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明岚这几日时常进宫来找她,并没什么正经事,只是东拉西扯地闲磕牙。自打上次楚明岚当众指证是她害得宋娇之后,她跟楚明岚便不怎么说话了,楚明岚也不再来巴结她,如今态度陡然转变,楚明玥自心里琢磨一二,便觉也能摸透楚明岚的心思。
    楚明岚是个没倚仗的,范循又瞧不上她,如今局势微妙,自然应该上赶着来讨好她,毕竟将来不管是哪边胜了,她都能屹立不倒。她如今也并不介意楚明岚出卖她的那件事,左右她跟楚明岚也不交心,多一个跪舔她的人自然是好。楚怀和这个家中独子将来还要指着她呢。
    楚明岚看楚明玥喝着茶便笑起来,不由问道:“四姐姐笑什么?”
    楚明玥拿帕子点了点嘴角,慢条斯理道:“我是想到了郡王。也不知郡王没了我在身边,这阵子过得习惯不习惯。”
    楚明岚却觉得裴琰对她的感情或许还不如裴玑对楚明昭的多,毕竟裴玑都把楚明昭带走了,裴琰却将楚明玥丢在了这里。
    楚明玥看见楚明岚那神色便知她想到了什么,当即笑了笑,漫不经心地呷了口茶,道:“郡王将我留在京城也是无奈之举。五妹妹想,郡王离京之时我正在宫里养伤,那种节骨眼儿上,他又如何来接我走?自然只能将我留在这里。况且我好歹也是父皇亲女,父皇又不会把我如何,郡王思及此便也放心了。只这一别却不晓得何时才能相见了,郡王心里怕是不好受。”
    楚明岚听她这般说倒也觉着有理,毕竟当初是裴琰自己站出来说对楚明玥一见倾心要求娶的,要真是不喜欢楚明玥,何必如此呢?
    楚明玥往背后引枕上靠了靠,轻轻叹气道:“也不知六妹妹见今如何了,我听说啊,广宁卫那地方冷得紧,六妹妹那娇娇弱弱的身子,也不知受不受得了。”最要紧的是,楚明昭身份尴尬,襄王一家能待见她才怪。楚明玥思及此便止不住地笑。
    不过她跟着又想到了一层,裴琰不带她回去,会不会也是因为考虑到了她是楚圭的女儿,将她带回去会为她惹来麻烦呢?
    楚明玥忽然觉得裴琰为她思虑得实在是周全。
    楚明岚现在对楚明昭的态度很复杂。她心里并不认为襄王能赢,蒙古人跟女真人那么剽悍,但是锲而不舍地打了这么多年,九边也还是固若金汤,京师更是一点事没有,襄王纵然和肃王联手又有多大能耐?何况她完全不能相信她那个堂妹将来会成为太子妃,这太荒谬了。她眼下来跟楚明玥重修旧好,不过是因为在范循那头屡屡碰壁,忽然意识到她不能再跟楚明玥结仇了,否则她真的是要被孤立起来了。
    不过想到太子妃,她又忍不住想起了一桩事:“听说父皇又要为哥哥遴选太子妃了,是不是?”
    楚圭派兵围困广宁卫之后,便即刻降旨废了柳韵,转而着手为楚怀和再选太子妃。
    因为柳韵待楚明玥十分亲厚,楚明玥倒是有些惋惜,唏嘘不已:“嫂子那太子妃当得好好的,谁知能闹出那等事……听说还跟三姐姐有牵连,真是匪夷所思。嫂子如今被幽禁在西苑,过得真是落魄凄惨。”又看向楚明岚,“五妹妹问起这个作甚?”
    楚明岚讪讪笑笑,只道偶尔想起而已。国公府那头听闻了楚圭要为楚怀和选妃的风声,苏氏让她留心打探一下。她也瞧出来了,信国公担心楚圭这回是冲着国公府来的,然而国公府似乎并不打算将范希筠送进宫。范希筠已经到了婚配的年纪,但唐氏却一直没把婚事定下来,她觉得也是挺奇怪的。
    楚明玥有心看楚明岚笑话,故意问起她跟范循的近况。楚明岚低头绞着帕子道:“夫君近来……近来都忙得紧,我都鲜少见到他。”
    楚明玥一挑眉:“哦?我倒是听闻,父皇有意让循表哥出兵广宁卫呢。你猜猜,表哥如今对六妹妹息了心思没有?”
