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不多时,彩凤楼的人全都聚齐了,滕玉意在前厅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果然看见上回那位大理寺官员,他带来了十来个衙役,把彩凤楼里里外外都看住,随后对贺明生说:“叫两位资历老的假母带路,我有几位属下要到内院搜查。”
    众人不知他们要搜查何物,一时间惊疑不安,贺明生惶然指了两名妇人出来,让她们领着吏员往内院去了。
    楼里的十几位都知,除了被缚住的葛巾,全都站在中堂里,个个神色透着不安,却也不敢妄动。
    蔺承佑令人把葛巾拎到跟前:“说吧,为何行凶?”
    葛巾猛然抬头:“奴家自是为了报仇,上月十八日晚奴家被人毁了容貌,此事人尽皆知。当时主家把楼里诸人排查了个遍,居然无人有嫌疑,奴家日夜回想‘女鬼’的声音,委实陌生得紧,若是楼中人所为,怎会分辨不出?加上此前楼中闹鬼数月了,所以人人都说是厉鬼所为,主家为了息事宁人,也就未去报官。”
    “既然你自己都认不出那女鬼的声音,何事让你起了疑?”
    葛巾冷冰冰看着魏紫:“奴家伤得稀里糊涂,本以为一辈子都弄不清真相了,谁知天道好还,前几日叫奴家在床底下找到了一样东西。就收在奴家腰间的香囊里,司直和世子一看便知。”
    蔺承佑命人把香囊取来,当众解开系绳,摸出里头的东西一瞧,是一块奇光异彩的宝石,大如鸽蛋,颜色殷红。
    滕玉意一直暗中留意魏紫的表情,那东西一拿出,魏紫脸色瞬间就变了。
    堂里人大多都不识此物,背地里议论起来。
    蔺承佑扬了扬眉:“靺鞨宝(注2)?这就是你说的证据?”
    葛巾颔首:“世子好眼力,如此光润硕大的靺鞨宝,长安仅此一枚,这是去岁一位蕃酋王子赠与魏紫的,事后魏紫曾屡次当众夸耀,此事有主家和萼大娘作证,世子一问便知。”
    贺明生满脸错愕,萼姬却起身仔细瞧:“没错,奴家记得此物,那晚是冬至大会的第二日,蕃酋王子带人来寻欢,她们几个各施其才,葛巾抚琴作诗、姚黄学黄鹂叫逗乐、魏紫作胡旋舞,蕃酋王子心属魏紫,就将这块靺鞨宝送给了她。”
    葛巾一字一句道:“还请主家和萼大娘细细分辨,这到底是不是魏紫的那块。”
    魏紫表情狰狞起来:“怪道前几日这块靺鞨宝不翼而飞,原来你竟存心诬陷我——”
    蔺承佑打断魏紫:“贺老板,萼大娘,你们过来好好认一认。”
    萼姬为难地看一眼魏紫,默然点点头。
    蔺承佑又看贺明生,贺明生也叹气:“正是这块。”
    魏紫脸色遽变:“世子殿下,休要听葛巾胡说,这块靺鞨宝虽是奴家所有,但前几日就不见了。”
    葛巾声音尖锐:“丢了这样一块异宝,为何不见你报官?你是不敢报吧!因为你心里清楚,这块靺鞨宝是那晚你躲在我胡床底下的时候丢的!”
    她扭头看向蔺承佑:“世子殿下,奴家的房间一向由青芝负责打扫,但自从奴家毁容那日起,青芝忙着端汤送药昼夜不歇,已经许久不曾扫洒了。上回奴家被那男妖掳走,病好之后奴家嫌晦气,便令青芝打扫居室,结果在胡床底下找到了这东西,想是那晚落下的,魏紫怕事情败露,也不敢回来寻找。”
    魏紫脸涨得通红:“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你曾亲口说过那人是位中年妇人,我的嗓腔你听不出么?假如是我害你,你早就听出来了。我早说了,那晚我跟林侍郎赴诗会去了,有兆辉诗阁的才子们作证。”
    “声音本就可以作假,那晚出事时我太过惊慌,一时未听清也未可知。兆辉诗阁离彩凤楼不远,你随时可以借故抽身离开,当晚林侍郎他们只能证明你曾在诗会上出现过,却不能担保你从头到尾都未走开。兆辉诗阁的诗会我去过多次,每过亥时便会大饮,与会者常常喝得酕醄大醉,神智不清还如何晓事?我被害的时候正是亥时后,那时候如你趁乱离开,压根不会有人察觉。”
    “一派胡言!”魏紫咬牙切齿,“照你这么说,岂非人人都能害你?”
