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玉意当心表姐着凉,拉着杜庭兰进了屋。
    绝圣道:“滕娘子,杜娘子,你们若是乏了,不妨小憩一会,昨晚我和绝圣只在矮榻上打坐,不曾上床安寝。”
    杜庭兰和滕玉意对视一笑。
    杜庭兰低声说:“这两个小娃娃真有趣。”
    旋即扬声道:“多谢道长美意,不过我和阿玉不觉得乏困,略坐坐就好了。”
    弃智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之色:“绝圣,滕娘子和杜娘子又不像你随便找个地方都能打盹,里外这么多人,她们便是想睡也睡不着的。”
    绝圣咕哝道:“我就是关心一下,碍着你什么事啦?你好啰嗦,比师尊他老人家还啰嗦。”
    “你、你……你敢对师尊大不敬!”
    滕玉意极乐意听他二人拌嘴,谁知吵了几句就不吵了,她有些乏味,左右无处可去,干脆把棋盘挪进来,与杜庭兰手谈一局,很快有了困意,勉强托着腮,脑袋却止不住往下磕。
    杜庭兰道:“乏了吧?要不你睡一会,阿姐伴着你。”
    滕玉意点点头,听外头风平浪静,便伏到桌上假寐,恍惚间杜庭兰替她盖上了件东西,身子慢慢有了暖意,她睡意益发酣浓,没多久就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胳膊和脚酸麻得出奇,滕玉意迷迷糊糊惊醒,打算换另一边胳膊枕,刚抬起头,意识到耳畔极为安静,倏地坐起一看,屋里只她一人,杜庭兰不见了。
    滕玉意背上瞬间出了一身细细密密的汗:“阿姐。”
    唤完才发现自己能开腔了,怎么突然——突然能说话了。
    她惊疑不定,慌忙找出屋去,杜庭兰不在廊庑下,不,不止杜庭兰,连绝圣和弃智都不见了。
    滕玉意心知不对劲,难道在做梦?掐了把胳膊,钻心般地疼,情急之下摸向衣袖,好在小涯剑还在。
    滕玉意稳住心神,紧握剑柄道:“小涯。”
    话音未落,小涯剑开始发烫,滕玉意心中一喜,压低嗓门道:“快出来,我有话问你。”
    不料小涯剑很快又变凉了,滕玉意始料未及,心知这回大不寻常,一边惴惴环顾四周,一边缓步下台阶,程伯不见了,春绒碧螺不见了,刹那之间,整座滕府就只剩她一人了。
    滕玉意心底生出种错觉,仿佛自己又回到前世那个可怖的夜晚,对面潜伏着深不可测的陷阱,所有的挣扎不过是徒劳,那人铁了心要他们的性命,无论她逃到何处,都别想躲过这场灭顶之灾。
    她努力稳住心神,慢慢往外踱步,阿爷就在门口,只要阿爷还在,一切都好说。
    她低声喊道:“阿爷。”
    院门口阒然无声。
    “阿爷?”
    还是毫无声响。
    滕玉意心直往下沉,阿爷耳力过人,听到她的喊声必定会应答。
    这情形太诡异,滕玉意手心满是汗,就算满府的人都跑了,阿爷总不该弃她不顾。
    难道阿爷遭遇了不测?她腿颤身摇,一步一步往外腾挪,绝望的情绪弥漫开来,忍不住再次喊道:“阿爷。”
    走到门口一抬眼,滕玉意眼睛定住了,只见院门外的一块山石前站着两个人,高大挺拔的,赫然是滕绍,另一位则是身形窈窕的女子。
    今晚月莹无云,月光照下来,洒得满世界银辉,这女子婉约芳姿,身上穿着鹅黄丹云霞经纬锦裙。女子柔声细语,正轻抚着滕绍的脸庞。
    滕绍喉结滚动,定定望着女子,像是已经痴怔了。
    滕玉意骇然打量那女子,绝不会看错,那张脸在月光下清晰可见,熟悉的眉眼、熟悉的嘴角、熟悉的鬓发,就连耳朵下的那颗朱砂痣也一模一样。
    她牙齿打颤,想过去仔细看,无奈双腿如同灌铅一般沉重,只见阿爷缓缓半跪下来,抱住女子的双腿失声痛哭:“蕙娘。”
    女子像是很伤心,弯腰将滕绍的头搂入怀中,愈发恸哭不止。
    滕玉意身子一晃,怔怔朝女子走去,女子身上有种温柔入骨的气度,听到了滕玉意的脚步声,慢慢转过头,见是滕玉意,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柔和地舒展开来。
