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明玥正与薛含玉争着一个白馒头,隐约听到楚明昭与裴玑的声音,怔了怔,转眼一看,果然瞧见裴玑挽着楚明昭缓步而来。
    “六妹妹,”楚明玥盯着楚明昭,遽然一笑,“咱们似乎有一年没见了吧,六妹妹真是越发容光焕发了啊。今日前来,不知所为何事?是来看我的笑话的?”
    楚明昭心道楚明玥果然和蒋氏是一般模样。她打量楚明玥几眼,见她身上那套上好的妆花缎襦裙已经脏污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头发糟乱又油腻,形销骨立,眼窝深陷,猛然一看像足了街边乞丐。
    楚明昭又看向薛含玉。
    薛含玉趁着楚明玥跟楚明昭说话的空当将那个白馒头一把抢过来,转头背过身缩到墙角大啃大嚼。她不想跟楚明昭说话,更不想让楚明昭看到她目下的狼狈模样。
    楚明玥恶狠狠地瞪了薛含玉一眼,骂了一声“贱人”。
    原本她一个人在这里待着时,每日不过送来一些硬邦邦的杂面窝窝头,自打薛含玉被塞进来之后,每日往这里送的饭食里就多了一个松软的白馒头。她与薛含玉原本都是过惯了锦衣玉食日子的人,但如今沦落至此,看到个白面馒头也觉得是珍馐。那种杂面窝窝头粗得很,剌嗓子,若非实在饿极了,真是碰都不会碰。送白馒头是好事,然而缺德就缺德在每日只送一个,这明摆着是让她们互相争夺。
    楚明玥想想就恨得牙痒痒,转向裴玑道:“小叔是不是不整死我不罢休?”
    裴玑知道楚明玥指的是送馒头的事,笑了笑,道:“大嫂自己没抢到馒头,就来怪我?”
    楚明玥切齿道:“你给我等着!”
    “四姐姐真是本色不改,”楚明昭冷声道,“我从前一直觉得四姐姐至多就是争胜心强一些,却没想到竟还这般阴狠。多行不义必自毙,四姐姐要当心。”
    楚明玥似乎即刻就明白了她在说什么,不以为意地笑笑,道:“我对于我当年做的那些事从未后悔过。不过,六妹妹最好祷告自己能一直得意下去。”
    楚明昭面色发寒。楚明玥在小明昭的死上头推波助澜,居然毫无悔意。她被裴玑领着去见楚怀和的路上,沉声道:“我怎么觉得楚明玥母女都有些不正常。”
    “她们迟早会清醒的,但清醒与否都不重要了,”裴玑握了握楚明昭的手,“你那个好色的堂兄有没有调戏过你?”
    楚明昭知道他指的是楚怀和。她想了想,道:“他偶尔会想借机揩油。我还记得我入宫荡秋千时,他非要给我推送秋千,楚明玥还在一旁帮他。”
    裴玑面色沉了沉,旋道:“我知道了。”
    楚怀和是重犯,没跟楚圭关在一起,独自享受宽敞的大牢房。他瞧见裴玑的时候,急急奔上前来,求裴玑放过他。正说着,又看到裴玑身后还跟着楚明昭,当下一怔。
    楚明昭衣鲜容盛,姿态袅娜,即便是立在昏暗的灯火下,也恍若神女宓妃。
    楚怀和瞧见楚明昭目光倏忽一寒,才猛地惊醒,又想起裴玑说要他给楚明昭跪着,当下跪倒在地,不住道:“妹妹千万跟太子说说,饶我一命!”
    牢房内光线昏暗,头上的戒疤不明显,楚明昭扫了楚怀和的光头一眼,忍不住问裴玑:“这里还管给男犯剃头?”
    裴玑笑了一下,道:“他进来前就这样,他跟楚圭原是打算扮成和尚隐匿起来的。”
    “这法子听着不错,不过他满面的好内之相,怎么着都不像是出家人,”楚明昭转眸看向裴玑,“他也会被凌迟么?”
    “谋大逆自是要凌迟的,他是伪朝太子,当然也逃不过。”
    楚怀和闻听此言吓得一哆嗦,哭嚎着求楚明昭救他。楚明昭觉得这些人真是病急乱投医,她跟他们非但没有情分,反而还有恩怨,她得有多宽广的胸怀才能去为他们求情。
    裴玑命狱吏们看着楚怀和,让他一直在地上跪着不准松懈,随即拉着楚明昭往外走。
    楚怀和喊破喉咙也不见楚明昭回头,想到自己很可能会跟他父亲一样被千刀万剐,急火攻心,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楚明昭想起来她转了一圈却没见到楚明淑,向裴玑询问起楚明淑的去向。
    “楚明淑没有随着楚圭他们南下,后来也一直没现身,大约是跟着她娘安氏藏起来了。父皇此番被楚圭激怒,若是要去搜捕楚明淑一并处决,我会帮她逃过此劫。我答应了她,只要她老实帮我做事,我将来就帮她跟她娘活下来。”
    楚明昭诧异道:“帮你做事?”