    葛巾眯了眯眼:“落在我胡床底下的可不是别人的物件,正是你魏紫的靺鞨宝。你曾说自己爱惜此物,从不让其离身,如果不是你所为,它为何好好地会跑到我的床底下去?”
    “我早说这东西前几日就丢了。”魏紫眼神闪烁,“或许有人故意将其偷走,却用来栽赃我。”
    “我只问你,你为何不报官?”葛巾目光如刀,步步紧逼。
    魏紫身子一抖,竟不知如何接话,丰润的脸颊上挂满泪痕,看不出是心虚还是忿恨。
    在场的人神色各异,眼看魏紫半晌接不上话,目光里添了几许疑惑。
    葛巾深深向蔺承佑等人俯首:“世子殿下,奴家幼时遭逢家变,不慎堕入泥淖,身虽下贱,心未蒙尘,上月无故被人毁了容貌,早就心如死灰,苟活至今,只为找出真凶。此人毁了奴家一生,仇一日不报,奴家一日不死,如今罪证就在眼前,还请世子殿下和严司直替奴家主持公道。”
    众人唏嘘,葛巾出事前最是豁达大度,突然性情大变,无非因为遭逢大难。出事后不一味自怜自艾,还能忍辱寻凶,这份心性,说来可敬可叹。
    蔺承佑起身走到葛巾前,半蹲下来看着她。
    葛巾伏地不起:“奴家只求一个公道。”
    魏紫看看葛巾,又看看蔺承佑,慌乱道:“世子殿下,请听奴家一言——”
    蔺承佑抬手示意魏紫闭嘴,继续问葛巾:“那日打扫屋子是你提出来的,还是青芝提出来的?”
    葛巾讶然抬头,原以为蔺承佑会询问那晚的详情,哪知问起了这个。
    她不知其意,硬着头皮道:“是奴家。”
    “你再好好想想。”蔺承佑古怪一笑,“要我替你报仇,你得先把这件事想起来。”
    葛巾思索良久,摇摇头道:“此事过去好几日了,奴家想不起来了。”
    蔺承佑直起身来,负手绕着葛巾走了两圈:“我听说青芝这丫鬟最是贪懒,曾因服侍你太累,主动求沃姬替她换个新主子。你突然要她打扫房屋,她就没借故推托?”
    葛巾怔了怔:“世子这么说,奴家倒是想起来了,那日我喝解毒汤时不小心弄洒了一些,青芝就说我病中没少呕吐,如今既见好了,不如趁机把房屋打扫干净,正好可以去去病气。”
    “这就对了。”蔺承佑颔首,“你被那禽妖掳走,回来后少说昏睡了几日,青芝日夜服侍,想必也累坏了,你好之后,她不趁机躲懒就不错了,怎会主动揽活?你想想当日情形,青芝都说了哪些话?那块靺鞨宝是你找出来的,还是别人找出来的?”
    葛巾脸色微变:“……不对……是青芝说床底下有东西,世子殿下是说——”
    蔺承佑瞟了眼堂上某人,笑了笑:“我是说,害你的另有其人。”
    作者有话要说:白叠布:棉花,唐时棉花种植非常少,只有新疆等地有。
    没想到我躲过了晋江的评论区,没躲过微博私信,昨天微博有个读者朋友反映进度问题,说到底还要几章才能捉到二怪。
    这位朋友可能是奇怪为什么不直接搞死二怪,但这卷明明彩凤楼的一干异事出现得更早,为啥就盯着二怪呢。
    卷名“双邪”,指的不仅仅是妖邪啊,写人之“邪”,不比只写妖之“邪”更有意思么?