    眼下白昼渐短,楚明昭起床时天色还十分昏暗。她现在每日清晨都会被裴玑定点儿薅起来,作息倒是被调得规律起来。
    被他揩着油打完拳,再跟他一道用了早膳,他便去了军营,楚明昭则跑去圜殿给姚氏请安。姚氏看起来待人淡漠,但实则和善又通情理,吩咐晨起请安不必太赶,让楚明昭用了早膳再来。
    楚明昭到的时候,正看到薛含玉噙着笑与姚氏攀谈。楚明昭看着薛含玉那柔婉温雅的模样,很难想象那两个木偶是她使人暗中放到裴玑枕下的。果然人不可貌相。
    请安讫,楚明昭特意与薛含玉一道退了出来。
    下台阶时,薛含玉轻声道:“我今日是去给王妃送抄好的金刚经的。所谓心诚则灵,王妃身子羸弱,但愿我诚心回向的功德能为王妃多多增福增寿。”
    楚明昭觉得她都快要以儿媳妇自居了,不由笑了笑,道:“薛姑娘有心了。”
    薛含玉转头看到楚明昭面上并无异色,暗暗一笑,又踟蹰着道:“郡主那……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听说世子昨日一怒之下罚她去宗庙跪着,如今还没松口让她回来。”
    裴玑昨日回府后便封住了消息,这件事的个中情由只有少数的几个人知晓。楚明昭本以为他仅仅是为了遮家丑,可后来裴玑跟她说此事一旦传扬出去,不知内情的人会以为她真的做了什么,才会惹得小姑子不惜勾结外人痛下狠手。楚明昭的身份本就尴尬,更加经不起编排。
    楚明昭不禁感叹他思虑得实在周密。只是薛含玉如今问出来,楚明昭便觉得怪怪的,她总感觉薛含玉是知道内情的,眼下不过是在装傻而已。
    楚明昭敷衍了几句,忽而笑道:“薛姑娘知道回向,那知道什么是回背么?”
    薛含玉面上神色有一瞬的凝滞,随即笑道:“有所耳闻。怎么,世子妃想寻人回背回背?”
    “我也是偶听人提起,说是十分灵验,不但能破除罅隙,还能使男女情笃,”楚明昭微微一笑,“听闻那镇物做起来也不费事,不过是拿七七四十九根红线将两个柳木人扎在一起……”说着便将昨晚看到的那两个木偶的样子与寓意描述了一番,末了道,“薛姑娘说,这听起来是不是还挺有意思的?”
    薛含玉垂了垂眼睫,少刻,笑吟吟打趣道:“的确。只是世子妃说与我听也无用,我又不是木匠,做不来这个的。”
    楚明昭觉得薛含玉的演技简直直追裴玑,她都有些怀疑他们是不是冤枉了薛含玉。
    两人即将分道时,薛含玉莞尔笑道:“重阳将至,我约了几个小姐妹一道登高赏菊放风筝,不知世子妃可愿屈尊与我们一道?”
    登高赏菊放风筝都是重阳习俗。楚明昭经过裴语那件事后,看事情便总想阴谋论。她眸光暗转,对着薛含玉笑容熠熠的脸道:“不必了,届时我要跟世子一道出去。”
    薛含玉面上难掩失望,无奈笑道:“原本还想听世子妃讲一讲京城风物的。那既是如此,便不勉强了。”说着盈盈屈身一拜,跟着又似是想起了什么,略一踟蹰,“世子妃若是方便,不若劝劝世子,早些放郡主回来,总这么僵着好似也不大好。”
    楚明昭一笑:“郡主之事我自有主张。看来薛姑娘还真是关心郡主。”
    薛含玉低头赧然一笑,客套几句,又是一礼,随即领着丫头走了。
    楚明昭望了一眼她的背影,转身回了存心殿。她一回去就叫来了元霜跟谷雪两个丫头,详询了丫头冬云的事。之前她听两人说起冬云的可疑,回寝殿后仔细点了点东西,没发现少什么,也没发觉什么异常,便也觉得两个丫头多心了,这事也跟着抛诸脑后。昨晚发现人偶之后,她又一下子想起了这事。
    她听完元霜与谷雪的描述,将冬云叫来问话。但冬云哆哆嗦嗦只说她什么也没做。楚明昭面色一沉,挥手命人将冬云拖出去打,打到肯说为止。冬云这才觳觫着道出了实情。
    楚明昭听罢嗤笑一声,那人偶果然是薛含玉暗使人放的,只是冬云没办成,她后来一定是又寻了个丫头帮她做事。所以薛含玉方才真是唱作俱佳。
    那人偶藏得其实很隐蔽,压在褥子的最下面一层,而且上头还有枕头垫着,寻常是发现不了的。若非昨晚的巧合,这人偶恐怕要一直待在他们的枕下。也亏得眼下是秋天,否则等再冷一些,褥子铺得更厚时,哪怕拿开枕头也发现不了了。
    这种事必须交给负责铺床叠被的丫头去做,否则整理被褥时必定要被发现的。楚明昭沉容道:“把另一个丫头夏蓉叫来。”
    天色黑下来后,夜风里的寒气便越加尖锐。
    裴语跪在祖宗神龛前,望着眼前一排牌位跟灯檠,身子发僵得更厉害。
    供案上忽明忽暗的长明灯的光线极其晻暗,被不知从哪里透进来的阴风吹得摇曳不住,投映出一道道诡谲飘忽的光影,显得格外阴森。
    裴语在这里跪了一天一夜,双膝已然没了知觉,却因为背后有丫头盯着,不敢坐下来休息。
    正此时,忽闻外头的守卫纷纷口呼“世子”,她心头一震,惊喜转身:“二哥,我可以起来了是吧?”
