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魏府时,明舒与府里出来的人撞上。
    曾氏正带着陆徜在门口送陆文瀚。
    陆文瀚是因陆徜被革职之事而来。昨夜宫中发生大事,引发圣人震怒,当场砸碎琉璃盏,今早就下旨革去陆徜职务,起因就是大相国寺之事。
    豫王那千年狐狸,到底和三皇子不同,陆徜他们要斗,还是嫩了。
    大相国寺事一发生,豫王那头便已收到消息,知道事情有败露的可能,前天就连夜进宫,在圣人寝殿外冒雨跪了一天一夜,昨日过午还上演了一出晕倒的苦肉计,总算是博取圣人同情,在书房内见了他。
    禅台之事,虽缺证据,但彼此心里都有数,当是豫王主谋不假。圣人心里本已生疑,但豫王豁出脸面来了一出苦肉计,明面上看着是主动承担罪责,实则却将所有罪责推到唐离身上,只言自己完全不知她在大相国寺以及对卢家的所做所为,被唐离蒙蔽利用作复仇棋子。而唐离已死,柳婉儿只指认唐离,竟让他将自己摘个一干二净,只背了个识人不清,任人不明,被奸人蒙蔽的罪名。
    反倒是三皇子赵景然那边罪责更大一些。他与陆徜合谋李代桃僵欺上瞒下,在盂兰法会上闯下大祸,不仅让朝廷在百姓面前颜面尽失,还亵渎神明,又犯欺君之过,再加上说是为了简家劫案,可简家的案子不止毫无进展,唯一的证人周秀清还死在陆徜手上——这几重罪责若是真的计较起来,陆徜的脑袋都可能不保,这便是他当日为何向魏卓托付母亲的重要原因之一。如今三人同罚,豫王和三皇子一人圈禁在府一年,一人往皇陵抄经三个月,而陆徜只革去职位,这已是赵景然在圣人跟前替他求情的结果。
    陆徜心中早就有数,对这个结果毫无意外,不过陆文瀚亲自过府道明前因后果,这份情他母子承了,是以亲自送到门口。
    “宦海沉浮是常有之事,你还年轻,又有真才实学,必能再得重用,不用将这区区风浪放在心上,只是也长个记性,皇家之事轻易莫沾。我有机会会替你向圣人美言几句,待过了这阵风头,料来可以复职。”他拍拍陆徜肩头,语重心长劝道,话说得再绝,陆徜也是他儿子,当真完全放手却也不能,“简家的案子,应该会移交到刑部主理,你就趁这段时间好好休息,可千万别再折腾出什么事来了,听明白了吗?”
    陆徜点点头,抱拳行礼:“多谢陆大人教诲。”曾氏便随他一起行礼致谢,陆文瀚看看母子二人,叹了一声,告辞离去。
    等陆文瀚离去,曾氏才对陆徜开口:“天这么晚了,明舒还没回来,你去接接她。”
    明舒去满堂辉的事,宋清沼已经让人转告于陆徜,他点道:“嗯……”
    “不用了,我回来了。”明舒从拐角处走出来,看着曾氏与陆徜,已经习惯的称呼无法再出口,只动了动唇,最后唤了声,“曾姨。”
    那是从前在江宁的旧称。
    自从知道明舒恢复记忆,曾氏这还是第一次见到明舒,瞧她这小心翼翼的模样,曾氏眼睛就先红了,牵起明舒的手就往府中去:“走,进屋说话。阿娘……曾姨给你做了爱吃的菜……”
    ————
    烛火微摇,下人都被遣回各自房中,曾氏的屋里只有她与陆徜明舒二人,陆徜动手布菜,明舒陪曾氏坐在锦榻上闲话,一切仿佛回到刚进京时只有三人相依为命的日子。
    “曾姨,对不起……”明舒挨着曾氏而坐,汲取她身上属于母亲的柔软与温暖。
    “傻孩子,你同我道什么歉?”曾氏不问她原因,亦不劝慰她,只摸摸她的头,柔声道,“你曾姨我做梦都想要个像你这样的女儿,进京这段时间虽然不长,但你实现了曾姨这个梦想,曾姨要谢谢你才是。”
    “曾姨……”明舒有千言万语想对她说,既有救命之谢,亦有拖累之歉,可话到嘴边却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明舒,别说了,你想说的,曾姨都懂。我将你当作女儿,便是一家人,既是家人,就别将那些挂在心上。孩子,我知道你的路千难万难,曾姨也帮不了什么,但是你走得再远,只要回头,曾姨一定在你身后等你。”曾氏抬手,慢慢拭过明舒滚落眼眶的泪。
    明舒再也说不出话来,双手张开,如从前那样紧紧抱住曾氏,将头埋在她胸口,无声啜泣。
    阿娘,还在的。
    四菜一汤已经摆好,陆徜并未催促她们用饭,只是到盆架旁倒了水,拧起巾帕来。
    明舒抱着曾氏哭了阵子,心中郁结散开些许,揉着眼松开手,吸吸鼻子,道:“曾姨,要不咱们找个时间,让我正正经经给你敬杯茶磕个头,认你做母亲。”
