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而雪白的皮肤,摸上去仿佛冰丝织成的半透明薄绫。微妙的雪蓝色和淡青色的血管网络一般埋在皮肤之下, 若隐若现。一具一具高大健壮的身体, 全部都是赤·裸的, 半浮半沉在泛着淡淡乳色的微腥粘液之中, 他们没有头发也没睫毛, 正确地说连一根体毛都没有,光裸的眼睑下面是占据了整个眼眶的纯黑色瞳孔,在意识到声响之后, 所有人都无声无息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头来。它们的眼睛闪动着奇妙的, 昆虫一般无机质的微光,湿润的眼眸仿佛永远蒙着薄薄的水膜, 清晰地倒映出来人小小的身影。
    这些场景, 在林茂时隔多年之后听到“肉蛹身”之后, 再一次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每一个细小的场景, 每一丝泛着腥气的潮湿气息都清晰可辨,仿佛误入师父修炼的后山洞穴只是在昨天。
    多年以前,曾经盘踞南方数百年之久的南疆毒王败于忘忧谷中人之手, 那些源源不断自南面走水道送入忘忧谷中的可不止有林茂的小师妹,还有南疆毒王百年来积攒着数千蛊种毒物——而在其中, 便有一种极其罕见的蛊种, 唤作女蚕。
    女蚕乃是一种异类,即是蛊虫,也是毒物。
    其他蛊虫通常十分细小, 通过皮肤接触或者呼吸隐于中蛊者的皮肤血液骨髓乃至脑浆之中,但女蚕却恰恰相反,它的个体巨大,大到与人相当,长相更是怪异至极:若只看它的下半身,便如同人类的少女一般,双腿雪白笔直,丰臀细腰,凹凸有致,可从腰部再往上,却是一团柔软如薄膜包浆,节肢均匀,皮色惨白的蠕虫模样。再看其头部,更与蠕虫并无两样,复眼重重,口器狰狞,唯独一点与蠕虫不同,便是它要比蠕虫大上成百数千倍。
    而女蚕虽然生得异常恐怖,却并不如同类那般以血肉为食,它们只吃植物,而且是那种剧毒无比,碰之即死的毒花异草。它们吸收食物中的剧毒纳入自己体内,以此来抵抗天敌,而它们排出体外的排泄物,常常都是可以用来制药的奇珍。
    也就是因为这样,这女蚕在南疆毒王疆域之中虽然算得上稀少,却算不上太过珍贵,寻常只是用来作为提炼药物的工具使用而已。
    但谁又能想到,逍遥子得到了女蚕之后,竟然会以那样丧心病狂,罔顾人伦的方式,钻研出女蚕的另外一罕见用途呢?
    林茂不知道逍遥子是如何办到的——常师兄或许是知道的,那样一个心思缜密,老谋深算的人,却在某日铁青着脸干呕不止,数日都不曾进食,怕也就是因为知晓了逍遥子使出的法子吧。
    总之女蚕在逍遥子的手中,很快便生出了许多模样与寻常人一模一样,实质却是没有神智,污秽低贱到牲畜都不如的人形蛊虫。
    逍遥子给它们取的名字,便是肉蛹身。
    这种蛊虫无毒无智,生下来数十天便能从婴孩模样长成人。
    它们唯一的作用,便是四肢躯干,五脏六腑都与人无异……而且,这些部位都可以切割下来补在人的身上。
    那残疾的人补上肉蛹身切下来的手脚,便能四肢健全地过活,又或者是被内力伤了心肺必死无疑的人,胆子大些让逍遥子切开身体,补上肉蛹身上割下来的内脏,再用羊肠线缝起来,也不过修养数月,便能养好身体,再无大碍。
    只是说起来这般好,忘忧谷中也只有寥寥几个必死无疑的师兄弟曾经白着脸去了逍遥子的居所,求了肉蛹身救命。谷外的江湖人却对其知道的甚少。
    林茂也曾迷惑不解,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东西”这般好用,却叫师父死死藏在后山的禁地之中。直到那一日他仗着宠爱偷偷溜进了那个黑暗得仿佛是某种巨兽腹腔的洞穴之中,他才终于明白了到底是为什么……
    那些肉蛹身实在是……实在是太像人了。
    明明没有表情,也没有神智,但是依旧会对外界的刺激做出反应,会发出不明所以,没有任何意义的悲鸣,也会在得到抚摸和投喂之后,弯起嘴角露出满足一般的笑容。
    然而就是在这些看似与普通人并没有两样的生物聚集处的不远处,山坳里堆积着分娩失败的尸体,有的依旧是婴孩模样,还有一些却依稀长出了成人坚毅的面容和修长的五官。
    惨白的肢体相互交叠,淡粉色的血水汇成浅浅的溪流,顺着通道两边凿出来的凹槽淅淅沥沥往外流淌。
    林茂被吓到了。他吓得动弹不得,泪流满面,一双温热的胳膊从身后探过来,死死抱住了他,干燥而粗糙的手掌盖着他的眼睛,带着他一路跌跌撞撞,飞快地逃离了那个洞穴。
    带林茂离开的人是常师兄,那一次他罕见地冲着林茂发了脾气。林茂还从未见过常青那般发火的模样,扭曲的表情和充血的眼睛,看上去就像是刚吃了人的恶鬼。
    然后他便病了,一场从春季延绵到了秋季的大病,或许那个时候便已经显现出林茂之后体弱多病缠绵病榻的征兆。
    而当林茂病好之后,师父依旧是和蔼可亲的师父,师兄也依然是宠他入骨的师兄,山洞里的那些事情,那些惨白的面孔和顺着指尖滴滴答答落入漆黑山地面的血水,已经成为了遥远的往事,被深深地埋在记忆的最深处,再不曾翻捡出来——直到今日,直到此刻。
    “你说他是肉蛹身……你又知道什么叫肉蛹身?!他有这样的聪明才智,这样的盖世武功,这般贴心仔细稳妥的一个人——”
    一声低沉剑鸣,等林茂自己意识到的时候,手中的剑早已出鞘,剑尖稳稳落在那疯癫老头子的眉心之上。
    “你倒有脸哄骗我说他是个肉蛹身!”
