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舒动作很快,可问题也没停:“你之前同我说的那个证人,是周秀清?”
    陆徜点头:“是她。她先被高仕才圈禁,后来侥幸逃出躲在江宁,被三殿下派去的人找到,本欲押回京城审理,不想路上出了意外,又被唐离的人抢走。周秀清应该知道什么,可惜……”
    “可惜什么?她人呢?唐离同我说,你们之间做了交易,只要你答应帮她,她就在昨夜把周清秀交给你。不过她死了,没有发出信号,你们是不是没找到周秀清?”
    虽然最后是陆徜假扮三皇子登上禅台,但唐离的人应该没有发现,不过昨晚唐离死前也提过,只要没有她的信号,他们就找不到周秀清。
    “找到了。”陆徜闻言沉沉一叹,“我根本就没指望唐离交人给我,在那之前,我就已经暗中安排人手调查查周秀清的下落了。让你帮我演戏,答应她的要求,只不过是为了让她松警惕,自以为计谋得逞,能尽早把他们的目的告诉我,我好想法应对。”
    唐离自以为能操纵利用他,他便利用她的自负从她口中试探出他们的真正目的,再假意答应劝说三皇子登禅台祈福,设下这出禅台之计,为的不过是尽可能多接触唐离,暗中命人监视观察她的一举一动,从中推测出周秀清的行踪——要知道,再谨慎的人,只要她要往外传递消息,都有蛛丝马迹可循。
    早在盂兰盆节的前一天,陆徜就已经锁定范围,到了盂兰盆会当天假装听她消息等她放人,实则已经安排人手暗中营救。
    这个计划,本来非常的顺利,然而……
    “然而什么?”明舒急道。
    “人已经顺利救出,可在回来的路上,又遇伏击,周秀清被人一箭穿心。”陆徜说话间亦攥紧拳头。
    功亏一匮。
    明舒呼吸顿滞,她定定看了他半天,才问:“周秀清……是仅存的证人了?”
    “如果高仕才背后还有一个凶手,那么在所有的证人中,可能只有周秀清能够证明这个人的存在,但她死了。”
    明舒搁在桌面的手渐渐弯成爪,继然狠狠抓起。
    她沉默片刻,忽然低头,疯了般把高仕才的案卷打开,一张张翻过,紧接着又将周秀清的打开,再把其余证人的证词一一翻开……
    “明舒,这些人的证词我都看过了,没有能够证明第二个真凶是谁的证人和证据。”
    这份案卷里的每一页资料,陆徜没看百遍,也有十数遍,但任凭他翻破纸页,也没能找出一个破绽。
    高仕才的认罪书顶下所有罪责,与此案相关的所有帮凶——高仕才的私兵、江宁县主簿和衙役、守城的厢军等所有人又全部指认高仕才,就连当日入城闯进简家行凶的盗匪,也已被江宁厢军追剿击溃,唯一一个与凶手有过接触的盗匪头目,在围擒之时已身首异处。
    如果不是周秀清被掳,明舒遇险,唐离又说了那样一番话,再加上赃银下落不明,恐怕连陆徜都确信真凶除了高仕才外再无二人。
    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高仕才肯定与此案脱不了干系,但他身后还有没有另一个人……这是他们如今迫切想要知道的。
    本来周秀清可以打破这个僵局,但她却又死了。
    明舒并不理会陆徜的话,她把自己想看的都翻出来,一页页仔细地看。
    资料太多又极复杂,想一次性看完并消化,是件很困难的事,可陆徜明白她眼下是不可能停歇的。别看她现在状似冷静,可实则那股痛与恨,也不过是被她压抑在心而已,她迫切地需要做些什么,去缓解这股让她生不如死的痛苦。
    他只能静静陪着。
    时间渐渐流逝,夜幕悄然降临,陆徜点亮案头的羊皮灯,倒掉她手边已然冰凉却一口没碰过的茶水,换上温热的茶。
    明舒的情况,曾氏已经知晓,她原想亲自来看明舒,但陆徜觉得明舒现在怕是没有心情见任何人,便劝母亲不要前来,曾氏便熬了粥让轻摇送过来。
    “明舒……歇一会吧。”陆徜不知道第几次看到她用拳手顶在胃上,终于忍不住开口。
    “不用。”明舒头也不抬道。
    “阿娘熬了粥,你喝点再继续。”陆徜端着粥过来。
    “我不想吃。”明舒翻过一页纸,仍旧没有停止的意思。
    陆徜搅了搅粥,粥的温度已经差不多了,他道:“你从昨日到现在,都没吃过东西,案卷不会跑,但你若再不吃点东西,恐怕撑不下去……”
    他说着伸手轻轻拉她,明舒却用力甩开他的手,声音尖锐道:“我都说了不吃,你不要烦我!”
