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按照前世来推算,彭思顺早在去年就过世了,等到阿爷出征之际,淮西道、淄青、山东南道已作乱半年多了,俨然有愈演愈烈之势。
    但她这阵子从未听说淮西有叛乱,而且从彭夫人和彭小娘子的装束来看,也不像在服重孝的样子。
    莫非彭思顺还活着?
    滕玉意思绪纷乱起来,该不是自己的记忆出了差错,否则为何今生有这么多与前世不同之处。
    彭夫人对杜夫人说:“……这是我们大娘,名叫花月,二娘名唤锦绣。”
    两方见过礼后,各自回到榻上落座,几位夫人轻声宽慰:“彭夫人李夫人受惊了……所以竟是路上遇到鬼祟了么?”
    李夫人脸色发白:“突然刮来一阵怪风,犊车就走不动了,外头有女人在哭,拍打窗棱想进来,那情形简直吓死人,还好成王世子和郡王殿下及时赶到,不然还不知会怎样,”
    彭夫人毕竟出身贵要之家,此时已经镇定了不少,苦笑道:“当时看到一道银链子打过来,我们只当又是鬼祟,哪知周围的鬼影一下子全都不见了,才知有人相救……都说成王世子师从清虚子道长学了一身好本领,今日算是大开眼界了,这小郎君好俊的身手。”
    李淮固垂下眼睫,神色宁静不知在想什么。彭花月和彭锦绣似是想起当时情形,吓得再一次缩在母亲身后。
    正聊着,管事过来说厢房里的寝具已经安置好了,时辰不早,还请彭李两家的女眷回房安歇。
    滕玉意随姨母和表姐回了二楼,碧螺已经打探消息回来了,说淳安郡王才回府,方才桂媪已经托人给杜老爷带话了。
    三人舒了口气,滕玉意催杜夫人和杜庭兰歇息:“姨母,阿姐,你们先睡,我一个人等消息就是。”
    ***
    蔺承佑一行在门前下了马,把马鞭扔给侍从,径直回了飞逸阁。
    顾宪边走边与淳安郡王说话,无意间一转头,就见蔺承佑仍若有所思摆弄手里的小荷包。
    “女鬼都被你收进荷包了,还有什么不对劲么?”
    蔺承佑:“我怎么觉得,这鬼像是被凭空投在此处的。”
    顾宪哦了一声:“何谓‘凭空’?”
    蔺承佑把荷包往怀里一塞:“这鬼凶厉无比,死前必定怀着极大的怨念,它不似寻常游魂,飘荡到此处总要有个缘故,可刚才我问它从何而来、为何在此作祟,它竟一概不知,像是被人抽掉了几魄,存心引到此处似的……”
    淳安郡王诧异道:“存心如此?那人目的是什么?”
    三人默了一下,指不定是奔着车里的那些女眷来的,一边是彭震的妻女,另一车是李光远的妻女,这二人……
    一个在雄踞一方的强蕃,另一个是颇蒙圣宠的新贵,京中有人因为嫉妒而生事,倒也不奇怪。
    淳安郡王思量着说:“还好车里都是将门之女,胆子不算小,若是一下子吓得神志失常,那可就麻烦了。”
    顾宪想了想:“说起车里的女眷,那位李娘子当真沉稳聪慧,当时承佑一到就问出了何事,大多数女眷都吓得口齿不清了,只有她还能勉强说清来龙去脉。说起来也够险的,女鬼回来扑袭李娘子时,还好承佑带着一根能长能短的法器,否则也不能及时把人救下。”
    剩下的话不必说,今晚只有承佑一个人会道术,为了救人势必要追出去,在外耽搁久了,不但对李娘子名声有损,承佑也麻烦。
    这时院子里有位管事迎过来说:“郡王殿下总算回来了,先前小人出去布置宵夜,回来房里就多了些香囊、团扇、香饼、诗笺……看着像女子之物,不知该如何处置?”
    顾宪讶道:“该不是对王爷示爱吧?”
    管事垂首表示默认。
    顾宪笑起来:“没想到长安娘子跟我们南诏国的女孩一般直率大胆。承佑,你房里该不会也堆着一大堆吧。”
    蔺承佑正要接话,管事又说:“国子监的杜博士有事求见,殿下见还是不见?”
    淳安郡王一怔,若非急事,也不会这么晚来拜谒。他点点头说:“快请杜博士进来。”
    顾宪便自行回厢房了,蔺承佑原本也要回房,想了想,忽又负手跟上淳安郡王。
    淳安郡王奇道:“你不回房歇息么?”