    林茂低声呵斥道,整个人已是气到脸色铁青。
    他到了这个时候,依旧打心眼里不曾相信邢杏林说的话……一个字都不会信。
    该说邢杏林不愧有着云谷疯医的名号吗?明明不久之前见着林茂还像是老鼠见了猫,一幅畏畏缩缩的模样,这个时候被一把沾过血的利剑对着要害,他却偏偏半点畏惧之色都没有带到面上来,相反,那张总是皱巴巴的,看上去多少有些神经兮的脸竟然还舒展开来。他显得十分平静,平静到有点高深莫测,而在与林茂对视的时候,他的眼神中带上了一丝淡淡的同情与怜悯。
    “看你的模样,想来你其实也知道那肉蛹身的来历,容小老儿再问个问题,你这徒儿……是否便恰好与忘忧谷有着联系呢?”
    邢杏林平平说道,没有起伏。
    而林茂分明意识到自己的掌心中渗出了薄薄的冷汗。
    常小青是忘忧谷林谷主的小徒儿,这一点世人皆知。
    而常小青更是当年的魔头常青的孩子,这世上却只有寥寥几个人知道,而偏偏林茂心中清楚,那几个人中间,可绝不会有人擅自将常小青的身世告诉他人。
    可为什么,为什么邢杏林却会知道这一点?
    眼看着林茂神色愈发混乱,邢杏林的态度却愈发平缓了下来。
    “你这个徒弟啊……老头也不知道你是否只是装作不知他身上的异样,但我可以老老实实告诉你,你这徒弟与当年的忘忧谷定然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若不是这样,他绝拿不到这样好的一具躯体——”
    ……
    邢杏林说道这里,声音忽然顿住,因为他的额头上忽然就滴了血。因为林茂之前听到他的话后,便在也控制不住自己地把剑往前送了半寸,恰好切开了邢杏林的头皮。
    殷红的血从额头上留出,滑过眉心,然后顺着鼻子的一侧,缓缓到流到了他的嘴唇旁,几丝血线顺着老头皲裂的嘴角,渗入了嘴唇。
    而邢杏林伸出舌头舔了舔嘴上的血,忽的笑了起来。
    “这位公子,你究竟是在怕什么?是怕老头子我寻了个不知道什么地方听来的名字胡诌哄了你,还是……”
    有那么一刻,这个老头看起来气息倒像是江湖上干了一辈子夺命功夫的亡命徒,血腥,残忍而肃杀。
    “怕听到我说了真话给你听?”
    抵在邢杏林额上的那把剑细微地颤抖了片刻。
    “肉蛹身……这种东西也只有外表看上去像是人而已。他们没有任何神智,生长更是迅速,绝不可能活过一年。我的徒儿长到今日二十有六,受伤之前也是机敏过人,武功高强的青年俊杰——你说他是肉蛹身,难道不就是在胡诌吗?”
    林茂哑着嗓子说道。
    邢杏林笑眯眯地伸出两根手指,夹着那把剑,轻轻将冰冷的剑身从自己的身上推开了。
    他对上林茂的眼睛,那种让林茂看不懂的怜悯再一次隐隐浮现。
    “你说的那种肉蛹身,老朽不巧正好知道,不过是那忘忧谷的魔头逍遥子当年为了诓骗江湖人推到台前的赝品而已。真正的肉蛹身,是绝世罕见的强健驱壳,六脉天生贯通,是天生的习武底子,而且五脏六腑肌肉骨骼,都是最上等的资质,你说肉蛹身活不过一年……呵,肉蛹身不仅可以活,还能活上百年之久,已是寻常人数倍的寿数。这种蛊物堪称完美无缺,却独独有一样致命的缺陷……”
    邢杏林忽的转向林茂开口问道:“你知道那缺陷是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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