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起来,江南除了鱼肉鲜肥,点心也做得比北地的细致些,但王公子说,全江南最好吃的点心,还属她自己做的鲜花糕,贫道听了有点不信,世子也不信王公子会做点心吧。”
    蔺承佑没接茬,滕玉意会自己做点心?不大可能吧。倒不是不信她学不会,而是赌她没这个耐心,可一想到她那间静谧幽雅的“潭上月”,他心里又有些不确定了,她都有耐心给小红马取那么多名字,闲下来做份点心倒也不稀奇,就不知谁吃过她做的点心,兴许只有她阿爷、姨母吧。
    滕玉意早在车里打起了盹,昨晚她就没睡好,今天又受了一番惊吓,虽说离开了西市,又嫌见天见喜不靠谱脑中绷着一根弦,这时候听着外头人的说话声,那根紧绷着的弦,居然不知不觉松弛下来了。
    人一松懈,很快就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恍惚听到外头有人在“笃笃笃”敲窗壁,滕玉意一惊,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外头有人道:“公子,醒了吗。”
    是程伯的声音。
    看来是到家了,滕玉意松了口气,揉揉眼皮,坐直身子整理幞头和衣袍。
    下了车环顾左右,就见蔺承佑抱着胳膊靠在马旁,像是等了有一会了。
    见天和见喜嘿嘿笑道:“王公子在车里睡着了?”
    滕玉意尴尬地清清嗓子,对程伯说:“今晚府里有贵客,快去准备酒筵。”
    程伯应了。
    滕玉意又走到蔺承佑面前,笑着拱收道:“世子,赏光留下来吃顿饭吧。”
    蔺承佑看她一眼,她脸上的灰这一路早蹭干净了,脸蛋粉扑扑的,一双眼睛干净得像清洗过的葡萄,不用想,这一路在车上肯定睡得不错。说来也怪,他本来不饿,听了滕玉意这话,肚子一下子就饿了起来,滕府的菜不难吃,留下来吃顿便饭也没什么,可惜今晚要忙的事太多。
    “谢了,我还有要务在身。”他翻身上了马,“记得我说过的话吧,晚上别瞎跑。”
    “哎。”滕玉意点了点头。
    蔺承佑驱马出了滕府门前的荣乐巷,掉转马头朝大理寺的方向去了。
    滕玉意领着见天和见喜入府,忽听巷子尽头传来大批马蹄声,惊讶回头看,却是滕绍带着亲卫们回来了。
    程伯又惊又喜:“老爷回来了。”
    滕玉意疑惑地望着阿爷。早上程伯还说阿爷约莫要半夜才回来,哪知傍晚就赶回来了。再看阿爷身上,櫜鞬服(注1)上沾满了风尘,坐骑下的翠色障泥更是污糟得不成样子,除了军情告急,她很少见阿爷这样急着赶路。
    什么事这么急……
    她想起下午才得知邬莹莹回长安的消息,脸色顿时复杂起来,就那样立在台阶上,一动不动看着阿爷驰近。
    滕绍早就看到了门口的老道士和小公子,老道士他上回就打过交道,是东明观的道长,小公子模样虽然变了,但那倨傲的神情从小到大都未改变过。
    滕绍心知有异,不说别的,光女儿这幅装扮就够奇怪了,他不动声色下了马,把马鞭扔给随从:“两位上人,别来无恙。”
    见天和见喜一本正经还礼,滕绍可是赫赫有名的战神,面上再温润,身上那种肃杀之气也能让人不寒而栗。
    “滕将军,今晚要来府上叨扰一顿了。”
    “不胜荣幸,快请进。”滕绍亲自领着见天和见喜入内,滕玉意一抖衣袍,也跟着进了府。
    滕绍在中堂款待见天和见喜,滕玉意则回内院沐浴更衣。
    等到见天和见喜酒足饭饱离去,滕玉意已经把下午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杜庭兰。
    “专杀怀孕的妇人?”杜庭兰听得脸色煞白。
    滕玉意点点头,把碗里的玉泥函吃净,让春绒把饭菜撤下去。
    “不过目前还不知道是人做的还是妖做的。”
    “所以昨晚那厉鬼与卢兆安无关?”
    滕玉意摇头:“现在还不知道呢。真凶尚未落网,一切都只是猜测。”
    这时程伯过来了:“娘子,老爷让你去书房见他。”
    滕玉意嗯了一声,随程伯去了书房。
    下人们在前领路,灯笼在暗夜中缓缓向前移动,那圆润明亮的光廓,宛如美人手中的珠串,滕玉意脚步跟随那串光影,眼睛却望着程伯的后脑勺,凡是长安城的大小事,几乎没有程伯不知道的,邬莹莹好歹是南诏国新昌王的王妃,她回长安的消息,程伯不可能不知道。
    程伯告诉了阿爷此事,所以阿爷才会倍道兼程赶回来。
    路过庭院的时候,滕玉意透过敞开的书房窗扉向里看,阿爷立在桌案前,像是在出神,眼睛看着手里的公函,视线却未移动。
    “老爷,娘子来了。”
    滕玉意进了屋:“阿爷。”
    “你坐,阿爷有话问你。”滕绍脸色有些疲惫,但一看到女儿进来,眸色还是亮了几分。
    滕玉意瞟了瞟阿爷腰间的香囊,记忆中阿爷不曾摘下过这香囊,论理不会落到旁人手中,然而今天下午在粉蝶斋,她亲眼见到邬莹莹配出了一模一样的“雨檐花落”,如此复杂的方子,只有看过香囊里的香料才能配得分毫不差。
    她淡淡挪开视线,依言坐到矮榻上。
    “听说昨晚成王世子到府里布了阵?”
