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绮兴致勃勃地引着姐妹俩入席:“我们正商量是先赏花还是先斗诗呢,这下好了,一下子来了两位扫眉才子,要不我们先斗诗吧,你们意下如何?”
    滕玉意和杜庭兰入座,邻座就是李淮固。
    李淮固乌黑的双髻上簪着金镶玉骨梳,额间则贴着翠钿,唇上的口脂樱桃般鲜润欲滴,衬得她花娇玉嫩。
    她莞尔:“阿玉,兰姐姐。”
    滕玉意笑眯眯:“三娘。”
    李淮固打量滕玉意:“昨日想邀你出来玩,贵府下人说你身子不大舒服不能出门,我只当你脸上的风疹还未大好,今日看着倒是好得差不多了。”
    杜庭兰轻咳一声,妹妹不是不能出门,而是已经扮成“王公子”到西市逛去了,昨日李淮固的帖子上门时,是她让程伯回的话。
    滕玉意佯作惊讶:“原来是你邀我出去玩,我昨日早上起来有点伤风,不得已在床上歇憩,迷迷糊糊听到下人进来回话,也没仔细听。劳三娘挂怀了,疹子自从那日吃了玉颜丹就好了。”
    李淮固满脸关切,还要再说几句,杜庭兰另一边有人开腔了:“杜娘子,滕娘子。”
    滕玉意扭头一望:“段娘子。”
    这人名叫段青樱,是段宁远的堂妹,丹凤眼,白净面皮,长相上承袭了段家人的英气,脸庞比寻常女子宽阔些,倒是眉间那颗朱色的小痣,给她的轮廓平添了几分秀美。
    滕玉意小时候就与段青樱见过几回,前次在刘国丈的寿宴上又碰面了,只不过因着滕段两家退婚的缘故,段家人待滕玉意不如从前热络,尤其是段青樱这样的小辈,态度难免透着几分不自然。
    这回也不例外,段青樱虽主动打了招呼,笑容却有些牵强。
    杜庭兰素来好性儿,但两家退亲这件事上段家的做法委实不地道,她心里原就对段家人存着芥蒂,见状便也只微微笑了笑。
    滕玉意倒是泰然自若,不咸不淡回了个礼,就把目光投向殿中诸人。
    武绮道:“既然大伙都愿意斗诗,那就准备笔墨吧。”
    殿里有人悻悻然道:“我对诗文一窍不通,你们咏你们的,我就在旁边打个盹好了。”
    众人哄堂大笑。
    滕玉意瞧过去,却是彭震的那对孪生女儿之一。
    彭花月拉住妹妹,掩口笑道:“阿妹心直口快,叫大伙见笑了,不过锦绣这话没说错,她蹴鞠、秋千、击球样样精通,唯独不爱念书,要让她对着纸墨作诗,怕是一整天都憋不出一句来。”
    马上有人笑着附和:“今日日头这样好,何必闷在云会堂里作诗,依我看不如出去赏花,桃花林里有一架秋千架,赏花时还可以顺便打个秋千。”
    女孩们也都愿意在外头走动,于是一致表示赞成。
    武绮就笑着让婢女拾掇茶点果子,请众人移步到桃花林中去。
    到了桃花林中,仕女们一边赏花漫步,一边恣意说笑,春风徐徐在林中穿行,将少女们臂弯里的各色巾帔吹得高高扬起,那绚丽的色彩伴着融融的春光,比枝头上的桃花还要耀目。
    有人道:“都说这玉真女冠观里暗藏玄机,遇到兵乱或是灾厄,可借着观中机关逃遁,可我来了这么多回,什么都看不出来。”
    “别忘了这道观可是玉真公主命百名玄门高人建造的,倘或随便来个游客就能瞧出端倪,那些高人的心血岂不是白费了?”
