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智腼腆地补充一句:“青云观天下闻名,除了长安,外埠来我们观里的人也非常多,我们从小跟在师尊身边,是见过不少能人异士,不知道滕娘子想打听什么。
    滕玉意:好,那么请两位帮我看看这种暗器。
    她将托盘里的一副卷轴缓缓打开,灯火照亮一根细如雨丝的奇怪物件。
    绝圣和弃智愣了愣:“咦,这是何物?”
    滕玉意:你们见没见过哪派异人用这种暗器?
    两人搜索枯肠:“没见过,长安城三教九流多,但我们从来没见过谁用过这样细的暗器,这能伤人么?”
    滕玉意点了点画纸:看着是细,出手却可削皮断骨。
    绝圣惊诧地啊了一声:“这该是什么做的?”
    弃智很认真地想了许久:“我们见过最细的暗器是师兄的锁魂豸,但那东西本就是条虫子所化,师兄让它粗,它就得粗,让它细,它就得细,但它毕竟常年喜食蔗浆,到了我们观里后吃得好睡得香,身形比起百年前已经壮了许多了,现在最细的时候也粗如小指。”
    滕玉意隐隐有些失望,程伯没见过这号人物,绝圣和弃智也未听说过这异术,看来此人要么不常使这功夫,要么不是长安人,否则凭程伯之能,早该打听出一些线索了。
    光在托盘里写这几句话,已经费了滕玉意不少工夫,再要细打听,怕是到天亮都说不完,她迟疑了一下,满脸歉色把画轴卷起来:叨扰了这么久,两位道长早该乏了吧?不耽误道长歇寝,我也该告辞了。
    弃智和绝圣忙道:“今晚我们得提防尸邪上门,本就不该只顾自己睡觉,滕娘子过来看望我们,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两人絮絮叨叨送到廊下,台阶前的婢女提灯迎过来,滕玉意自己下了台阶,一个劲地催两人回屋。
    等二人回了屋,她边走边想,绝圣和弃智虽年幼,但举止极规矩,想来与清虚子的教导脱不了关系。不知二人可有爷娘,总把师尊和师兄挂在嘴上,却从未提过家人,这样热情忠厚的性子,论理不该如此,难道是孤儿?
    她动了恻隐之心,迎面遇见程伯带着下人们送宵夜,近前启开盒盖一看,里头盛放着两盘洁白如玉的玉露团,另有一大碗热香四溢的杏酪粥。
    程伯道:“依娘子的吩咐,点心是道长爱吃的玉露团,粥是另辟素厨做的,半丝荤腥都不沾。”
    滕玉意:弃智道长手骨断了,吃不得发散之物,撤了杏酪粥,换两碗蒟酱露葵羹来(注)。今晚两位道长不能睡,明日恐会迟起,你们早上小心伺候,切莫吵着他们。
    下人一凛,只知是贵客,没想到小姐这般看重,连忙打迭起精神下去准备。
    程伯又说:“娘子,圣人设酒馔款待老爷及几位重臣,听说宴乐甚欢,至今未散席,老爷派人传话说不一定何时出宫,让娘子早些安歇。”
    滕玉意点点头,程伯担忧地看了她一眼:“早就想问娘子,你下午出门还好好的,怎么回来就哑了嗓子?”
    滕玉意写道:正要让程伯帮我想想办法呢。
    ***
    滕玉意当晚睡得不好,醒来已过了辰时,搴开帘子迷迷糊糊一看,杜庭兰坐在窗前矮榻上读书。
    滕玉意挣扎着坐起,又颓然倒下。
    杜庭兰听到动静,含笑朝这边走来:“醒了吧,姨父来问过你几回了,听说你未醒,让我们别叫你,还想睡么?再睡就该晌午了。”
    滕玉意揉揉眼睛,把怀中布偶塞回枕边,掀开帘子,慢慢趿鞋下床。
    杜庭兰令春绒等人进来服侍,柔声对滕玉意道:“你别闹脾气,姨父回来就好办了,我们把昨天的事告诉姨父,让姨父去跟蔺承佑交涉,蔺承佑再狷狂,总不至于连朝臣的颜面都不给。”
    没用的。滕玉意净了手面,转身在杜庭兰手心里写道:阿姐,蔺承佑十四岁的时候就敢揪吴侍中的胡子,他要是存心要刁难我,未必会把阿爷放在眼里。
    杜庭兰错愕,吴侍中何许人也,三朝元老,门生广众,当年阿爷中进士的那场考试,就是由吴侍中主持的,阿爷说来算是吴侍中的门生,难怪他一提到蔺承佑就气不打一出来。
    “那也该让姨父知道这毒是蔺承佑下的,总不能被他白白欺负。”
    滕玉意:此事因我诓骗青云观的痒痒虫而起,阿爷要知道蔺承佑无故将我毒哑,势必去找蔺承佑算账,万一闹到御前,蔺承佑说出我算计段宁远的事怎么办?