    曾氏还没回答,便听身后传来“哗”的一声。
    二人转头,只见陆徜手中拧干的巾帕落回盆内。
    结了干亲,认下义母,他也就真的成为她的义兄。
    这兄妹兜转一圈,回到起点。
    “擦擦脸。”他重新捞起巾帕,复又拧干递给明舒,招呼她二人道,“先吃饭吧,再不吃都该凉了。”
    ————
    连下数日的雨,在盂兰盆节后的第五日,总算结束。
    久违的阳光自云后透出,日子好像突然间平静下来,不论是大相国寺的案子,还是简家的案子,通通都沉寂了。
    陆徜无职在身,日日不是呆在家中,就是陪着明舒进进出出。除了身上那一袭素净的衣裙外,明舒仿佛忘记了简家的灭门之案,忙着满堂辉的事。新的掌柜已经物色到合适人选了,她忙着把手上的事一桩桩一件件都移交到他手中,事无巨细地手把手教着。
    第五日这天,曹海辞行。
    他身为江宁厢军统领,这趟押送高仕才等一干人犯进京,公务已了,早该回江宁,因为大相国寺的事耽搁了几天,现下再耽搁不起,终于向魏卓请辞。
    践行宴明舒与陆徜都去了。
    “大相国寺中若非将军,唐离那事恐无法善了。”席间,明舒端着瓷碗向曹海敬酒,笑吟吟道,“可惜明舒重孝在身,只能以茶代酒敬将军一杯,谢将军仗义相助,也祝将军此行顺遂,来日仕途更广。有将军镇守江宁,是江宁百姓之福。明舒先干为敬。”
    语毕,她仰头饮尽碗中茶水。
    “简娘子豪爽!”众人都灌曹海酒,他已经喝得半醉,脸颊一片通红,眯着眼看明舒,也不知是酒意的关系,还是别的,那目光透出几分打量猎物的锐色来。
    明舒笑笑,随口问道:“未知将军是何方人士?”
    “嗝。”曹海也喝下一海碗的酒,道,“本将……临安……人。”
    “老曹祖藉临安,他的老娘妻儿都在临安,就他一个驻扎江宁厢军大营。”魏卓见他有了醉意,拍拍他的肩道,“我有没说错?好了,你别喝了!再喝就醉了!”
    “醉不了!”曹海摇摇晃晃又靠近明舒,仍旧眯着眼道,“简娘子,你放心……简家的案子,定能水落石出……”
    他醉熏熏说着,忽一掌按在了明舒肩头。
    陆徜眼明手快将明舒拉到身边,道了声:“曹将军,你喝醉了。”
    身后的明舒清脆道:“承将军之言,明舒也等着这日。”
    陆徜回头看了她一眼,却见她面色无异,可被他挡住的那只手,却已死死攥紧了茶碗。
    ————
    夤夜,灯火仍明,明舒未睡。
    书案角落点着盏羊皮灯,她的身影被烛火斜打在墙上,虚掩的门被人“吱嘎”一声推开,屋外的风突然涌入,墙上的身影晃了晃,仿佛要压过书案前坐的人。
    明舒依旧垂眸盯着手里握的匕首。
    匕首的锋刃折射出一星冷锐的噬血光芒,明舒竖提匕首,指腹摩娑向刀锋……
    鲜血迸流的画面,似乎已经在脑中出现,可突然间有人紧紧攥住她的手腕。
    “明舒……”陆徜低声吼道。
    “松手吧,我没事。”明舒没有挣扎,只是静静道。
    陆徜看不到她的眼——那双爱笑的眼睛,藏入阴影。
    他没有夺走匕首,却也没松开她的手,只是握着,慢慢走到她身前,蹲下。
    “明舒,把刀放下,好吗?”他轻声道。
    明舒没有松手的迹象。
    匕首仍被紧紧握在她手中。
    “不好。”她缓缓抬头,拒绝得不留余地。
    有那么一瞬间,陆徜觉得,她爱笑的眼眸里,有丝疯狂的血色。
    像唐离。
    而他,竟猜不到她想做什么。
    第116章 两全齐美
    七月末, 在连续下了几天雨后,暑热忽然扑了回来,白花花的太阳照着大地。
    汴京城和往日并无两样, 川流不息的人流, 不绝于耳的叫卖吆喝, 开遍大街小巷的香饮铺子与小食……明舒喜欢汴京,喜欢这个城市独有的人情味与繁华, 仿佛一场永远不会凋零的烟火。
    她在这座城市经历了许多事, 认识了很多人, 有好的,也有不好的,但这一切都不妨碍她对这座城市的喜爱。
    “有什么好看的?看得这么入迷!”闻安从后面走上来,陪着她趴在沿街的扶栏上。
    今日是明舒做东,在丰楼置席请闻安与殷淑君, 顺便商量满堂辉的事。
    明舒转身,背靠扶栏面对二人, 淡笑道:“我喜欢看街上的行人,喜欢看汴京城的热闹,记得我与陆徜抵京第一天, 在城门口处看到一队迎亲的队伍, 就看迷了。”
    她回忆起那日与陆徜共马, 胸口似乎还留有那天的雄心壮志——阿兄高中, 她赚银子。
    其实都实现了,不是吗?