    滕玉意眼中的泪珠已经摇摇欲坠,面容可以作假,眼神却骗不了人,这世上只有阿娘会这样看她。
    滕夫人更咽难言,朝滕玉意伸出手:“阿玉。”
    滕玉意眼泪淌了下来,这场景她曾梦见过许多回,真成了真却让她不知所措,她的阿娘回来了,她抽噎着迈开大步,迫不及待奔过去:“阿娘。”
    滕夫人泪水扑簌簌往下掉,张开双臂等女儿入怀。
    滕玉意痛哭着扑入母亲怀中,母亲身上的裙子她前几日整理遗物时才见过,熟悉的蕙草纬锦纹路,与阿娘的名字暗暗相符,遗物都收在上房,那是阿娘独有的标识,她闻着阿娘襦衫上清幽的气息,眼泪滂沱而下。
    就算是一场梦她也认了,没有人比她更知道她有多思念阿娘。
    滕夫人搂紧丈夫和女儿,眼泪很快就沾湿了衣襟,滕绍像是因为太伤神未注意到女儿也来了,非但一言不发,更没看过女儿一眼。
    滕玉意听见母亲的哭声,心都揪成了一团,攥紧母亲的双手,呜咽着道:“阿娘,你过得好不好……我该不会是做梦……阿娘,女儿听话,阿娘别再走了好不好。”
    滕夫人颤声道:“好,阿娘不走了,阿娘往后陪在你们父女身边,再也不同你们分开了。”
    滕玉意耳边嗡嗡作响,突如其来的惊喜冲昏了她的头,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一边拼命抹泪,一边语无伦次对滕绍道:“阿爷,你听到了吗,阿娘以后都不走了。”
    滕绍对女儿的话语置若罔闻,依旧沉浸在悲苦的情绪中,滕玉意的心猛然一缩,看看滕绍又看看滕夫人,嘴唇颤抖起来:“阿娘,你还要走吗。”
    滕夫人眼里布满了哀伤,抚着滕玉意的发顶,哭而不答。
    滕玉意脑中一空,从狂喜到绝望,只是刹那间的事,这种打击何其残忍,几乎一瞬间碾碎了她的五脏六腑,她怔怔低头,呆呆地又抬头:“阿娘,我、我舍不得你,你别走好不好,求求你了,阿娘。”
    她揪住滕夫人的衣带,像个孩子似的大哭起来。
    滕夫人的目光叫人心碎,话语却很残忍:“阿玉,阿娘又如何舍得你?但阿娘与你们阴阳永隔,由不得阿娘不走啊。”
    滕玉意整个胸腔都被掏空了,这感觉像钝刀子割肉,一下一下剜着心肝,她望着那张温柔可亲的脸,迟缓道:“阿娘,你方才为何哄我?”
    滕夫人哭道:“因为阿娘做梦都想回到你们身边。”
    滕玉意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冲母亲张开双臂:“阿娘,那你再抱抱我。”
    滕夫人含泪俯下腰,滕玉意更咽着贴上去,突然面色一沉,从袖中夺剑而出。
    剑锋出其不意刺向滕夫人,滕玉意含泪颤声道:“阿娘岂会故意折磨女儿?你分明是怪物,敢假扮我阿娘,我同你拼了!”
    滕夫人的眼泪还挂在腮边,居然不躲不避,指甲如樱桃般殷红欲滴,霎时暴涨数寸,面上浮现诡异的微笑,探手就抓向滕玉意的心口。
    正当这时,背后传来尖锐的鸣镝声,凌空射来一道金色箭矢,笔直射向滕夫人的眉心。
    滕夫人双眼往上一斜,撇下滕玉意去捉那古怪金箭,可就在这时候,又有一道银光四射的链条飞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缠住了滕夫人的脖颈。
    尸邪两手扣住银链,眼神变得凶暴无比,然而它没来得及将链子扯裂,一下子就被拖离了原地。
    有人狂喜道:“捉住了!捉住了!”
    “祖师爷保佑!没想到老道有生之年竟能捉住尸邪!”
    “还是世子这法子好,若非忍到现在,能引得尸邪中计吗?”
    “哈哈哈哈哈,它为了惑人心智忙着设陷阱,不提防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到底还是中计了吧,我看它往哪逃。”
    “滕娘子,你不知道为了保你毫发无伤,这一晚我们熬得多辛苦!”
    却听蔺承佑道:“你们聒噪够没有,快布阵!”