    杜庭兰迟疑道:“他昨日都答应守口如瓶了,想必不会出尔反尔吧。”
    滕玉意不答。
    杜庭兰神色微变,点点头道:“我明白你在顾虑什么了,就算蔺承佑信守诺言,圣人毕竟是他皇叔,知道侄儿欺负朝臣闺女,为了主持公道定会重重责罚蔺承佑,你是怕蔺承佑面上服软,心里咽下这口气,一来二去的,你自己吃亏事小,姨父跟蔺承佑结仇事大?”
    滕玉意颔首:没错。
    杜庭兰无言以对,圣人和娘娘向来疼爱蔺承佑,蔺承佑常在御前走动,有心给姨父使绊子的话,姨父也会头疼。
    “你昨晚只说自己嗓子哑了,却不肯把中毒的真相告诉程伯,就是怕姨父知道后去找蔺承佑?”
    滕玉意点头:他肯解毒的话昨晚就解了。事到如今,只能自己找出解毒的药方了。待会见了阿爷,阿姐帮我把来龙去脉都告诉他,只中毒一事需瞒着,别让阿爷起疑心。
    杜庭兰摸摸滕玉意的头,目光比外头的春日还要柔和:“放心吧,阿姐知道怎么说,我们姊妹许久没说过这么多的话了,今日阿姐心里觉得很痛快,要是能顺利除去尸邪,改日去玉贞女观踏踏青可好。”
    滕玉意一怔,意识到阿姐上辈子因为惨死没能见到来年的春光,这话从阿姐嘴里说出来,莫名有些酸楚,正要答话,碧螺掀帘进来道:“小姐,老爷派人问你起了么。”
    “姨父在何处?”
    “在中堂招待小道长。”
    两人便往中堂去,进门就看见滕绍坐在上首,脱下了戎服櫜鞭,只穿一件暗赭色圆领襕衫,一贯的仪容俨雅,只是老了许多,明明不到四十岁,两鬓却生了许多白发,又因常常蹙眉,眉心已有了深深的纹路。
    绝圣和弃智说到了尸邪的事,滕绍仍有些将信将疑:“二位道长说的这尸邪是百年前的故去之人?”
    绝圣和弃智大概是熬了一整晚,神情有些委顿,强忍着不敢打呵欠:“如今只是大致猜到了它的来历,究竟底细如何,师兄还在查。”
    话音未落,瞥见滕玉意和杜庭兰进来,绝圣和弃智暗暗在心里比对,不愧是父女,滕娘子与滕将军不但相貌相似,看人时那种安静淡然的神态也几乎一样。
    只不过滕娘子更狡黠活泼,滕将军却稳重如山。
    杜庭兰拉着滕玉意欲上前行礼,忽觉拽不动,诧异回头,才发现滕玉意面色煞白。
    “阿玉?”
    滕玉意手心冒汗,上一世她没能见到阿爷最后一面,赶去时阿爷已经咽了气,因为失血太多,阿爷身上的宝蓝色袍子被染成了暗赭色,方才冷不丁一看,误将阿爷今日身上这件当成那件染血的袍子了。
    滕绍静静打量滕玉意,沉声道:“玉儿。”
    滕玉意定了定神,平静上前行礼。
    杜庭兰面露微笑:“姨父万福。”
    滕绍温声道:“早上我去杜府拜谒,你爷娘说你们姐妹昨晚一起回了滕府,姊妹间许久未见面了,既来了,不妨多住些日子,阿玉性子骄纵,正好让她多跟你这做姐姐的学些规矩。”
    杜庭兰自谦了几句,滕玉意泰然拉杜庭兰到另一侧坐下。
    滕绍看着滕玉意:“程安说你昨日去参加诗会,回来就倒了嗓子?”