    “天天不都这样,有什么可喜欢的。”淑君也过来, 手里拿着杯卤梅汁, 递予二人。她可理解不了明舒的爱好。
    明舒也不反驳, 只笑:“认识你们这么久,老想请你们吃个饭,不过总无机会,没想到临散伙了,这顿饭才补上。”
    从前和闻安、淑君出门,她二人知道她家境况,从来不会让明舒破费,即便淑君成天嚷嚷月例少不够花销要被她们掏空,也不过嘴上说说。虽然明舒帮过她二人,但到后来,也不知是谁帮谁更多一点了。
    “什么散伙,这话我不爱听。”闻安“哼”了声,扭着腰进屋,声音从雅间里传出,“我与殷娘不擅打理生意,满堂辉是你一手建起来的,你想撂挑子我是不让。铺子我和殷娘给你撑着,待你事情办妥回来仍要交给你打理。”
    明舒是简家女的事并不瞒人,如今已经传开,整个京城都知道了,闻安和淑君也不例外。明舒提出要撤股分红时,她们并没怪她,也没问她要做什么。
    “拿着!”在明舒开口之前,闻安又从屋里走回来,塞给明舒一个沉甸甸的包袱。
    明舒一摸,竟是包银子。
    “这是我与闻安的一点心意,你拿着吧。虽不知你想做什么,但我们知道你肯定急钱。你家的事,我们帮不上忙,也就这些身外物还能凑上一点给你。你莫嫌弃。”淑君知道闻安那不爱解释不喜粘腻的性子,便解释道。
    “借你的!满堂辉的红利,你照样拿去,就当提前领了,等过了年回来给我补上。江宁简家的大小姐,做的金铺买卖,定不会欠我们这点银子吧。”闻安这才补充道。
    明舒攥紧那包银子,隔了许久,才开口:“谢谢。”
    “行了,别说那些有的没的,今儿难得出来,不谈扫兴的。”闻安亦望向人来人往的街道,仰头饮尽手中卤梅汁。
    酸酸甜甜的滋味,不知怎地有些冲眼。
    明舒也随她饮了一杯,收拾心情复又问道:“殷娘,我前些日子去金坊那边打样时遇到五哥,他说陶家来信要他回去,准备年内动身?”
    明舒口中这位五哥,就是殷淑君的表哥,临安商号陶家的小少爷陶以谦。
    “是有这事,他在京城也呆了大半年,我姨母挂念得紧,连来三封信要他回去,他应该会在八月初和商队一同回临安,正好赶得及回家过中秋。”殷淑君想了想回道。
    明舒点点头,不再多问。
    ————
    这场小宴吃到傍晚才散,明舒回了魏府。
    那包银子沉甸甸地揣在怀中,殷淑君和闻安竟给她凑了整整七百两银子,加上满堂辉的,她如今共有三千两银子。这个数字若搁从前,她不会放在眼中,但如今却是她全副身家了。
    她心事沉沉地回到魏府,恰逢魏卓来看望曾氏,屋里站了不少人,正在说话。在魏府住了这些日子,曾氏与魏卓接触得多了也不再拘谨,二人间确有些脉脉情意,只是不曾挑明。魏卓并不急切,细水长流地处着,很有润物无声的意味。
    曾氏这样的女子,要想彻底打开她的心房并不容易,很可能一等就是一辈子……但那也值得。
    魏卓今日过来,是因陆徜昨天提出要搬回状元府之事。
    他们总在魏府借住也不是事儿,迟早都要搬回去,魏卓没有阻止的道理,所以来看看曾氏的安排,好能给她帮些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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