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玉意和杜庭兰便辞了杜夫人,自行往瀑泉去,出来在二楼廊道遇到郑霜银等人,一行人便相携而行。
    滕玉意边走边四处留意杜绍棠的身影,才走到瀑泉附近的花荫下,便有一位宫女模样的人过来道:“请问哪位是滕娘子?阿芝郡主有事找。”
    众女惊讶互望。
    滕玉意仔细看那宫女,确认是成王府的下人,接着又抬头找寻,就见杜绍棠站在一棵柳树下,她不动声色冲绍棠使了个眼色,对杜庭兰道:“兴许是问诗社作业的事,我去去就来。”
    宫女领着滕玉意七拐八弯绕过花庭,越往里走越僻静,滕玉意心知端福就在不远处跟着她,但仍不时瞄一瞄腕子上的玄音铃,还好有这东西傍身,提前就能知道附近有没有邪祟。
    到了一处玲珑的山坳前,宫女含笑道:“滕娘子,到了。”
    说完那话,不等滕玉意多问,躬身退下了。
    滕玉意驻足环顾,周遭连一个人影都不见,侧耳听了听,前方传来细小的水声,继续往里走,迎面扑来细密的冰凉水雾。
    原来前头不远藏着一眼碧清的水潭,上方有数尺宽的水瀑飞流直下,岸边则栽满了花丛,妖娆的花朵伴着氤氲缭绕的水雾,恍惚有种仙境般的况味。
    蔺承佑闲闲坐在泉边的一块山石上,像是等了有一阵了,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把手里的树枝扔到水潭里,扭头朝滕玉意看过来,腰间玉佩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叮当的轻微声响。
    滕玉意望着他身上那抹的莲子白,暗中庆幸自己提前换了裙裳,不然此刻两人碰面,彼此都会觉得古怪。
    “世子。”她笑着行了一礼。
    蔺承佑看惯了滕玉意穿男人衣裳,骤然见她穿件婉约的烟萝紫高胸襦裙,居然觉得有点晃眼,他咳嗽一声:“滕娘子要是不托人给我递话,我都忘了还有一串玄音铃在你身上了,你直接令人把这东西送给我就是了,何必约我见面?”
    为此他还得费心安排一番,真够麻烦的。
    滕玉意歉然道:“我也不想如此,世子你瞧,这铃铛我取不下来了。”
    她边说边朝他走去,不经意瞥见蔺承佑身后银光粼粼的潭水,脸色刹那间一变,脚下活像绊住了似的,无论如何迈不动了。
    蔺承佑心里暗觉古怪,她面色惨白,看样子吓得不轻,莫非瞧见了什么?顺着她的目光往自己身后望,除了水潭和花丛,别的一无所见,这就奇怪了,她胆子不算小,何至于一惊一乍。
    滕玉意很快就恢复了常色,却仍不敢往前走,只将雪白的腕子举起来:“不瞒世子说,自打那晚从彩凤楼回来这铃铛就取不下来了,试了好多法子,这铃铛竟越缠越紧。”
    蔺承佑暗自留意她神色,见她说话时目光始终避开水潭,脑中冷不丁冒出个念头:她该不是怕水吧。
    他狐疑地看了看她的手腕,起身朝她走去:“真取不下来?我瞧瞧。”
    滕玉意当着蔺承佑的面轻轻往下撸,但那圆滚滚的铃铛活像长在肉里似的,死活撸不下来。
    蔺承佑看得直皱眉:“哎,再扯就该崩断了。”
    滕玉意无奈道:“我怕把铃铛弄坏,只好托人给世子递话了。”
    蔺承佑就着她的手腕瞧了瞧,从没听说过这东西认主,但无缘无故怎会突然取不下来,他想了想,从怀中取出一瓶东西递给她:“把这个抹在腕子上再试试。”
    滕玉意见是一瓶药水,料着这东西抹在肌肤上有滑润之效:“我在府里的时就拿澡豆试过了,照样取不下来。”
    蔺承佑扬眉:“这可不是澡豆,名叫苇饵,若是抹在法器上,能叫法器的灵力消失一阵,我虽然闹不明白玄音铃在搞什么鬼,但举凡道家异宝,都有些古怪习性,它在青云观锁了这些年,谁知是不是养出个器灵来,你先抹上再说,对了,你带了帕子么?”
    “带了。”滕玉意取出帕子。
    这时她已经把药水抹在铃铛上,正要试着往下褪,蔺承佑却说等一等,把帕子厚厚叠了好几层递给她道:“先把帕子缠上去。”
    滕玉意不明就里,依言做了。
    “得罪了。”蔺承佑抬手握住她的手腕,滕玉意一惊,忙要把手抽回来。
    “别动。”蔺承佑有点不自在,“光抹上苇饵没用,还得念咒。”
    原来如此。滕玉意赧然咳嗽:“明白了!世子请开始吧。”
    蔺承佑本来很坦荡,她这话一说出来,倒像他真要对她做什么似的。
    他瞟她一眼:“你打量我会对你怎么样?”