    砰——
    她话音没落,便听到刺耳的瓷碎声响起。
    陆徜手里那碗粥被她打翻在地,陆徜站在桌边,闷哼一声蹙紧眉头,左手反手抚向右肩背。
    明舒回神才发现自己做了什么,终于放下手中案卷,急忙站起,下意识便道:“阿兄……”可刚开口,她又改了,“陆大人,对不起。”
    “我没事……”陆徜倚着书桌站着,眉头仍旧紧皱,似在强忍什么。
    明舒此时方察觉他的脸色很差——病态的苍白,强撑的毫无精神的眸,细汗遍布的额头……
    “你先坐下。”她扶他坐到椅上,听到他口鼻呼吸的声音,“是不是昨晚受的伤?”
    昨晚最后那段距离,是他抱着她侧摔着地,还砸碎了供桌,那高度虽不致命,但受伤不可避免。她刚才任性的举动,怕是牵到他的伤处。
    缓了片刻,陆徜觉得胸口与背上的痛楚得到缓解,才道:“我没事,一点小伤,过些时日就好。”他反手握住她的手,“我让他们再装碗粥来,你喝一点吧。”
    明舒想抽回手,奈何他握得紧,便点头道:“也好,一起。”
    她也没见陆徜吃过东西。
    陆徜唤来轻摇,让收拾了地面,再去端粥。明舒又在他身边坐下,暂时将心神从案卷上收回,看着陆徜吩咐完一切,方道:“从禅台摔下,你说是小伤;替三殿下站上禅台,你说是小事……你一个人替我扛走这许多事,我……谢谢你。”
    “你不怪我擅自将你带进京城就好。”陆徜道。
    “那种情势之下,你若不带我赴京,今日这世上哪还有简明舒这个人?”明舒想起这段时日发生的事,桩桩件件宛如昨日,她起身道,“救命之恩,我无以为报,陆大人,请受明舒一拜……”
    陆徜当即攥住她,眼现三分愠色:“你这是做什么?”
    他并不想在这种情况下与她纠缠这些事,但她……
    不是少尹大人,就是陆大人,现在还要拜他……
    “明舒,你随我进京的时日虽说不长,但在你心底,真就只剩恩情二字?”
    明舒没能拜下去,也回答不了他的问题。
    她只是个与他毫无关系的人,连一个称呼,她都得斟酌再三才能出口。
    他们不是兄妹,她叫阿兄不妥,他们也不是从前的陆徜与简明舒,那声“陆哥哥”,她再唤不出口,至于名字……那多少透着与众不同的亲昵,她更不可能直呼其名。
    除了一声“大人”,她也不知能怎么唤他,就像他这个问题。
    她没有答案,并且,不想思考。
    轻摇的出现,打破明舒的沉默,她绕出桌子,接下轻摇送来的两碗粥放到桌上,只淡淡道:“喝粥吧。”
    陆徜没再追问,与她一道用粥。
    没人再开口,两人都像完成任务般食不知味地喝了大半碗,来安忽然在屋外探头探脑,想进屋又不敢进来的徘徊着。
    “不叫进来问问?”明舒知道这是来找陆徜的。
    “不用了,定是魏叔派人来找我的。”
    一个下午,来安都已经来了四五趟了,陆徜当然知道怎么回事,不过他交代过不许任何人打挠他和明舒,因而来安不敢进来。
    明舒吃得差不多,将碗推开,又把散乱的卷宗收拾归整到一起,问他:“你可撑得住?”