    武绮挑了一处最适合赏花的所在,令婢女们结彩幄、设茵席,忽听郑霜银道:“昨日在西市遇到了那样的事,我打量你们不会来,哪知还是来了,不过今日脸色看着倒是比昨日好多了。”
    彭花月嗓音有些发紧:“昨日让你们见笑了,我们跟荣安伯世子夫人小姜氏算是远房表亲,姜姐姐以往见了我阿娘,一贯以姨母相称,这些年我们家在淮西道,倒是与姜家没什么来往了,但这份亲戚间的情谊还在,所以昨日听说姜姐姐出事,我们才会惊得昏过去。”
    彭锦绣嘟了嘟嘴:“我阿娘听说姜姐姐出事,哭都要哭死了,要不是姜姐姐的尸首还停在大理寺,估计今日就带我们去荣安伯府吊唁了。阿娘怕我们也跟着伤心,逼我们出来走动走动,不然我和姐姐就留在家里陪伴阿娘了。”
    “原来如此。”郑霜银等人不无同情地叹息。
    一位林姓小娘子惶恐道:“说起这事,一大早武侯上门询问我们府里可有人怀着身孕,我当时不明白何故,后来问了阿兄,才知长安近日出了好几桩这样的凶案了。”
    “而且死的都是怀孕的妇人。”另一人接话,“昨晚武侯也到我们府上问过话了,说是家中若是有怀孕的娘子,务必马上上报。官府这样做,是怕凶徒再挑怀孕的妇人下手吧。”
    滕玉意与杜庭兰在茵席上挑位置坐下,无意间一抬眼,就见段青樱两手紧紧攥住巾帔,指节的关节竟都有些发白了。
    旁人也注意到段青樱不对劲,低声问:“青樱,你不舒服?”
    段青樱捂住胸口点点头:“被这案子吓到了。我想不明白,世上怎会有这样歹毒的人。”
    正当这时,婢女们用琉璃盏端着乳酪樱桃过来,武绮早看出看众人面有异色,借机转移话题:“空着肚子不好赏花,我们先吃点东西吧。”
    滕玉意听了刚才的话,正琢磨这女冠观究竟暗藏什么玄机,况且早上吃了太多三清糕,一时吃不下什么,左右一顾,望见旁边的秋千,她当即拿定了主意,起身走到秋千架前,握住两边的花绳坐上去,只轻轻一踮脚,秋千就带着她在春风里浮荡起来。
    她今日穿着月白色团荷花单丝罗花笼裙,臂弯缠着水色巾帔,两种清浅的颜色配在一起,出奇的清丽婉约,人在花影中摇荡,有种水荷般的艳色。
    众人看她分外娇憨美丽,由衷赞叹道:“好个娇美人。滕娘子,你这些衣裳布料倒不算顶稀奇,可配色和针黹总是与别人不一样。”
    滕玉意笑道:“扬州几位绣娘帮我画的样子,你们若是喜欢,下回我把那些花样子拿来给大伙瞧。”
    众女打趣道:“何必这么麻烦,我们每月都会轮流作东,滕娘子好几年没回长安了,要不下回就到滕娘子府上去闹一闹。”
    滕玉意正要答话,忽觉两道冷冰冰的目光投过来。
    她余光瞥见,口中笑应道:“早就想邀诸位来鄙府玩耍了,回去我就写帖子。”
    边说边装作不经意转眸,只见右侧那堆仕女说说笑笑,仿佛刚才那一幕只是她的错觉。
    滕玉意是荡秋千的个中高手,坐着荡了几下觉得不过瘾,干脆站到坐板上央杜庭兰帮忙,才推了几下,就高高荡到了半空。她这一动,头上那对珍珠步摇也晃动起来,一前一后摇曳不停,在她嫩白的颊边投下两道亮光光的颤动光影。
    众人越发挪不开眼,李淮固笑吟吟地从婢女手中接过一管箫,放在唇边吹奏起来,那箫声幽婉曲折,一下子将众人的注意力引过去了。
    郑霜银听了几叠,颔首道:“人都说白氏父子的箫声冠绝四海,我看李三娘这手箫技已经不输白氏了。”
    郑霜银极善曲工,历来又有些孤傲,连她都刮目相看,可见李淮固奏起箫来有多出众了,众人默然倾听,神态又比之前专注了几分。
    就在这时候,忽从不远处的垣墙后传来悠扬的琴声,那琴声听着散漫,却不经意把箫声给压下去了。
    李淮固似乎有些力不从心,很快把箫放下来:“这是——”
    贵女们抬目朝不远处的垣墙望了望,红着脸说:“呀,是不是箫声惊动了郡王殿下,别忘了西墙后就是郡王府,或许是扰了殿下休息,殿下才会奏琴警示……”
    恰好有几位年长的女冠人过来送茶,闻言笑道:“不碍事的,贫道们也常在观中诵经撞钟,郡王殿下最是好性子,绝不会因这样的小事生恼的。听说今日郡王殿下在府中招待外地来的友人,太子殿下也来了,这琴应是奏给宾客们听的。”
    彭锦绣圆脸一红:“我还在淮西道的时候,就听说郡王殿下极善音律,今日听这琴音,可见所言非虚。”
    武绮:“说到这个,上回我在宫里听昌宜公主说过一个笑话,说是郡王殿下有一回在郑仆射家喝酒,听到隔墙有人吹笛,殿下就说,这人是坐在石板上吹奏的。郑仆射不信,让下人过去询问邻居,结果真是如此,由此可知郡王殿下识音辨律的本事有多神了,昌宜公主还说全长安唯一一个能与郡王殿下琴音抗衡的是一管玉笛,你们猜奏笛人是谁?”