    滕玉意奇道:“当然没有,我只是……”
    “没有就好,少胡思乱想。”
    滕玉意一噎,谁胡思乱想了?
    蔺承佑瞬间恢复了正色,隔着那层帕子帮她往下褪,还好帕子叠得甚厚,手指感觉不到对方肌肤的温度。
    可铃铛尽管滑不溜秋,却依旧牢牢扒在滕玉意的腕子上。
    蔺承佑颠来倒去念了好几遍咒,怎知全无效用。
    “怪了。”两人齐声道。
    蔺承佑松开滕玉意的手腕:“罢了,兴许有什么缘故,等我回去查一查再说,这东西就先放你身上吧。”
    滕玉意怔了一下,只求这几日没有邪祟来找她,不然她这边铃铛一响,蔺承佑马上就会知晓。
    “对了,这药水涂久了会损坏玄音铃的灵力,你赶快到水潭边把铃铛上的药水洗了。”
    滕玉意没急着把那瓶苇饵还给蔺承佑,而是先揭开腕上的帕子,果见药水都渗进肌理里了,她不瞧那边的水潭,只说:“好,我回去就洗。”
    蔺承佑却说:“来不及了,拖得越久越会损坏灵力,再说这药光洗了没用,还得念一段咒,不然只要贼子偷了这药去害人,世间法器岂不是都失效了,所以就算洗净了,还得再解个咒。”
    滕玉意皱了皱眉,她连靠近水潭都不敢,怎肯去水潭边绞帕子。但蔺承佑前不久才救了她一命,这串铃铛更是为了防备尸邪才给她戴上,若因为她的缘故损坏了灵力,未免也太不地道了。
    抬头打量蔺承佑神色,看他不像说谎的样子,心里疑虑消了些,她向来是恩怨分明的,尽管心里怕得要死,仍点点头道:“行。世子且等一等,我马上去洗。”
    说着朝水潭边走去,边走边告诉自己,只是个小水潭没什么好怕的,然而才走了几步,双腿就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她流着冷汗想,假如隐去前世溺死一节,只说自己来长安途中落水留下了畏水的毛病,蔺承佑多半也不会起疑心,但这样下去不是法子,何不借这个机会把这毛病改了。
    蔺承佑目光复杂望着滕玉意的背影,他没猜错,她果然怕水,其实凭她的聪慧,真不想洗帕子的话,不愁找不出推托之辞,忽又想起那晚她和绝圣被尸邪困住时,她或许是怜惜绝圣年幼,或许是出于义气,居然豁出性命去救绝圣,那一刻她是放下了所有的盘算,全凭本心在行事。
    而且自从经过彩凤楼的那一晚,她对他似乎就友善了不少,此刻想是把他当作了救命恩人,所以情愿为难自己也不在想他面前耍心眼……
    啧,他竟觉得这样的滕玉意有点可爱。
    滕玉意总算又挪动了两步,脸色却越来越差,这时蔺承佑忽然从后头走过来,一把抽走她手中的帕子。
    滕玉意大感意外。
    蔺承佑蹲到水潭边绞了绞,起身把湿帕子递给她:“你怕水么?”
    滕玉意回过神来,一面接过湿帕子仔细擦拭铃铛上的药水,一面感激地说:“前阵子来长安落过水,至今一看到水都发怵。”
    她暗忖,蔺承佑看出她怕水却也没存心刁难她,可见此人虽然性情嚣张,也有很讲道理的时候,她顿时改了主意,试着说:“上回绝胜和弃智说法器大多藏着器灵,我本来不信,但照今日这情形来看,好像连玄音铃都有脾气,听说有些法器需用人的浴汤来供奉,不知此事确否?”
    “浴汤?”蔺承佑一嗤,“法器喜欢洁净之物,怎会用浴汤来供奉?别说青云观的那些法器,就连专门记载道家宝物的《无极宝鉴》上也没听说过。该不会是有人打歪主意,故意用这话来唬你吧。”
    滕玉意把嘴闭得紧紧的,的确有人在打歪主意,这个人就是她。本来想与他商量商量,但看蔺承佑这嗤之以鼻的态度,估计就算她说破喉咙,他也绝不可能把浴汤给她。
    两人因为一串玄音铃已经牵扯不清了,万一蔺承佑误以为她觊觎他……
    再说就算他最后相信了她的说法,浴汤是何等私密之物,把浴汤交给一个不大相熟的女子,任谁都会觉得羞耻、尴尬、恼怒吧……
    倘或绝胜和弃智不小心知道了,她还要不要在他们前做人?因此非但不能公然向蔺承佑讨要,还得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才行。
    蔺承佑到水潭边又绞了一遍帕子回来,狐疑打量她:“你在想什么?”