    裴玑挥退众人,示意她可以坐到蒲团上歇息一下。
    裴语如蒙大赦,激动得眼圈泛红。她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坐过了,如今几乎是身子一偏就直接跌坐在了蒲团上面。
    “我是来告诉你,你今晚可以回府了。”
    裴语长长松了口气,几乎喜极而泣,正要申谢,便听裴玑继续道:“但是明天你还要接着跪。往后的七日内,你每日辰时来这里跪着,酉时回府。我照样派人看管,你休要偷懒。”
    裴语脸上的笑一僵,一口气憋在喉咙眼里,忽然有些恼了:“你已经罚我跪了一天一夜了,难道还不够么?难道非要废了我的腿你才敢甘休么?你口口声声说我勾结外人,可你为了替你媳妇出气就这样苛罚你妹妹,你这样难道就是对的么?!”
    裴玑神色冷淡地望着她,等她说罢才道:“你说再多也还是要领罚。我明日会使人准时接你来宗庙。”言讫,转身便要走。
    裴语攥着手,眼泪一下子冒了上来,冲着他的背影嘶声大喊道:“我要是有个好歹,父王回来定不会饶了你的!”母亲跟她说裴玑再是如何愤怒也不可能把她怎样的,她毕竟是父王的亲女,将来唯一的公主。
    裴玑哂笑一声,回头道:“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纵然你的腿真的跪废了,父王也不会把我如何的。因为,在父王眼中,我的用处比你大得多。”
    裴语一怔。
    裴玑缓缓踱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她,神容平静,一双眼眸却深渊一样望不见底:“你还看不清楚么?在这个家里,价值决定地位。你知道父王为什么总是偏袒我么?因为我对他最有用。你的确是父王唯一的女儿,但那又如何呢?你对他的霸业几乎毫无裨益。诚然,你是未来的公主,但做驸马是无甚前程可言的,你去问问那些有心上进的子弟,有几个乐意做驸马的,所以你连联姻的价值也微乎其微。亦且,你怎知你就会是父王唯一的女儿呢,父王将来或许还会有子女降生的。”
    裴语抬头对上他沉静如水的目光,忽然往后一跌,只觉一股寒气顺着脊梁骨往上窜。他怎么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从前从没有人跟她说过这些,她只是被林氏教导着要跟郭氏母子打好关系。后来裴玑回来,她也还是只当裴琰是兄长。她性子虽不至于骄纵,但因为是府中唯一的姑娘,总还是有些优越感的。眼下被裴玑这么一说,她忽然觉得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来。
    裴玑的话虽不中听,但她细想想也知道都是实话。
    “你们总说我不好相与,但你们哪个又真正将我当亲人呢,”裴玑眼望供案上琉璃灯半明半暗的光影,语声如云烟一般飘渺,“我这人便是如此,你对我如何,我便对你如何。你方才说我苛罚妹妹,但你扪心自问,你几时当我是兄长了?”
    裴玑长身立于明灭的光影间,面上神情难辨。裴语睃看着他,半晌,怯怯道:“的确是……是我不对,但是哥哥会不会罚得太重了……”
    “若是易位而处,你恐怕会恨不得撕了你嫂子吧,”裴玑冷笑一声,语气陡然加重,“其实我是对你留了情面的,你若不是我妹妹,我昨日就直接拿火铳崩了你!”
    裴语硬生生打了个哆嗦,她知道裴玑这话绝非玩笑。
    裴玑微微俯身盯着她:“你沦落至此,那周姑娘怎不来领罪替你?拎不清情形,只能被人当枪使。你以后可长点心吧。”
    裴语缩在蒲团上,看着裴玑缓缓直起身。她以为他还再说什么,然而他只扫她一眼,道了句“你好自为之”,便拂袖而去。
    她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瘫坐在蒲团上直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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