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洛一直觉得, 自己是三个人里最没用的那个。
    什么也做不好, 什么忙也帮不上, 最擅长的就是哭。
    崴了脚痛得哭,绮罗跌下来的时候吓得哭,哥哥昏迷不醒的时候六神无主, 还是只会哭。
    她第一次见那么多血,大片大片刺目的鲜红,从哥哥身上淌到雪地里, 将雪也融化了。她想去把那些冰刺给拔.出来,可是她不会,亦不敢。
    她后来曾绝望地想过, 要是自己早些跟娘亲学医术多好。要是自己能像娘亲一样,无论面对什么样的境况都能镇定从容,独当一面该多好。
    若是处理得当, 早一点将那些冰刺剔除出来,哥哥也不会被极寒伤到筋骨。
    可她当时只知道嚎啕大哭,什么也没做。
    她甚至连绮罗是怎么样一个人爬出千绝谷孤绝的峭壁去求援也不知道。
    -
    千绝谷回来后, 哥哥因为受伤之际寒气入体, 烧了三天三夜才勉强退烧。
    三天之后的傍晚,他醒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很恍惚,靠坐在床边, 低头望着自己被雪白的纱布缠裹得严严实实的两只手, 一言不发。
    他试着用力, 但却很明显的使不上力气。他伸手去那床边的茶杯,可是握不住,杯子掉到地上,碎成了很多瓣。
    他整个人都显得很沉静,面无表情,既没有哭闹,也不发脾气,仿似那双废掉的手不是他的一样。
    绮罗从千绝谷出来以后就守在哥哥房间里,任谁来说也不肯走。那是洛洛第一次见绮罗哭成那个样子。
    她爬到哥哥的床上,紧紧搂着哥哥的脖子,长在他身上似的,谁也扒拉不下来。她哭的稀里哗啦,涕泗尽数蹭在哥哥的颈间和颊上,不停地咳嗽,话都说不连续。
    “对不起,长生……呜……对不起,都是我不好……都、都是我害得你这样的。以、以后我喂你吃饭,我给你洗衣服,你看书的时候我给你翻书,你渴了我就给你倒茶……你什么都不要做了,我来当你的手,你使不了剑了,我就当你的剑……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我、我永永远远地陪着你,陪你一辈子……”
    哥哥只是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神情淡淡的,也不哭也不笑。眸子像是蒙了一层灰尘,一点光亮也透不出来。
    -
    伤筋动骨一百天,那之后约莫过了三个月,哥哥的手才好了些,长出了新的皮肉。但废了的,到底是废了。
    平日里一些常事尚且可以自己来,但因为筋骨受损,再也练不了剑了。
    剑对于修士来说,是一种法器,能帮修士增强自己的法力,是锦上添花的东西。倒不是必须的,但不能用剑,注定意味了修行境界的限制。
    哥哥少年心性,一向心比天高,有时甚至有些较真,什么事都喜欢争第一。尤其是在修行方面,尤为上心。
    他之前在屠龙宫一众弟子中天赋最高,修行速度最快,无论在哪一方面都出类拔萃,尤其是剑术,甚至比很多年长的修士都要强。这是他一向引以为傲的。
    此番天降横祸,之前一切一切的成就,朝夕间化为乌有。他连重头来过的机会都没有。
    更重要的是,他本是以剑入道,双手既毁,注定了他达不到他原本可以达到的境界。
    告诉他他会技不如人,只能望人项背,告诉他他未来的一切都会极其有限……不如杀了他。
    -
    这事情一出,一直闭门不出的娘亲也出来了,日日照料他。娘一直担心哥哥想不开,所以哥哥从来不会在她表现出什么异样来,甚至在所有人面前都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
    可洛洛知道不是这样的。