    二怪会在第二卷最后再出现,而且比上一卷的树妖死得更快,两章就搞定了。
    但是人之“邪”,还得靠两个主角抽丝剥茧慢慢知道真相。
    至于为什么让阿玉喝这个火玉灵根汤,是不是凑字数?nonono,阿玉现在武力值太低,得想办法提升一下,阿大再傲娇,这一卷最后还是他帮阿玉克化,用一种特殊的方法,帮阿玉获得了功力。
    什么“特殊”方法,嘿嘿嘿现在不想剧透。
    作者每写一个剧情,都有自己的考量,看棋的人喜欢指点,是因为一盘棋摆在大家眼前,棋路危不危,大家一目了然。
    但作者的棋盘只有作者自己知道。
    我有纲,我抱着非常认真的态度在写这个故事,剧情进度完全按照设定的大纲在走,我没有存心凑过一个字。
    骂我写得烂没关系,这属于我自己的水平问题。但说我故意凑字数,这属于另一个层面的问题,有必要回应一下。
    第36章
    此话一出,堂里如同炸开了锅,众人惶惑四顾,径自议论开来:“另有其人?”
    “世子殿下说的是谁?”
    “方才句句都在问青芝,该不会就是青芝吧。”
    “但青芝跳井死了啊。”
    蔺承佑目光一扫,堂内旋即噤声,严司直提笔蘸墨,静待葛巾开腔。
    葛巾思绪仍停留在蔺承佑那句话上,揪紧了衣襟骇然问:“不是魏紫所为?那她的靺鞨宝为何会掉在我的胡床底下?”
    蔺承佑道:“出事那日你染了风寒身子不适,歇得比平日要早些,青芝既是你的贴身侍女,你被‘厉鬼’毁容时她在何处?”
    葛巾面色变幻莫测:“她下午便向我告了假,说有位旧识来寻她,约好了晚上出去转转。我看她那阵子还算勤勉,也就允了此事。她把我的汤药交给了绿荷,大概戌时初就走了。随后我出门赴约,因为身子不适提早回来了,那时约莫是亥时末,青芝的确不在房中,是绿荷服侍我歇下的。”
    “所以那晚她不在你身边?”
    葛巾哑然点点头。
    蔺承佑冲人群招了招手,某位庙客当即蹿了出来。
    滕玉意一望,是傍晚在小佛堂见过的那位多嘴的庙客,记得此人叫阿炎。
    蔺承佑问阿炎:“你平日在楼前迎来送往,外头若有人要找楼中的娘子,都由你来负责传话?”
    阿炎胁肩谄笑:“没错,主家不许楼内娘子和婢子私自见客,如有人前来相约,需先向主家或假母禀告。”
    “上月十八日可有人来找过青芝?”
    “别说上月十八日了,自打彩凤楼开张,小人就没见有人来找过青芝,不过十八日那晚青芝倒是出过楼,但当晚客人委实太多,小人也闹不清她何时回来的。”
    “你记不清,有人记得清。那晚青芝孤身一人出楼,身边不但没有男子相伴,连女伴都无,当时天色不早了,有人颇觉奇怪,就多看了几眼,结果青芝不到一个时辰就回转了,回来时在旁边的胡肆买了包樱桃脯,那时约莫是戌时末,此事有彩凤楼对面果子行的伙计和旗亭的当垆老翁作证。”
    葛巾竖着耳朵仔细听,双眸越睁越大。
    蔺承佑看向葛巾:“青芝明明戌时末就回来了,你亥时末回屋却不曾见到她,整整一个时辰,你可想过她藏在何处?”