    蔺承佑随他进了房间,径直在一旁榻上撩袍坐下,笑道:“我饿了,到皇叔这讨点宵夜吃。”
    不一会杜裕知随下人进来,简单寒暄几句,就直率地禀明了来意。
    淳安郡王惊诧莫名,然而沉下心来一想,杜裕知一向是京中最正直最有傲骨的文臣,若非急等着救命,绝不至于厚着脸皮深夜过来讨浴汤。
    他震惊片刻,咳嗽两声道:“既是为了救人,杜公不必觉得难为情,我正要沐浴焚香,杜公在此稍候片刻就是。”
    杜裕知自是感激不尽。
    淳安郡王一走,房里就只剩蔺承佑和杜裕知了。
    杜裕知拘谨地饮了一口茶,不经意一抬头,就见蔺承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杜裕知早知道蔺承佑顽劣不羁,当即戒备地扫了他好两眼,确定他不像要刁难自己的样子,这才重新坐直身子。
    可就在这时候,蔺承佑冷不防开了腔:“敢问杜公,贵府那位老媪的亲戚是突发急病么?”
    杜裕知茫然思索起来,来时还未听说有此事,直到晚间妻子才突然令人传话,嗯,应该是突发急病没错。
    “回世子的话,正是急病发作。”
    蔺承佑:“头一回听说用浴汤做药引,可知是哪位医工下的方子?”
    杜裕知摇头:“这……杜某也不知,只知急需药引救命。”
    蔺承佑笑了笑,没再接着往下问。
    杜裕知暗松了口气,就听耳房门响,淳安郡王像是怕杜裕知久等,很快就沐浴完出来了,将手中的水囊递给杜裕知,正色道:“也不知够不够,我令人在浴斛守着,若是不够,杜公只管令人传话。”
    杜裕知肃容接过浴汤,千恩万谢告辞了。
    这时管事领人送宵夜,淳安郡王让管事去邻房邀顾宪,又对蔺承佑说:“你不是早说饿了,这会倒不见你动了。”
    蔺承佑把茶盏搁回案几,笑道:“不成了,我才想起还有点事要交代阿芝身边的人,还得出去一趟,皇叔你们吃吧,不必等我,我回来就歇了。”
    ***
    滕玉意在房里等了一阵,迟迟不见姨父派人回话,干脆坐在桌前,从镂空牙筒里取出一根牙箸,蘸了水写写画画。
    杜庭兰在镜台前卸了簪环,走过来一瞧:“在写什么?”
    滕玉意若有所思把那个“三”字抹去,托腮叹道:“今日见了李淮固,我倒想起不少小时候的事。”
    杜庭兰一向心细如发,也思忖着坐下:“我记得李淮固小时候腼腆多了,今日看她说话,倒是比从前沉稳不少,听说她阿爷如今也是一方要员,想来这几年没少在阿爷身边历练。”
    滕玉意歪着头想了想,李淮固的父亲擢升比前世快多了,如果她没记错,她前世死的那一年,李光远还只是阿爷淮南道辖治下的苏州刺史,没调任浙江,更没兼任浙东都知兵马使……
    今日这一见,才知李淮固的父亲已是一方要员了。
    不过经过这几桩事,她早已习惯这一世的事与前世的记忆不同了,只是内心深处,仍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劲……
    这时外头忽有人敲门,滕玉意等不及,亲自去开门,果然是碧螺回来了。
    碧螺微微喘着气:“不好了,中门全都落了钥,听说御宿川出了怪事,几位国舅怕昌宜公主和阿芝郡主受到惊吓,下令在女眷的院落外严加看管,选的都是一等护卫,严禁各院串门。奴婢没法托人传话,也不知道杜老爷在前头如何了。”
    杜庭兰啊了一声:“这可如何是好。”
    滕玉意心乱如麻,走到暗处轻轻敲了敲剑柄,剑身几乎只温热了一下,就冰冷如水了。
    “来不及了。而且白日我同端福说好了,他晚间会在月明楼东北角墙外的中巷里等消息,只要姨父取到东西,碧螺就会给端福送话,现在中门一锁,两下里都得不到消息,我得赶快去传话,省得端福和姨父一直苦等。”
    说着摸了摸怀里的秃笔,随意找了件披风披上了,杜夫人和杜庭兰见状忙说:“你别去,让碧螺她们去。”
    滕玉意说:“碧螺不会翻墙,我多少懂点招数。再说院子里人多眼杂,中间又隔了窄巷,端福性子谨慎,如果不能确定是我,未必肯现身,假如碧螺高声叫嚷他的名字,定会引来护卫,所以还是我去最快。”
    她不容分说掩上门,下楼寻到东北角,果见墙外有一株柳树,低声就要唤端福,恰巧外头窄巷里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快步走过,想是护卫巡防。
    滕玉意敛声屏息,等墙外回归安静,两手向上一攀,悄悄爬上了墙头。
    她自从练了桃花剑法,身姿就比从前轻捷许多,回来后又跟霍丘学了不少招数,爬墙完全不在话下。
    攀到墙头坐直身子,她迅速朝四下里一看,居然一个人也没有,莫非端福方才为了避人躲开了?