    这事似乎不少小娘子知道,却只红着脸微笑,武绮的目光从左到右扫了一遍,竟无一个人接话。
    滕玉意人在秋千上玩耍,注意力却放在那边,听了这话不免有些纳闷。
    就听那几位年长女冠人笑说:“是成王世子吧。往日小世子常来郡王府玩,那手笛子吹得又神气又潇洒,可惜近一年来甚少听到了,听说小世子去大理寺任职去了,平日太忙也就顾不上玩耍了。”
    蔺承佑?滕玉意曾在彩凤楼的屋檐上见过蔺承佑手拿玉笛,本以为他只是玩玩而已,没想到他深谙此道。
    女孩们的目光情不自禁朝西墙看去,可惜听了一阵,只有琴音袅袅,并无笛声相和。
    杜庭兰仰头看一眼滕玉意,妹妹琴技妙绝,定能品鉴出这琴音的高妙处,可惜因为姨母病故的缘故,妹妹几乎从不在人前谈论音律,妹妹这古怪性子,连她也没办法。
    她温声道:“乐器除了比天赋和技艺,还需内力来把控气息,我猜成王世子的笛声能与郡王殿下的琴音抗衡,与此脱不了干系,方才李三娘跟不上琴音,输就输在内力上,真正说起技巧,其实丝毫不差的。”
    众人一顿,郑霜银深以为然,想起杜庭兰上回取名拔得头筹,再看杜庭兰时,目光里就多了几分钦佩和默契。
    李三娘自谦道:“雕虫小技,断不敢与两位殿下相提并论。”
    滕玉意意味深长看了看李三娘,最后又发力荡了一下,意外发现桃林外还有两株参天的银杏,人在树下的时候瞧不出端倪,如今视野一高,才看出两株银杏遥相对望,竟有点像……
    滕玉意在心里“咦”了一声,人们都说玉真女冠观布局有些玄机,莫非这玄机……
    这时有几位小娘子过来排队,一个个仰起头催促滕玉意:“滕娘子,该轮到我们玩了。”
    滕玉意笑着说声“好”,固住花绳下了秋千。
    ***
    蔺承佑在杏花楼门前下了马,径直上二楼,寻到一处雅室,见天和见喜果在里头等候。
    两人神秘兮兮起身关闭房门,悄声对蔺承佑道:“世子要的东西,全在此处了。”
    蔺承佑撩袍坐下,只见桌上杂七杂八摆着一大堆东西,看着都有些残旧了,最上头是几本异志录。
    蔺承佑翻了翻:“全是关于月朔童君的记载?”
    见天率先道:“没错,一旦炼成月朔童君,绝对后患无穷,这妖童心性单纯,若将某人认做自己的母亲,必定——”
    蔺承佑笑着打断二人:“两位前辈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了,但我翻遍了所有的相关记载,没有一处记载过月朔童君能发出啼声,可目前为止这三桩凶杀案,都有人在事发时听到过婴儿啼叫声,今日请两位前辈来,就是想请教这究竟是何故。”
    见天哑然,见喜却道:“这个不难解释嘛,你想想,以往月朔童君出来作乱时,前辈先人都是事后才知道,他们忙着除祟,如何晓得月朔童君离开母体时的情状?兴许它们就是一出来就会啼哭。”
    蔺承佑抬手把异志录合上:“除了这个,几桩案子还有几个难以解释的疑点,为何第一起在同州,第二起又到了长安?同州府没有怀孕妇人么,凶徒何必辗转两地?”
    “这——”
    蔺承佑一笑:“这个我倒是差不多知道缘故了,我昨夜查了同州的地志,那家客栈在同州与长安的中点,名叫居安客栈。你们猜那客栈为何叫‘居安’——”
    “这名字——“见天和见喜互望一眼,“难道是为了图个吉利?”
