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的性情攸系黎庶苍生,瞿素开始认真思考他究竟想要一个怎样的帝王——太祖当年阴他一把,而太祖后裔的教养权却握在他手里,这相当于将大周往后的命脉交到他手里,他想想就觉快慰。
    不过他也确实和那孩子处出些情分来,他觉得他应该将他这孤冷的性子扳过来。
    瞿素先是常常给裴玑讲述各地趣闻——他早年曾游遍名山大川,见多识广。但裴玑只是当他在授课,只是静默着聆听,收效甚微。后来瞿素不耐烦了,干脆将他扔进孩子堆里,让他天天跟间壁那群野猴儿玩泥巴去。
    但裴玑立在一群猴孩子中间就是个异类,旁的男孩子爬树打弹弓,他却坐在一旁背书描廓填。
    瞿素有些头疼。
    裴玑生来颖悟,不论教他什么,都是一点就通,他几乎没有教第二回的时候。裴玑是他见过的天赋最好的孩子,瞿素对于得到这样一块璞玉是十分兴奋的,他知道这个孩子很可能承继他的衣钵,甚至可能在机谋权略上胜过他。
    但裴玑这性子得改改。瞿素自己是个风趣的性情,最见不得别人给他摆死人脸,他每回看到裴玑面无表情地听他授课,都想捏着他的小脸问问他那脸是不是瘫了。
    然而彼时瞿素也只是觉得裴玑性子太过内敛,之后的一件事,令他发现,这孩子骨子里深埋着一股可怕的执拗。
    太兴十年,姚氏病重。姚氏身子骨向来羸弱,又长年郁结在心,这回病势汹汹,竟至垂危。
    裴弈是真的急了。
    他对这个结发妻子情意深厚,当初成婚后也是千恩万爱的,只他有他的野心,不可能囿于儿女情长。但妻子却是再也不肯亲近他。落后他又一再逼迫他们母子,以致两厢关系更僵。可他心里确实是存着他们母子的。
    裴弈来请瞿素去为姚氏医治时,被裴玑恰巧听了壁角。他听说母亲病重,当下就要冲出去,却被瞿翮死死拽着。
    瞿翮心里叫苦不迭。他十岁,裴玑八岁,他又比裴玑长得健壮,按说拦住他不算难事,但裴玑目下跟疯了似的要往外冲,他一头要拉他一头又要捂住他的嘴,辛苦得很。眼看着就要拦他不住,瞿翮一咬牙,瞅准位置,拎起一块石头便把裴玑砸晕过去。
    裴玑再度醒来时,就看到瞿素正在桌前捧卷。裴玑想起母亲病重的事,跳下床就跑到瞿素跟前,急问道:“先生,我母亲如何了?”
    瞿素道:“我给她开了药。我走之前,她已经服药睡下了。”
    “我要回王府一趟。”裴玑等了片时,见瞿素只是低头看书不开言,转头就往外跑。
    “站住,”瞿素将书卷重重往桌上一按,“你如今回去顶什么用?”
    “我母亲病重,我要去看我母亲!”裴玑正要奔出去,就被突然冲过来的瞿翮拽住。
    瞿素慢慢起身,踱到裴玑面前,见他情绪激动地不住喊叫着要回去,忽地伸手一把揪起他的衣襟,冷声道:“你脑子还好使么?你见今回去等着被郭氏母子整死么?”
    “可我母亲病了!”
    “那又如何?”
    裴玑双目通红:“那是我母亲!她病了我为什么不能回去!”
    瞿素忽而冷笑道:“好啊,你要走是么?那我问你,你知道回王府的路么?”
    裴玑倏地一怔。
    瞿素甩手丢开他,冷哼道:“你连回王府的路都不知道,嚷嚷什么?”
    裴玑有些失神。是啊,他不认识路。他当初来瞿家时才三岁,何况又是坐着马车来的,根本不知道路。
    他连自己家在何处都不知道,多可笑。
    瞿素见他安静下来,戳戳他脸颊:“乖乖在这里待着,听见了没?出去乱跑仔细被拐子拐走,到时候把你拐去当苦力,天天干活不给饭吃!”