    葛巾嘴唇颤抖起来:“难道她躲在我的胡床底下?不不不,这婢子最会偷懒,谎话说过不只一回,有时偷溜到前堂去看歌舞,有时则跑到别的大娘处蹭吃喝,一溜就是一两个时辰,事后问起来,一概装聋作哑。我下狠心要遣她走,这婢子每每叩首哀求,我虽恨极,但也知她干活还算伶俐,怜她年岁还小,想着再教导教导就好了。那晚……那晚……或许也是如此。不,她纵是有万般坏处,奴家毕竟待她不薄,我想不通她为何要害我。”
    萼姬等人忍不住插话:“是啊,世子殿下,青芝可是葛巾的大丫鬟,葛巾若是遭了难,青芝头一个会遭殃。主仆荣辱与共,下人没有不盼着娘子好的。”
    “没错,即便葛巾娘子被毁容,也轮不到青芝当花魁。这丫鬟贪嘴虚荣,往日里不知从葛巾娘子手里得过多少好东西,就算是冲着那些好处,也会舍命护着娘子的。何况如果是她害了葛巾娘子,她事后怎会没事人似的?”
    “可是青芝前几日常发梦魇。”一个细小的声音响起,“此事沃大娘她们都知道。”
    众人把视线调过去,原来是与青芝同住一屋的绿荷。
    滕玉意一怔,那日抱珠和卷儿梨也说过这话。
    沃姬欠身向蔺承佑行礼道:“奴家曾禀告过世子殿下,青芝大约七八天前开始发梦魇,只说有鬼要抓她,整晚不安宁,醒来后问她原委,她却一句不肯说。”
    贺明生“咄”了一声:“葛巾被毁容已经是上月十八日的事了,论理青芝上月就该开始发梦魇了,又怎会七八天前才发作?世子,青芝日日服侍葛巾,她敢假扮厉鬼的话,一开腔就会被葛巾听出来。”
    “急什么?我的话还没问完。”蔺承佑回到桌后,令人将一包物事呈上来,“青芝似乎很喜欢吃樱桃脯,她死的那日,严司直曾在她房里搜到过一包未吃完的樱桃脯。”
    打开那包东西,酸腐之气顿时弥漫开来。
    蔺承佑敲了敲桌:“抱珠何在?”
    抱珠怯生生从人群里站出来,敛衽施礼:“见过世子。”
    “你是哪日撞见青芝吃这东西的?”
    “记不清哪日了,不过应该是葛巾娘子伤后不久,奴家推门进去时,青芝正要把那包樱桃脯塞回枕下,结果不小心跌到地上,樱桃脯洒落了一些,奴家瞥见下面藏了不少珠玉物件。”
    萼姬瞠目结舌:“抱珠,你会不会看错了,青芝一个粗使丫鬟,哪来的珠玉物件?”
    抱珠咬唇摇头,表示自己并未看错。
    蔺承佑拿起牙筒里的竹箸,当众往樱桃脯下面一搅,一下子就插到了底,显然底下并未藏物件。
    “如你们所见,这里头除了发臭的樱桃脯,别无所有,青芝如此贪嘴,巴巴地买了樱桃脯回来,又怎会放馊了都不吃?所以抱珠没看错,这东西是用来遮人耳目的,然而前几日严司直带人搜下来,青芝房里一件值钱的首饰都没有,这就奇怪了,那些物件究竟去了何处?”
    五道听到现在,终于按耐不住了:“是不是有人在青芝死后,把她房中的东西给拿走了?老道就说嘛,青芝绝不是自尽,凶手害死了青芝,又怕自己露出马脚,所以才急着掩瞒痕迹。”
    蔺承佑慢悠悠道:“先不论青芝到底怎么死的,单从葛巾娘子在床底下找到魏紫的靺鞨宝来看,有人不但毁了葛巾娘子的容貌,还想把此事嫁祸到魏紫娘子的身上。如几位假母所言,葛巾被毁容,青芝只会跟着遭殃,青芝肯背叛自己的都知娘子,定是因为有人许了她更大的好处。所以青芝明明痴懒,那日却主动提出要打扫房间。她假装不经意在胡床底下发现了靺鞨宝,让葛巾娘子误以为魏紫娘子是凶手。”
    堂上轰然,这话的意思大家都听明白了,谋害葛巾的可能不只青芝一个,青芝在明,那人在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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