    滕玉意一顿,没想到阿爷最先问这件事。
    第57章 【加更】阿爷,我想知道...
    “是。”滕玉意无聊地拈起棋盘里的一枚棋子把玩。
    滕绍静静打量女儿,前一阵女儿明明待他亲昵了许多,可今日这一见,女儿眼神里那种久违的疏离感又来了。
    他压下心中的疑惑,盘腿在女儿对面席上趺坐:“昨晚那厉鬼闯入的时候,是你让人给成王府送了消息?”
    语气很随意,但滕玉意还是捕捉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意味,其实也不怪阿爷多心,昨晚的事的确容易引起误会。
    她把棋子丢回棋罐,指了指玄音铃说:“喏,它的缘故。”
    她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只有来邪祟的时候,玄音铃才会响动,昨晚蔺承佑帮着布阵,也是防着日后半夜被吵。”
    滕玉意说着,当着阿爷的面抖了抖腕子,那圆滚滚如蒲桃的小铃铛,竟半点铃音都无。
    滕绍微讶打量玄音铃,倘若女儿不说起其中的曲折,这东西看上去就是一串再普通不过的金铃。
    听说这些年四方异士向圣人进献了不少道家异宝,信非虚言。光这串玄音铃,就堪称珍异了。
    滕绍沉吟片刻道:“既是青云观的异宝,你先妥善保管,成王世子一时取不下来,清虚子道长未必不知道缘故,等到清虚子回了长安,阿爷亲自带你把铃铛还回去。所以昨晚那厉鬼为何闯入滕府,你可认得那妇人?”
    滕玉意摇头:“不认得,不过我听说长安最近有几位怀孕妇人被害,死因都是被人剖腹取胎,昨晚的妇人名叫舒丽娘,正是其中一位受害者。”
    滕绍眉头深深蹙了起来,前有尸邪,近有厉鬼,女儿不过是回长安途中溺过一次水,为何一再遇上这些诡事。
    “大隐寺的缘觉方丈不日就要回长安了。记得当年长安大妖作祟,正是缘觉方丈与清虚子道长合力才顺利平乱,他佛法无边,没准能看出你为何近来总是遇到邪祟。等方丈一回京,阿爷就带你去大隐寺找缘觉方丈。”
    滕玉意心通通急跳起来,佛家最忌鬼蜮伎俩,倘或缘觉方丈瞧出她身上带着冤孽,绝不可能袖手旁观,帮她渡厄也就罢了,万一让她“哪来的回哪去”可就糟了。
    况且前世她就是在大隐寺听到阿爷被袭的噩耗,“大隐寺”这三个字,在她心里等同于“不祥”,除非万不得已,她可不想再踏入那地方一步。
    滕玉意清清嗓子:“阿爷,不必这么麻烦,其实我已经知道其中缘故了,因为自从上次落了水,我就总是做些预知后事的怪梦。”
    “预知后事的怪梦?”滕绍饮茶的动作一顿。
    滕玉意拿手指在棋匣子里搅了搅,棋子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咯咯声。
    “上回我就跟阿爷说过,我来长安的途中曾经梦见阿姐在林中遇险、梦见姓卢的高中魁首,这些后来都一一应验了。前一阵我梦见自己被人用一根细如雨丝的暗器害死,醒来后向阿爷打听,结果连阿爷都没听说过这种暗器,我本来觉得荒谬,不料没过多久,我就在彩凤楼亲眼见到了这种银丝似的暗器。彭玉桂临终前托我把他的骸骨送还回乡时,把暗器的来历告诉我了,所以今日我才会到西市去找那叫庄穆的泼皮。”
    滕绍认真听着,前阵子女儿做噩梦的事他知道,但所谓“梦中预知后事”,他是一概不信的,这次又听女儿说起这个,他原是心存敷衍的,然而听着听着,神色就复杂起来。
    当日女儿向他打听这暗器的情形历历在目,那时她还未到彩凤楼避难,绝不可能知道那彭玉桂就是凶手,他虽然下令让手下找寻这种暗器,心里却不以为真,哪知彩凤楼冒出了这种罕见的银丝暗器。
    一件两件与梦境相符可以称作巧合,件件都吻合……
    “除此之外,我还梦到了好几桩关于阿爷的异事。我梦见淮西道的彭思顺病亡,其子彭震接管淮西道,不久之后,彭震集结相邻藩镇起兵造反,阿爷奉命讨逆,被贼人害死在嘉福门外。那帮人会邪术,借用迷雾困住了阿爷和手下才得逞。”
    说到这里,她心不可抑制地颤动了一下,想起前世她仓皇去见阿爷最后一面,阿爷衣袍上的大片血迹,把阿爷的脸庞衬托得像纸一样惨白。
    滕绍面色大变,女儿这所谓的“梦中事”,竟一下子刺中了他心底最隐秘的忧虑,彭思顺身体每况愈下,早在两年前就正式把淮西道的庶务交给长子彭震打理,彭震治兵不输其父,两年来淮西道愈发兵强地沃,如今朝野内外都知道彭震是淮西道实际的领兵人,只等朝廷一纸公文,彭震就能顺理成章成为淮西节度使。