    滕玉意伏在地上喘息片刻,抬头望去,就见夜空中纵来数条身影,矫健如兔,来回穿梭,团团将尸邪锁在当中。
    蔺承佑背着箭匣子,从树梢上高高飞纵而下,袍角翩翩,迅如鹰隼,到了近前手腕一翻,两指间竖起一张黄光幽幽的符箓,直往尸邪额头拍去。
    尸邪挣扎得益发剧烈,眼看蔺承佑到了跟前,它两手握拳透爪,阴气瞬间暴涨,颈上的锁魂豸竟断成七八节,如银星子一般迸向四周。
    众人面色大变,滕玉意也是目瞪口呆,她见蔺承佑使过几回锁魂豸,记得这东西攻无不克,没想到竟能被尸邪生生挣断。
    “吱哇吱哇”怪叫声中,锁魂豸摔落开来,俨然被斫断的长蛇,东一节西一节,在地上扑腾不已。
    蔺承佑面不改色,非但去势不减,反将指间的符箓催得亮若火烛。
    尸邪抬起手来,两臂僵如木棍,欲要掐住蔺承佑的脖颈,但终归迟了一步,符箓拍到额头上,它瞬间一动不动了。
    空气里弥散开一股浓浓的腥秽气,五位东明观道士精神一振,立即分散而开,各执一剑,口中喃喃有词。
    蔺承佑抽出了手,口中“呼哨”一声,地上的锁魂豸飞快合拢成团,重新化作一条银蛇,软绵绵爬了一段路,停在了蔺承佑的脚下。
    蔺承佑俯身将其揽入手中,拨弄它两下:“别哭了,先到我怀里养养。”
    锁魂豸耷拉着脑袋,很快停止了抽噎,爬到蔺承佑胸前拱了拱小主人的前襟,倏忽不见了。
    滕玉意擦了把冷汗,转而打量尸邪,哪是母亲的模样,这女子看上去顶多十五六岁,峨髻双鬟,颜色明媚,脸蛋小而圆,嘴唇红润饱满。
    如果不知它底细,单看它这幅天真模样,准会将它认作少不更事的世家少女。
    滕玉意咬牙爬起来,刚才那幻境差点把她的心肝肺都碾碎了,一切都是假的,蛊惑的只是她的心智而已。早知道尸邪手段了得,没想到可以如此逼真,
    等她看清尸邪身上的衣裳,愈加怒不可遏。
    尸邪居然穿着阿娘的那条丹云霞锦裙,之前上房的灯曾无故熄灭,想是这东西为了迷惑她进房窃取阿娘遗物去了。
    东明观五道喃喃诵咒,剑端迸射出五道雪光,尸邪被困在阵中,连头发丝都动不了。
    众道既惊又喜,先前那一幕让人冷汗直冒,滕娘子如堕梦中,随时可能性命不保,尸邪为了攫取猎物的心魂,全副心神都放在折磨猎物上,筹谋了一日一夜,终于等来了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蔺承佑只求一击得中,生生忍到最后一刻才动手。
    这小子正中带点邪气,行事与寻常的道家人大不相同,可如果不是比邪物心肠还坚硬,焉能成功捕到尸邪?
    滕娘子更出乎意料,谁能想到她都哭得肝肠寸断了,还不忘暗算尸邪。
    蔺承佑从背上箭囊取出一根金色长笴,一边搭箭拉弦,一边缓缓往后退去:“滕娘子,你心神不稳,先回屋,要是不敢走动,躲到我身后也可。”
    五道嚷起来:“滕娘子,方才我们一直埋伏在附近,为了能成功抓住尸邪,看着尸邪进府也不敢妄动,估计贵府被尸邪暗算的人足有数十人,一下子醒不了,烦请你去把绝圣和弃智唤醒,让他们给众人喂符汤。”
    滕玉意摇摇晃晃站直了身子。
    她看了眼蔺承佑,自己哭哭啼啼的模样,想必被他们看见了,顾不上计较这些了,尸邪太难对付,她既然自愿作饵,早该有所准备。
    饶是如此,滕玉意仍有些不舒服,藏在心底深处的秘密,骤然被人窥见了,像身上的盔甲被公然剥离,露出里头柔软脆弱的部分。
    她眼睛涩痛,脸上泪痕未干,为了掩饰自己,只能若无其事清嗓子,结果发现出不了声,刚才误以为能开口,不过是尸邪造成的幻境而已。
    她心中牵挂阿爷和表姐,急忙环顾四周,没能看到阿爷的身影,难怪幻境里阿爷始终不曾跟她说过话,想来也是尸邪作祟的缘故。
    滕玉意拔步往松涛苑跑,就在这当口,见仙趔趄了一下,阵法随之一乱,好在他旋即站稳了,尸邪倒是一动不动,眼睛却滴溜溜乱转。
    蔺承佑已将弓弦拉满,笑着打量尸邪:“你就是尸邪?久仰大名。地下待得不舒服了,想跑出来透透气?可惜你撞上了我,让你蹦哒了两天,今晚就给我从哪来回哪去。”
    尸邪在阵中兀自挣扎,突然眨巴着眼睛,冲蔺承佑喊道:“哥哥。”
    滕玉意一愣,这分明是阿芝郡主的声音,错愕看过去,尸邪长相未变,但神态语气与阿芝一模一样。
    蔺承佑似乎也怔了一下,尸邪泪光莹然:“哥哥,我是阿芝。你答应了教我骑马的,你怎么不理我呀。我怕,哥,你快来抱我。”
    滕玉意打量见美等人,只见他们个个大汗淋漓,想来各自为幻境所困,她是领教过尸邪手段的,不由暗道糟糕,本已决定离开,又掉头就朝蔺承佑奔,不行,她得去提醒他,要是连他也中计,今晚别想降服尸邪了。
    蔺承佑神色古怪,一瞬不瞬望着尸邪,或许是蔺承佑心神受了干扰,尸邪起先动弹不得,逐渐双臂可以放下来了,它跺了跺脚,嘟嘴道:“哥哥,你是不是还生阿芝的气?上回我打翻了你的宝贝,哥哥不是都罚过我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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