头发都湿了。”
    她声音轻轻柔柔,有俏皮亦有贴心,缓和着这几近凝滞的气氛。
    “谢谢。”陆徜道了声谢,语气并无喜怒。
    “你和阿娘坐着,我去给你们泡碗茶来。”明舒说话间已动手收拾桌上陆文瀚喝过的茶。
    陆徜拉住她“坐着吧,我去。”
    语毕他接过明舒手中残茶,去了灶间。明舒便搬了凳子坐曾氏身边,小声道“阿娘,陆大人刚刚说的,是真的?”
    曾氏默默点下了头。
    明舒按住曾氏放在膝头不安的拳头“阿娘在担心阿兄的反应?”
    曾氏又点了点头。
    “阿兄是读书明理的人,又那么孝顺阿娘,阿娘别担心,何况还有我呢。”明舒安慰道。
    曾氏看着明舒温柔笑起“明舒真好,是阿娘的贴心小棉袄。”
    明舒便也笑了。
    一时间陆徜回来,手里端了三碗茶,一人一碗,是做长谈的准备。明舒瞧着自己那碗,是用盐渍梅条加了些蜂蜜泡的,酸酸甜甜还带点咸口,是她日常最喜的口味。
    “阿娘,我们与尚书令陆文瀚到底是何关系?”陆徜坐在两人对面,手里同样也捧着茶碗,却只是碗白水。
    曾氏手里那碗,则是她常喝的八宝茶。
    “陆文瀚,是你父亲。”曾氏端起茶小啜一口,定定心神,交过过往。
    ————
    说起曾氏与陆瀚文的这段孽缘,就得往前倒溯二十余年。
    曾氏并非芜湖人,她原藉宣州,是当地一户寻常人家的女儿,因一手绣活闻名江南,人又生得美貌非常,刚过及笄家里就被说亲的媒婆踩破了门槛。只可惜那时她母亲已经过世,上边只有一个病重的父亲与一对势利兄嫂,因着久病缠身,她父亲无力做主,亲事是交到兄嫂手中,可兄嫂贪财,想将她卖予当时城中富户,一个年近六旬的老头做填房。
    “那时我和明舒差不多年纪,哪肯屈服?于是就从家里逃出,我兄嫂发现后紧追不舍,追我到河畔。那时我想着,哪怕跳河死了一了百了,也不要跟我兄嫂回去。却没想,河没跳成,我遇上了这辈子的冤家。”
    曾氏被当时打马路过河边的少年给救下。
    即便过了二十年,陆文瀚救她时的情景依旧历历在目,宛如神兵天降。
    彼时一个英俊少年,一个美貌少女,在那样的机缘下相逢,一见钟情毫无意外。陆文瀚给了她兄嫂一笔可观的银子,把她从她兄嫂那里带走。
    “我被他带到他居住的宅子里,那时心里只想着做牛做马赚够那笔银子还他。他并没把这笔银子当回事,反给我片瓦遮头,让我住在他宅中安心刺绣卖钱,又告诉我,他叫陆远川,父母亡故,家中经营几家米铺,是个小有薄产的年轻东家。他待我很好,温柔体贴,吁寒问暖,和外头那些男人不一样,我便不疑有他。”
    曾氏一边回忆一边说。
    年轻时的陆文瀚生得与陆徜七分相似,却有爱笑的眉眼,十几岁的曾氏哪能敌住他的魅力,很快就倾心。陆文瀚也爱她的温柔小意,又被她藏在柔弱之下的坚韧折服,同样喜欢上了她。
    “我与他虽两情相悦,却并未做出逾矩之事,他说他倾心于我,我便要他明媒正娶,他同意了。”
    婚书,聘礼,媒婆,迎亲礼,全按着正妻礼制,除了他的父母外,一样不差。
    “我以为我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不,我就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可我却不知,远川只是他的字,他全名陆文瀚,是陆家的幺子!他骗了我!”