    蔺承佑:“我问了同州来的柳法曹,他说那地方总是闹凶祟,至于为何闹凶祟,柳法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当地曾闹过妖异,附近的山庙就是因此而修建。据说头些年还相安无事,近年来那附近却常常发生意外,或是有人从山崖上坠落,或是堕马而死,客栈主家为了图吉利,只好取名‘居安’。”
    见天思量:“原先相安无事,近年来却频发意外……该不是有什么阴邪之物要破土而出了吧。”
    见喜一震:“这也太匪夷所思了,明明是太平盛世,为何频出妖异?!”
    蔺承佑摩挲手中茶盏,眼睛却望着窗外。今日天气晴丽,街上车马喧腾,屋里虽安静,楼下嘈杂声却不绝于耳。
    他沉吟了一会道:“先不说这个……同州府第一桩案子发生在居安客栈附近,你们不觉得太巧了么。”
    二道诧异道:“世子的意思是,那是阴邪之物所为?但这也不对呀,先不说我们在现场并未察觉妖邪之气,就说同州那对小夫妻,你也说了,丈夫是被一把杀猪刀杀死的,既是妖异杀人,何必这样麻烦——”
    蔺承佑冷不丁道:“若是有人在暗中扶助妖异呢?别忘了,那只树妖不过一个百年修为的小妖,除非有什么际遇,绝不可能突然成魔;尸邪和金衣公子明明破土一个月,彩凤楼却始终未散发出妖气,那晚我盘问金衣公子是不是有人助他们出阵,它神态迟疑分明有话要说……这一连串的疑点,至今没法解释。”
    见天和见喜的神色渐渐严肃起来。
    “到了这几桩取胎案,疑点就更多了。”蔺承佑提壶给自己续了杯茶,“先不说为何有人要费心炮制月朔童君,案发时那些古怪的婴啼简直让人匪夷所思,昨晚我翻遍了妖经和异志录,找到了一条关于‘幼胎啼哭’的记录,那一卷的名目叫‘耐重’。”
    见天和见喜浑身一弹:“耐重?不可能,此物可是统帅夜叉罗刹的恶鬼之王。”
    蔺承佑扬了扬眉:“可你们别忘了,耐重最喜吃幼胎——”
    见天和见喜猛地打断蔺承佑:“耐重若是现世了,长安绝不会像现在这般平静…不不不不不,这绝不可能,再说了,月朔童君和寻常幼胎可不同。”
    “但如果单单用月朔童君来解释这几桩凶案,有太多不通之处,即便前人们没机会目睹月朔童君诞生的过程,事后与其斗法时总能听到啼哭,然而翻遍异志录,找不到月朔童君会啼哭的相关记载。可若是换个思路,那古怪的婴啼声就能得到解释了。”
    见天声弦紧绷绷的:“此话怎讲?”
    “有人把月朔童君当作食物献给了耐重。”
    见天和见喜张大了嘴。
    蔺承佑道:“妖经上曾说,幼胎易得,月朔童君却不易得,区别之处在于母亲,月朔童君的母亲因为死前亲眼目睹胎儿离体,常常怀着冲天怨气,幼胎的天灵盖本就未闭合,在断脐前受到这份怨气的冲撞,才会在落胎时就有了灵性,继而化作阴煞。”
    见喜一拍大腿:“要说月朔童君是阴煞,它又有血有肉;说它是妖异,它又浑身阴气。世子,这样半阴半阳的鬼胎,耐重是绝对瞧不上的。耐重虽是万鬼之王,却一贯只在阳间作恶,从不食用阴煞鬼物。”
    蔺承佑忽道:“若是将母亲临死之际的最后一口阳气灌入月朔童君体内呢?是不是一切就不一样了。渡了这口阳气,不但可以让幼胎发出啼哭,还可暂时压服它们体内的阴煞之气,耐重感受不到月朔童君身上的阴气,便会将其当作寻常肉胎吃下,而一具月朔童君,往往胜过百具寻常肉胎,耐重将其吃下之后,功力便会大大提升。我在想,凶徒让受害妇人保持清醒,会不会就是为了妇人保有一口热气,以便渡给月朔童君……”
    见天和见喜依旧满脸震惊,却又隐约觉得这话有理,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何会有人要费心炮制月朔童君,以及现场为何会出现婴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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