    裴玑捏捏她脸颊,笑道:“是啊,要不你以为柳韵是怎么倒的。”
    楚明昭唏嘘道:“我果然错过了很多事。”她说话间又想起了裴弈,不由喟然一叹。
    她还是担心他会为难她跟阿燨。
    裴玑回宫后,立等就有个内侍来报说陛下宣他去乾清宫思政轩。
    裴玑猜到父亲叫他去是为何事,事实上他父亲不叫他去,他也想跟他父亲谈谈。
    裴弈一见到儿子,劈头就道:“你瞧见了么?这就是你非要立楚家女的结果!眼下不知多少人都在看朕的笑话!你自己说怎么办吧。”
    “父亲为什么觉得众人都在看父亲的笑话呢,父亲若是听信了楚圭的话,那才是要被人看笑话呢,众人会想,合着逆贼的几句话就可以左右皇帝的决定。”
    裴弈冷笑道:“你不必在这里诡辩。朕知道楚圭不安好心,但你不能否认他说的话是对的吧!”
    “当然能。”裴玑斩钉截铁道。
    裴弈眉心一跳,心道你就不能不噎我?
    “父亲是不是被气得狠了,以致于没有仔细想楚圭的话?楚圭拿阿燨的血统来说事儿实则是十分荒谬的。血统归属是以父亲一方为据的,否则宗族都是怎么划出来的?姓氏又为何都随父呢?太宗朝时,后宫里有不少朝鲜来的妃嫔,她们诞下的皇子皇女难道能说是朝鲜国人么?”
    裴玑顿了顿,继续道:“父亲若是非要抓着阿燨的一半血脉是楚家的这一条说事儿,那也是不妥当的。因为楚家大房已经跟三房分了宗,没什么干系了。亦且明昭只是楚圭的侄女儿,跟楚圭血缘不算近。若是父亲执意认为明昭也算是楚圭家的人的话,那是否全天下姓楚的都是楚圭家的呢?同姓之人数不胜数,但也要看是哪个宗族的。”
    裴弈脸色铁青,却是不知从何反驳。他儿子真是好一口伶牙俐齿!
    其实有些道理他也是知晓的,他之所以这样气恼,一半是真的,一半是装的。他心里仍旧是不情愿看着楚明昭当太子妃的,有发难的机会自然是没道理放过的。
    他面沉半晌,挥手对裴玑道:“你退下吧。”
    裴玑打量他父亲神色几眼,眸光暗转。他父亲显然还是心有不甘的。
    裴玑从思政轩出来,转身就出了宫。
    凌虚斋。瞿素正拿蟹八件剥蟹壳,瞧见裴玑过来,还不等他说话,张口便道:“阿玑,你看你给这地方起的什么鬼名字,凌虚凌虚,跟个道观似的。”
    “这不是显得先生化境无双,凌驾苍生之上么?”
    “少拍马屁,”瞿素啪的一声放下手里的长柄斧,眉毛一挑,“说,又想让我帮什么忙?”
    “我就喜欢先生的干脆,”裴玑笑吟吟地坐下,“我想让先生去跟我父亲说,明昭是命定的中宫,能给大周增祚增运……左右大抵意思就是这样,到时候随你怎么编,说得越神越好。我头先与我父亲说过,但他不信我的话。不过若是先生亲自出马,他必定会信的,从此再不找明昭的麻烦。”
    瞿素忽而笑道:“我若说天命中宫不是你媳妇呢?”
    “我不在意这个的,”裴玑笑道,“我信的是我自己。”
    瞿素重重哼道:“你竟敢对我的卦不屑一顾!”
    “那先生倒是说说那个身具凤命的人是谁,是楚明玥么?我知道大哥如今起了心思,但我有信心弹压住他。”
    “那若是,”瞿素往前倾身,“我去帮他呢?”
    裴玑瞠目,也倾身道:“我给你这地方改个名字还不成么?先生不要坑我啊。”
    瞿素娴熟地拿签子挑出蟹腿肉,慢慢放进酱料里蘸了蘸,道:“你弹压你大哥实在是易如反掌,这样轻巧的事我觉着你做起来也是无趣,我为你加点曲折不好么?也看看你如今本事如何。”
    裴玑忽然坐直身子,抬手张开手掌,正色道:“五筐,我给你五筐大闸蟹,帮不帮忙?”
    瞿素思量一回,慢悠悠道:“好啊,再让你媳妇给我剥蟹,我听说她很会吃蟹。”
    裴玑揉揉眉心,道:“成,不过不能累着我媳妇。”
    瞿素白他一眼:“你从前除了跟翮哥儿耍就是跟鹦鹉玩,我让你跟间壁的女娃娃说几句话儿你都不肯,简直不开窍!我当时就寻思,像你这样儿的也只能靠着一张脸讨媳妇了。没想到如今居然变成这副德性了!”
    裴玑轻哼道:“先生不要岔题,快说打算什么时候去见我父亲?”
    裴弈这回被楚圭刺激得不轻,又兼楚圭大放狂言时有不少大小官吏都在场,他觉得被落了面子,于是更是对楚圭恨之入骨,恨不得将他抽筋扒皮。
    楚圭被下狱后,受尽酷刑,但就是不肯遂裴弈的愿,始终不承认他毒杀先帝的事。裴弈后头彻底没了耐性,拟了一份罪状,让张冕强迫楚圭在上面按了手印。
    秋收之后,正是处置犯人的好时节。
    裴弈判处楚圭、楚怀和以及蒋氏等女眷凌迟,九月十六一道行刑。由于寻不见楚明淑,只好把她漏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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