    绝圣和弃智心里七上八下,滕娘子深恨师兄,一定会将师兄捉弄她的事告知滕将军,不料杜庭兰道:“妹妹说她昨天贪凉多喝了几斛蔗浆,诗会时在水榭里又吹了冷风,加上后头受了惊吓,突然就这样了,我想着妹妹前阵子本就舟车劳顿,一时风邪侵体也未可知,好在并无体热厌食之症,吃些疏散的方子就好了。”
    滕绍喜怒不形于色,只默然端详女儿,杜庭兰不惯说谎,腹内难免忐忑。
    滕玉意早已打定了主意,阿爷必定会仔细盘查,就算查到了什么,毕竟蔺承佑算计她的时候只有他两人在场,横竖她不承认就是了。
    滕绍过了许久才开口:“阿爷记得你小时候只要一伤风,总会嗓子肿痛,好几日不能说话是常事。这回你来长安途中曾不慎落水,虽说无恙,但因此落下什么毛病也未可知,昨晚一受惊吓,一并激发出来了也未可知。阿爷请了宫里的余奉御上门诊脉,他着手成春,极擅医理,趁这机会好好调养调养身子,把病根一并去了也好。”
    滕玉意欠了欠身,表示晓得了。
    滕绍不动声色看着滕玉意,兴许是错觉,女儿进来后明明一句话都不曾说,目光却不像从前那般冷漠。
    早前得知玉儿落水,他心中忧惧至极,当即放下一切往长安赶,一路披星戴月,只用了十日就回到长安,没想到玉儿身体无恙,倒是段宁远那小子起了异心。
    昨日回府后,程安已将女儿的所作所为都告知了他,说到用青云观的毒虫暗算段宁远时,他有些哭笑不得。
    这孩子诡计多端,受了委屈必定加倍奉还。立场虽没错,手段却歪邪了些,论理这等事该由他这做阿爷的出面,玉儿却选择了自己出手,他愧疚心酸,想训导几句又于心不忍。
    怪他这些年忙于军务,不能日日留在府中亲自照管,所以阿玉哪怕逢上这样的大事,也不像别的孩子那样自发求助于爷娘。
    他掩不住眉宇间的愧色,拱手向绝圣和弃智道:“敢问道长,滕某昨夜得知邪祟作乱之事后,临时调来了百余亲兵,现守在府外,可否将尸邪御于府外。”
    弃智正色道:“这东西与寻常邪祟不同,蛊惑百余人的心智不在话下,它若是想来,再多护卫都防不住,昨晚师兄在府内外设下大阵,也仅是压制它凶力而已。到时候贵府这些护卫别说御防,自相残杀都有可能。”
    绝圣道:“滕将军,师兄说了,与其做些徒劳之举,不如安心等它落网。当年东明观的盲眼祖师只带了两名徒弟就收服了二怪,尽管他老人家因此葬送了性命,但也说明对付尸邪不在人数众寡。”
    滕绍眼角微跳,原本将信将疑,但昨夜成王府遭邪祟之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玉儿极有主心骨,若非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不会无缘无故延请青云观的道士上门。他人虽不在长安,但对京城之事一一知悉,只知清虚子道长近来不在长安,没想到此事竟惹来了蔺承佑。
    他胸口乱极,面上却平静如水:“昨夜仰仗世子和几位道长相护,玉儿侥幸整夜无虞,滕某感激不尽。若那尸邪真在打玉儿的主意,今晚会不会再来滋扰?”