    正犹豫着是跳下去还是翻墙回去,就听不远处有脚步声走来,是个男人,而且只有独自一人。
    滕玉意二话不说就要往回跳,那人却冷不丁叫了一声:“王公子。”
    滕玉意身子一晃险些没掉下去,竟是蔺承佑。
    她坐稳身子扭头朝下看,就见蔺承佑在巷中负手仰头望着她。
    她心中惊疑不定,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世子?”
    蔺承佑笑了一下:“你在找端福么?”
    滕玉意想了想,干脆跳入巷子里:“世子瞧见端福了?我有事要找他,哪知各处都落了钥,婢女送不出话又不会爬墙,只好我自己来了。”
    蔺承佑懒洋洋举起一样东西:“你在等它吧?”
    滕玉意怔了怔,蔺承佑手里的是一罐水囊,而且他似乎为了证实她心中的猜测,还故意在她面前晃了晃水囊。
    滕玉意听到水声晃动,脸蓦然一红。
    “你——”
    “这是皇叔的浴汤。”蔺承佑一哂,“下午你让端福潜进飞逸阁,原来是为了偷浴汤,偷了我的还不够,连皇叔的浴汤都骗。”
    滕玉意窘得无地自容,左右瞄了两眼,打着哈哈笑了笑,然而从脸颊到脖颈,皮肤几乎一霎儿就变红了,被月光一照,活像染了胭脂似的。
    蔺承佑睨了几眼,莫名觉得眼熟,咦,她身上穿的布料竟跟他白日那件襴袍一模一样。
    他挪开视线:“你一个小娘子,弄这么多男人的浴汤做什么?别告诉我是为了好玩,啧,我都替你臊得慌。”
    滕玉意原本还想好好解释解释,被他毫不留情指责一通,愈发恨不得钻进地缝里,瞪他一眼道:“当然是为了办正事,缘故么,下午我已经跟世子说明了,怎奈世子不信。”
    蔺承佑抱起了胳膊:“为了供养你那把剑?剑里的器灵说的?”
    滕玉意没吭声。
    蔺承佑讥讽道:“你就不会好好同我说么,非要偷我的浴汤?”
    滕玉意奇道:“如果我好好同世子说,世子就会把浴汤给我?”
    蔺承佑一噎,他见过无数道家至宝,头一回听说要男人浴汤供奉的,假如滕玉意照直同他说,他定会因为觉得荒谬断然回绝。
    他呵了一声:“滕杜两家那么多男人,为何偏要偷旁人的?”
    “因为只有你们的浴汤才算胎息羽化水,旁人的浴汤会损坏我这剑的灵力。”
    “又是剑里的器灵说的?”蔺承佑哼笑一声,“行吧,你既然偷到了我的,为何还要找皇叔讨要?”
    滕玉意:“下午世子在温泉池里沐浴,水里不小心掺杂了旁人的浴汤,器灵不肯洗。”
    蔺承佑抚了抚下巴,好个矫情的器灵。想到她又一次暗算他,他就气不打一出来,假装在他面前绊倒,暗中却把一整囊的蒲桃酒洒到他身上。
    滕玉意瞧他一眼,低头行礼道:“我不该令人偷世子的浴汤,这是我的不是,我自愿向世子赔罪。我这剑刚从彩凤楼回来就不行了,事情来得太急,我也想直接跟世子讨要,可是又……又……实在说不出口。我也是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
    蔺承佑一哼,说得好可怜见。
    滕玉意把小涯剑取出来给他瞧:“世子瞧吧,剑灵马上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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