    瞿翮忍不住笑。
    裴玑低头不语。
    瞿翮见裴玑半晌不吱声,以为他已经平复下来,歉然拉住他:“我带阿玑进去上药。”他将裴玑的后颈砸出一片淤青,但事急从权,也是无法。
    他正要将裴玑拉回去,却忽觉手里一空。
    裴玑扑上去抓住瞿素的手,恳求道:“我不知道路,但先生一定知道的对不对?先生带我回王府吧!”
    瞿素一个白眼砸给他:“合着我方才的话都白说了是不是?”
    裴玑嘴角紧绷片时,蓦地转身往外跑:“不知道路,我可以问!”他知道母亲身子一直不好,他听到他父亲说,母亲病势沉重,他害怕他会见不到母亲最后一面。
    瞿素急命瞿翮去把裴玑抓回来。然而裴玑此番铁了心,瞿翮去拦他时他挣扎得厉害,两人竟渐渐有打起来的趋势。
    瞿素气急败坏,叫来两个壮实的小厮搭把手。瞿素给裴玑与瞿翮请了教功夫的先生,裴玑虽习武小成,但到底是个八岁的孩子,不一时,便被瞿翮三人制服。
    “瞧见了么?你连这三个人都打不过,还想回王府?贸然回去,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瞿素说话间发现被三人架着的裴玑浑身戾气,面色一沉,“你怎么这么倔?”
    “我只想回去看看我母亲,旁的不管。”裴玑神色阴郁。
    “你认为你回去看王妃,王妃就会高兴么?你怎么不想想她为何将你送来这里?你能不能体谅你母亲的苦心?”
    裴玑忍耐了许久,此刻心内的悲愤忽而爆发出来,失控暴喝道:“那万一我母亲撑不过这一关呢?万一连先生也救不了她呢?”
    “没有万一,我会竭尽全力,王妃也没到不治的地步。”瞿素吩咐瞿翮三人将裴玑架进屋。
    裴玑觉得瞿素不过是在安慰他,但他拼尽全力都挣脱不了,一时气急攻心,陡然晕了过去。
    瞿素沉沉一叹。这孩子太执拗了。
    裴玑醒来后大病了一场,之后便落下了心口疼的毛病。瞿素看着心焦,费心费力地用尽各种法子给他调养,好赖渐渐有了起色。
    只是瞿素见他身上戾气难消,便让他去跪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裴玑也不多言,依言照做。
    瞿素顾及他大病初愈,每日只让他抄一个时辰,连着抄了三天。
    第三天时,瞿素走进屋内,望着那个跪着默写经文的小小身影,顿了一下,缓步上前:“你知道我为何一定要你跪着抄么?”
    裴玑笔下不停:“先生要我记着教训。”
    瞿素哼道:“我还当你脑子真的不好使了呢。”
    裴玑垂下眼帘。
    他头先也没怎么当回事,但真正去做菜发现,跪着书写真的是一件十分折磨人的事,他自认定力尚可,但三天下来也觉撑不住了。特别是瞿素还要求他字迹工整,姿态端正,心意虔诚。
    “你心里可怨我?”瞿素见他不出声,开言问道。
    “先生是为我好,”裴玑腰背挺得更直了些,“我认罚。”
    瞿素颔首,又放轻了语气:“你想不想回王府,将那些欺辱过你的人都踩在脚下?”
    裴玑手里的笔一停,少焉,沉声道:“自然想。”
    “那就好好在这里待着。我不是定要拘着你的,你眼下还不够强,斗不过他们,回去就是找死,前功尽弃。”
    裴玑缄默俄顷,低眉轻声道:“知道了。”
    “阿玑,”瞿素拍了拍裴玑的肩背,声音虽轻,却重如千钧,“总有一日,你会站在那个最高的地方,俯视苍生,没有人敢瞧不起你。”
    “我给你取个字吧,”瞿素往窗外望了一眼,“就叫景明。‘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我一直心驰神往于范希文笔下的这等意境,望你的一生如拂煦春风,如暄朗日光。”
    裴玑看着沐在日光里的瞿素,轻声道:“多谢先生。”
    裴玑复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默写出来的心经开篇,无声念道:“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裴玑深吸一口气,但愿他与母亲的苦厄都能早日消弭。
    在瞿素的调理下,姚氏的病症渐渐转好,后头慢慢痊愈。
    裴弈暗中来道谢,顺道前来探望儿子。他听闻儿子病了的事,心忧不已,又给了瞿素一千两银子,让瞿素务必医好裴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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