    彭震主动缴纳各项赋税,对朝廷可谓忠心耿耿,一年前,滕绍麾下的将领往关外运送淮粮时在原州抓到了一位回纥细作,一搜之下,竟在细作身上搜到了大量马匹交易的钱票,顺着往下一查,滕绍才知这几年彭震一直暗中向回纥人购买马匹,彭震自己从不出面,借用的是南诏、渤海等小国的名义,碰巧那位将领认得交易的“商贩”是淮西道某位将领的妻弟,才确定买马的是淮西道的人。
    淮西道麾下已有十来万兵士,足以雄踞一方,暗中扩充兵力是为了什么,不言而喻。
    可光凭这一点,无法断定彭震有谋逆之心,若是贸然上奏,朝廷未必会采信,淮南道与淮西道相互防遏,在没有证据的前提下指责彭家有不轨之举,说不定反而会引来朝廷对他滕绍的猜忌。
    但若是让人往下细查,彭震治兵严苛,淮西道如今犹如一块铁板,要想掌握实际证据,就必需深入淮西道的腹心,真如此的话,难保不会打草惊蛇。
    因此他虽暗中防备彭震,却迟迟没能定下妥当的应对之策。
    滕玉意一边说一边观察阿爷的神色,她本以为阿爷听了会不以为然,没想到阿爷震惊归震惊,更多的是沉思。
    她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阿爷会不会也早就怀疑淮西道有异心?有可能,阿爷说不定还暗中提醒过朝廷,所以前世朝廷下旨征讨时,彭震那伙人第一个对付的就是阿爷。
    那晚黑衣人闯入府中夺她性命,会不会因为她是滕绍的女儿?
    不对,阿爷之死震惊了整个朝野,圣人悲痛之下,下旨日夜追凶,镇海军的将士们一心要为主帅报仇,更是没日没夜帮着朝廷搜捕,没过多久,长安就被翻了个底朝天,凡是来历不明之人,几乎都逃不过明审暗查,亏得这样铺天盖地的搜查,才很快把长安的彭家逆党一网打尽。
    黑衣人是在那之后闯入滕府的。
    当时京中的彭家余党已被清扫干净,朝廷大军也已经开拔,彭震忙着应战,能不能有闲暇对付她都难说。
    就算真是彭震派来的,这帮人费尽心力重新潜入京中,聚集那么多懂邪术的武艺高强之辈,冒着被全城抓捕的风险,就为了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
    想来想去,她还是觉得黑衣人是冲着府中的某样东西来的。
    那晚杀她的黑衣人,或许根本不是彭震的附逆。
    她回想那浑身散发着森冷气息的黑衣人,下意识把目光投向书案后的多宝阁,那里藏着南诏国的一叠信,封皮上署名“邬某叩上”。
    那封信既像一个谜团,又像横亘在她胸口的一根刺,今日已经同阿爷说到了这一步,那还犹豫什么?
    滕玉意心绪纷乱,滕绍也没好到哪儿去,别的也就算了,朝臣造反的事女儿绝不会胡诌,阿玉说她可能会被黑衣人害死,难道这事有可能发生么?他心乱如麻,起身在屋中踱了几步:“你说你被一个黑衣人害死,究竟怎么回事。”
    “我梦到阿爷死后,一帮黑衣人进府中杀我,那些人像是冲着阿爷的书房来的,阿爷书房里藏着一叠南诏国寄过来的信。”
    滕绍脚步猛地顿住,他的脸上,刹那间闪过震骇、耻辱、怀疑等表情,仿佛是被人迎面甩了一个耳光,又像是突然被人当胸刺了一剑。
    滕玉意即便做好了心理准备,看到阿爷这幅神情仍旧暗吃一惊,阿爷像是被人捏住了心,整个人都冻住了,她简直能听见阿爷胸膛里剧烈的心跳声。
    她屏息了一瞬,冷静地开了口:“阿爷,那些信是谁写的?”
    滕绍脸上几乎看不见半点血色,就那样定定看着女儿,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这些信的存在,原本他将它们带在身上,近来因为屡屡进宫,他怕出差错就亲自在书房里的多宝阁做了个暗格,但他还没来得及把那些信放入其中。
    也就是说,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多宝阁有一个暗格,更不会知道他即将在里头存放一批信。
    听了女儿这番话,他震骇到无以复加,难道世上真有所谓“预知后事的梦境”?!否则女儿怎能预知他下一步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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