    陆家,是宣州最出名的官宦世家,祖上三代为官,早已举家迁入汴京。虽然同姓,但曾氏万万没想过,陆文瀚会是陆家的幺子,她更不知道,陆家这个幺子在京城是个出名的混帐货,人虽然顶顶聪明,但从小到大都顽劣难驯,到处惹事生非。
    曾氏遇见陆文瀚的那年,陆文瀚在京中又闯了大祸,惹到不该惹的人,为了平息祸事,家中长辈这才决定将他送回宣州老家,一是为了惩戒,二来也是放弃这个幺子。
    “那可能也是他最失意的时候,家中将他放逐,功名利禄通通如浮云消散,他的不甘心连我都看得出。”曾氏又道。
    陆文瀚其人反骨很重,因着不满家中所为,他在外置宅另住,连陆家祖宅的门槛都没进,也从不在外边打陆家的名号行事,整个宣州城的人都不知道陆家幺子回来了,而他的这桩婚事,更是瞒着家中长辈私自做的主。
    “他那人虽然不羁,在外头总要惹些事,但对我却是好的。”曾氏再饮一口茶,续道。
    成亲后两人过了段蜜里调油般的日子,曾氏很快就怀有身孕,生下陆徜。
    就在陆徜出生的第二年,陆家从汴京来人寻找陆文瀚。原来是陆文瀚的兄长不幸坠马过世,他父母膝下空虚,家中无人承继,这时又想起这个幺子,要将他接回汴京。
    “那时我才知道,他是陆家幺子,根本不是什么米行东家。他有良好的家世,是个天之骄子,不是我这样的平民百姓能配得上的。”
    曾氏永远记得陆家人找来的时候对她说的话。
    “不过是个外室,也配自称妻?”
    “若我知道这段亲事会落得如此下场,当初我宁愿跳河死去,也不会让他救下。宁为平民妻,不做帝王妾,我从来不求荣华富贵,可他却让我成了比妾还不如的外室!”曾氏眼眶渐红,手微微颤抖。
    从那天起,她就与陆文瀚吵,即便陆文瀚一再保证是妻非妾,可当她问起陆家意思时,他却总是沉默的。
    陆家人不会承认她。
    “他是个有抱负的人,肯定是要回汴京的,那我跟着他算什么?他给不了我任何保证?说是会替我争取,可我也再不相信他的鬼话,我们两日日吵,夜夜吵。”
    这样的争吵消磨了感情,再多的喜爱也被耗尽。两人都筋疲力尽,最后曾氏做了了断。
    “我和他说,我们和离吧。”
    那时陆文瀚也已因无休止的争吵而满腹恼怒,闻及她的绝情之语,亦负气同意和离。
    “我什么都没要,只要了孩子。他没同我争,甩下和离书后就跟着陆家人回了汴京,把宅子留给我。但他走后,陆家又很快来了人,想要从我手中将陆徜夺去。我若留在宣州,必保不住陆徜,同还要受我兄嫂掣肘,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趁夜悄悄离开,逃到了芜湖,对外只称丈夫病逝,也没再打听过关于陆家与他的事。”
    后面的事,陆徜便都知道。曾氏带着他在芜湖落脚,一直住到他九岁,遇到芜湖水患,曾氏又被迫带着他逃离芜湖。芜湖水灾,官府卷宗被泡烂,她与陆徜的过去彻底被掩埋。
    那段逃难的日子,他至今仍印象深刻。衣不蔽体,脚上的鞋烂了,只能赤脚走,边走边问路人讨米粮,没少挨人唾沫星子与棍棒,就那样走了千里,一路逃到江宁,遇到明舒的生母,给了条活路。
    那时的他黑瘦不堪,明舒在他眼里,就像天上的月亮。
    “阿娘。”明舒挨近曾氏,拿帕子轻轻拭去曾氏的泪水。
    “乖。”曾氏也不知自己几时落下泪来的,许是因为回忆起那段过于艰难的日子吧,她拭净泪,又温声道,“你们也不必怨他,他那人虽然有诸多坏毛病,不过答应我的事倒没食言过。他说过不会夺子,就定不会做,只是陆家长辈肯定不容许子嗣流落在外,那些人应该是他父母派来的。今日他来时同我说,当初和离不过是他争一时之气,想着先回汴京打点妥当再回头接我,怎知我气性那般大,竟一声未吭带着孩子远走他乡,半点音讯没给他留过。”
    说着她眼中又浮起歉意愧疚“怨我,如果当年我不争那口气,让你跟他回陆家,那几年你也不必过得如此艰难。”
    “阿娘不必自责,便是让我跟回陆家,在陆家人眼中也只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外室子,怎比如今活得坦荡磊落。”陆徜这时方开口。
    “陆徜!”曾氏急道,“同你说这许多,就是要你明白,你绝非外室之子。他当初三书六礼迎我,聘书婚书礼书俱在我手中,还有那份和离书。若是有人敢说你,就将那三书与和离文书一起扔到对方脸上!”
    “阿娘,阿兄不是那个意思。”明舒忙起身按住曾氏,“阿兄是觉得跟着阿娘比回陆家生活更自在,我和阿兄一样想法。”
    曾氏这才又慢慢坐下,道“不论如何,我与陆文瀚已经过去,我与他的情怨也已了结,与他两不相欠,但你们不同。要不要认这个父亲,你们自己拿主意,我不会干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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