    滕玉意往外看了看,窗前春物方盛,倏忽已近晌午了,蔺承佑这厮夸口说保她平安,可是到现在还不见动静,要是仍无对策,今晚怕是又会惊吓一场。
    绝圣和弃智不安地挪了挪身子:“尸邪通常晚间出来作祟,师兄早上回了府,此时大约在与东明观的五位道长想法子,倘或能找到当年东阳子布阵的残迹就好了,有现成的阵法参照,师兄不用做太多改动,就怕找不到,那就只能另想他法了。”
    滕绍大约也知道蔺承佑禀性乖张,连眉毛都没抬一下:“世子在清虚子道长座下受教多年,行事自己有他的章法,既让我等安心等候消息,那就依言行事。”
    眼看不早了,滕绍吩咐程伯安排午膳,厨司知道两位道长是小姐的贵客,自是费心打点,等到饭菜上桌,满桌的甘脆肥侬,绝圣和弃智红着脸被请入上座,滕绍亲自作陪。
    膳毕,滕玉意同表姐去绝圣弃智所在的小院说话,程伯却来找她:“娘子,老爷请你到书房去。”
    滕玉意心知阿爷定有许多话要盘问她,拿捏好如何应答,回房取了那卷画轴,随程伯去了书房。
    进门就看到滕绍站在香柏木多宝阁前,背影一动不动,似已陷入了沉思。
    滕玉意心口猛跳,上回她因为一场大梦想起许多前世细节,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回到父亲的书房找寻那沓南诏国的书信。
    父亲一回府就检视多宝阁上头的山水屏风,莫非察觉了撬动过的痕迹。
    幸而滕绍视线未在那山屏风上多停留,很快便转过身来:“你坐,阿爷有话问你。”
    滕玉意松口气,依言到矮榻前跽坐下来。
    滕绍掀袍在对桌坐下:“段府的事无需再理会,阿爷回了长安,余下的都交给阿爷来应对。”
    滕玉意点点头,如愿退了亲,又出了一口恶气,她现在满意得很,早对段家一干人等提不起兴趣了。
    滕绍迟疑了一下,又道:“孩子,往后再遇到不顺心之事自管告诉阿爷,阿爷帮你拿主意。”
    滕玉意没吭声,一双黑眸静若幽潭。
    滕绍望着这双跟亡妻极为相似的眼睛,心里牵痛了一下,不动声色饮了口茶,状似闲聊道:“近日外地百官进京述职,阿爷一位叫李昌茂的旧部也会调任回京,他的女儿名叫李淮固,小时候常跟你一处玩的,你还记不记得她?”
    滕玉意眼皮一跳,本来对这个人没甚印象了,但前阵子那场大梦让她想起好些事,记得前世在大隐寺那回,李淮固和她的仆人设局让蔺承佑误以为是他的救命恩人,被识破后,蔺承佑令其改名为李淮三。
    滕绍只当女儿已经忘了儿时玩伴了,又道:“往后李家也来长安了,你要是无事,可以常邀她到府中来玩,阿爷听说你昨日去参加诗会,心里很高兴,你初来长安,正该多与闺阁的小娘子多往来,你阿娘当年跟你差不多大的时候,也喜欢吟诗酬酢。”
    滕玉意本来表情平静,听到这话眼里终于起了微澜,把脸转向一旁,目光倔强又冷淡。
    滕绍看着女儿犹带着三分稚气的侧脸,舌根有些发苦:“阿爷知道,这些年阿爷有许多未尽之责,把最得力的程安和端福留在你身边,无非是怕你受委屈。退亲这件事你没做错,可你毕竟还是个孩子,如果不得不使些腌臜手段,那也该由阿爷来筹谋。你阿娘爱你若宝,当年亲自教你启蒙,是希望你将来良知良能,而不是把智谋用在——”
    滕玉意眸中燃起两小簇火苗,飞快在托盘上写道:女儿身子不适,敢问阿爷教训完了吗?若是教训完了,女儿要回院歇息了。
    滕绍目光复杂,每回都是如此,只要提到亡妻,女儿的身上势必如刺猬一般竖起根根尖刺。
    他沉着脸道:“阿爷不是责怪你,这事换作是阿爷,绝不会让段宁远好过。阿爷是怕你走了歧途,把好好的心性养歪了。”
    滕玉意哼了声:我心性正得很,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段宁远都羞辱到我头上了,还指望我饮恨吞声吗?
    滕绍眯了眯眼,不知从何时起,父女两个总是没法坐在一起好好说话,哪怕他有心缓和父女之间的那份冷疏,有心与女儿说几句体己话,最终也会因玉儿的抗拒,闹得不欢而散,他心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涩然道:“是,这些不怪你,说来都是阿爷的错,你初刚及笄,心境本该宽闲些,但不知从何时起,你开始事事都自己拿主意,要是阿爷照管周到,你又怎会如此?外头这些风霜雪剑,本该由阿爷来替你遮挡。”
    滕玉意愣了愣,想起上一世阿爷死后那双不甘心闭上的眼睛,鼻根莫名发酸,身上那暗自竖起的坚锐鳞甲又慢慢软化下来。
    滕绍略有所觉,改而问道:“程安说你那日在那家叫彩凤楼的妓馆逗留整晚,这又是何故。”
    滕玉意把小涯剑搁到桌面上:为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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