    “你都撑得住,我又有何不可?”陆徜反问。
    “那走吧。”明舒起身。
    “去哪?”
    “我陪你去见魏叔,把盂兰法会的事了结一下。”明舒道。毕竟没人比她更清楚唐离的计划,况且唐离设下这一局,也牵连到周秀清,与简家案子亦有关系,她无论如何都要去。
    ————
    天黑时分又下起雨来,雨夜中亮起的灯火,不止照亮了湿滑的路,也照出针毛般斜落的雨丝。陆徜与明舒二人各撑了把伞往外走去,明舒走得急,连路上的水洼也不愿避,一脚踏过,陆徜跟在她身后,瞧着她裹在雨丝中的背景。
    她不喜欢撑伞,总嫌伞沉,先前每逢下雨但凡他在侧时,她就爱躲进他的伞下,带着她的小小任性,笑着赖定不走。虽然是任性,但她只在他伞下蹭过伞,从来没对第二人这样过——远近亲疏她分得很清楚。
    那时的明舒,笑得像她的名字,一轮弯弯的小月亮。
    往后,这样的笑容,也不知还会兴地在她脸出现。
    思及此,陆徜心里忽然一阵无法言喻的抽疼。
    明舒并无所觉,但她却突然止步,望着前头雨丝中匆匆回来的人。
    曹海没有撑伞在雨中急行,脸被雨扑得厉害,便用手掌囫囵擦了一把,瞧见陆徜和明舒,加快步伐迎面赶了过来。
    “你来得正好,我替殿帅回来请你的。你要是再不赶去大相国寺,三殿下怕是要亲自过来拿人了,快走快走。”曹海见了二人,欣喜非常,又道,“陆娘子……你可好……”
    “我不姓陆,姓简。”明舒声音微冷。
    “简……”曹海怔了怔才反应过来,“你这是想起来了?”
    “嗯!”明舒淡道。
    “那敢情太好了。”曹海大喜,扑在他脸上的雨聚成水滴流到眼睛里,他眨眨眼,模样有些滑稽,“可想起什么没有?”
    陆徜眉心微蹙,刚想打断他们的对话,便听明舒回道:“没有,除了高仕才和周秀清,我没有看到也没有听到第三人。”
    她说得斩钉截铁,却叫陆徜眉头蹙得更紧。
    第114章 革职
    雨夜湿沉, 细密的雨声敲打在车厢顶上,车内也是一股潮湿气,让人不舒服。
    陆徜与明舒分坐两边, 中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陆徜正襟安坐,只是侧头望着明舒, 她双手抱胸, 微微蜷着身体倚在车厢壁上,目光直落地面, 再也没了从前意兴盎然的精神头。
    “明舒, 那晚在水仙庵,除了周秀清和高仕才外, 你真的没有其他发现吗?”陆徜的声音打破逼仄空间的沉默。
    明舒握紧了拳头, 却未望向他, 很干脆地回答:“没有!”
    “可是刚才在屋里,你不是这么说的。”陆徜并没忘记自己问起此事时她的反应, 当时他见她情绪失控并未追问, 可眼下她果断的回答, 由不得他生疑。
    “我当时说什么了?”明舒反问。
    “你说了‘不过’……”陆徜道。这是个转折,但她最终没有将转折说出来。
    “我想岔了而已。”明舒别开头闭上眼,不再搭理他。
    车里又恢复沉默,只剩雨水敲打车厢与车轱辘的声响。明舒疲倦万分, 想逼自己睡个觉养精蓄锐, 然而这觉始终没能睡着。
    闭上眼,就是那些她不曾见过的画面,藉着想象铺天盖地的淹过来, 最终定格成简金海死不瞑目的脸庞。
    “啊——”
    她尖叫着睁眼。
    “明舒, 怎么了?”陆徜不知何时已经坐到她身边, 听到她的尖叫忙转身问道。
    她目光里的惊恐过了片刻才渐渐消退,只剩下满头的汗。
    “是不是做噩梦了?”陆徜想握住她颤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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