    滕玉意笑眯眯道:“出来有点久了,我担心表姐寻我。”
    蔺承佑等滕玉意将药水全数擦干,便屈起两指,低声念了一遍咒。
    铃铛转眼就澄亮起来,映得滕玉意细白的腕子愈发莹透。
    蔺承佑想起怀里的那块应铃石,滕玉意再倒霉也没有接连撞见邪祟的道理,这东西暂时放在自己身上,倒也不必担心晚间吵闹。
    “好了。你沿着来路走吧,会有人领你出去的。”
    “嗯。”滕玉意冲蔺承佑点点头,走了两步似是才想起手上的苇饵,忙又回过身,“这个忘还给世子了。”
    不料脚下一绊,身子径直朝蔺承佑摔去,她大惊失色,拼死护住手上的那瓶苇饵,结果因为太用力从袖中甩出一个拳头大的小东西,恰巧撞到了蔺承佑腿上。
    那是一囊胭脂色的汁水,即便蔺承佑躲闪得够及时,依旧溅了满身。
    两人都愣住了,蔺承佑低头看着狼狈的衣裳,默了好一晌,抖了抖衣袖上的汁水,淡淡道:“滕娘子这几日没怎么练功夫吧,身手还是这么糟糕。”
    滕玉意头一回因为暗算蔺承佑心感愧疚,可谁叫小涯急等着浴汤呢,她把手中完好无损的苇饵递给蔺承佑,懊恼地踢了踢脚下的尖石:“被这石头绊了一下……世子,实在对不住,我真不是故意的——”
    “罢了。”蔺承佑没好气地说,其实他本可以躲开,正因为看见脚下的那些尖石才犹豫了,滕玉意下盘功夫够稳或许不至于摔倒,但一旦摔到地上,这些尖石可够她受的了。
    他一言不发把苇饵塞入怀中,意外闻见空气里的甜甜酒香。
    他嗅了嗅,面色益发难看:“别告诉我这是蒲桃酒……”
    滕玉意赧然点头:“世子这衣裳恐怕……”
    这酒又甜又黏,光换衣裳可不够,要是不尽快把浸透到肌肤上的残酒洗了,不论换多少件新衣裳都会黏乎乎的。
    蔺承佑笑了:“滕玉意,真有你的。随身带毒药暗器也就算了,居然还随身带蒲桃酒。”
    他瞪她一眼,迈步就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滕玉意愧疚地目送他离去,侥幸这次没让蔺承佑起疑心,但再来一次她可就不敢担保了,心里只盼着绍棠一次就得手,千万别再出什么岔子。
    过不一会方才那位宫女再次出现,领着滕玉意沿来时的路走了。
    到了花圃前,各府的郎君和娘子早已坐满了茵席。
    蔺承佑安排得天衣无缝,滕玉意刚走过去,阿芝郡主就从另一侧走来,两人几乎同时出现,活像约好一起似的。
    杜庭兰生恐蔺承佑又假借阿芝郡主的名头为难滕玉意,原本一直等在原地,后来绍棠过来告诉她说玉表姐另有安排,让杜庭兰先回到席上等。杜庭兰惴惴地入了席,心里却不曾踏实过,这刻见滕玉意出现,悬着的心才落了地。
    席上已经非常热闹了,有几个席位却空着,像是在等什么人,打听才知道,有几位外地节度使的女眷因为刚到长安,目前还在赶来御宿川的路上,要等这些人来了,才会正式开筵。
    滕玉意一边与表姐闲聊,一边朝来路张望。
    没多久绍棠果然来了,不去男席,反而径直走到滕玉意和杜庭兰身边坐下,众人也不以为意,一来杜绍棠年纪尚小,二来都知道他是二人的弟弟。
    杜绍棠的手微微发抖,悄悄将一个竹筒样的物事递给滕玉意,庆幸且紧张地说:“玉表姐的安排万无一失,端福的身手更是了得,东西顺利取来了。”
    滕玉意大喜过望:“好。”
    她暗中在袖中摸摸剑柄叫小涯放心,过不多久就感觉袖中有东西拱起,小涯像是迫不及待抱着竹筒闻了起来,结果才安静一下,小涯就飞快在她手臂上写起字来。
    “不好!这里头掺了别人的浴汤,脏了脏了,不能要!”
    滕玉意一愣,飞逸阁只有皇室子弟住,蔺承佑又是何等身份,他要是想沐浴,必定是下人新烧的浴汤。
    但小涯不至于在这个关头耍脾气,她低声问杜绍棠:“绍棠,你确定这是蔺承佑的浴汤么?”
    杜绍棠惊讶地放下酒盏:“没错,我一看见蔺承佑进温泉池就告诉端福了。”
    滕玉意一惊,飞逸阁竟有温泉池?!温泉池的水互相流通,并无一人一池之说,若在蔺承佑之前另有王公大臣沐浴过,对小涯来说自然不算纯粹的胎息羽化水了。
    杜绍棠不安道:“那温泉池虽大,但当时只有蔺承佑一个人进去了,难道不成么?”
    从小涯的反应来看,恐怕是不行的,滕玉意思量片刻,宽慰杜绍棠说:“你办得很好。今晚各方英杰来了不少,你快去男席吧,记住大丈夫心中要能藏事,待会见了蔺承佑莫要心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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