    她知道哥哥会半夜会一个人跑到演武场发泄似的练剑,剑从他手里一次次地掉下来,他就一遍遍地重新捡起来,在它最后一次掉下来之后发狠将它踢得老远。
    他会一个人不知痛一般,对着木桩又打又踢,即便双手流血也浑然不觉。
    他也会在筋疲力竭之后,一个人仰面朝天地躺在演武场上,拿手臂挡住双眼,昏沉睡去。直到快天亮的时候,再若无其事地回去。
    ……
    大约过了几个月吧,哥哥最终也认了自己不能再用剑的事实,换了条路修行。他从头来过,拼了命地修炼灵力,没日没夜地苦学法术,废寝忘食。
    哥哥性子偏激又执拗,无论做什么,绝不肯比旁人差半点,什么事情一旦下定决心去做,就没人能阻挠。
    这些年哥哥的修为和境界突飞猛进,一日千里,即便没有法器兵刃的加持,放眼仙门百家,也没人能与他抗衡。
    仙门中人常道屠龙宫主狂妄自大,目中无人,与人比试从不出手,常常仅凭威压就让对手不得不低头,半分颜面也不给人留。
    与修为境界一同提高的,是哥哥愈发阴鸷难测的性子。他讨厌旁人在他面前使剑,尤其讨厌那些修为平平,剑术不精的家伙,这在仙门中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是以剑修大多会识趣地避着他走,若有人在他面前动剑挑衅,他只会冷笑着,在那人拔剑之前,就将他的剑折断在剑鞘里。
    至于绮罗……
    在哥哥醒过来的第二天,洛洛亲眼看见她在没人的地方将自己最喜欢的刀给折断了。
    这么多年,洛洛亦从未看见,她在哥哥面前动过一次兵刃。
    骄傲的人折了翼,尖利的人拔了刺。
    这些年来,洛洛常常在想,他们两个分明都已经失去那么多了,为什么……还是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
    三人从迷宫里出来,沿着峡谷走了一段,找了个寒气小的地方,打算出谷去。
    绮罗仰头望了望几乎悬直的峭壁,又回头看了看洛洛和长生。
    洛洛将长生的一只手绕过肩膀,架着他慢慢地走。长生的腹部只是简单地处理了一下,仍有鲜血不断渗出,面色惨白又阴沉。
    她舔了舔嘴唇,走到他面前,低声说道:“我背你吧。”
    长生微微一怔,面色一沉,冷冷地偏过头道:“不要。”
    绮罗不禁微微皱眉望着他,小声道:“你别闹别扭了……洛洛她不擅长轻功,没法背你上去。我知道你不喜欢让我碰你,但你这个样子,自己怎么上去嘛……”
    长生也知道这是唯一的办法,可仍旧一言不发,双手垂在身侧,微握成拳。
    绮罗知道他最要面子,不喜旁人帮他,等他主动说好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了。又知他吃软不吃硬,当下便伸出手去,拽了他的袖角轻轻地晃着,软语求他:“长生,你就让我背你吧……我这次绝对不会……”
    绝对不会再让你受伤了。
    长生沉默。
    绮罗说完,拿眼偷偷地瞄了瞄他,也不待他答应,自己就背对着他站到他面前去了,捉住了他的两只手,缓缓地拉过了自己的脖子。
    长生身体略有些僵硬,最终也没有反抗,被她带着,微微倚在了她身上,双臂交叉。
    只是长生的身量要比绮罗高很多,背起来不是很方便。绮罗便让洛洛从三人身上各扯了些布条,将他系在了自己背上。而后沿着峭壁向上攀去。
    长生被她背着,一开始一直微微侧着头,似是不想与她靠的太近。可在向上攀登的过程,两人的脑袋不自觉地就挨在了一起。
    他虽然不情愿,可到底是个清楚的人,绮罗向上爬的过程中,还要分出一只手来护着他,实在麻烦。于是自己也就抓的紧了些。
    虽然知道长生手上使不上什么力,但绮罗还是下意识地随口道:“对,长生,你再抱紧一点,别滑下去了。”
    长生微微一僵。
    他的胸膛紧紧地贴着绮罗的后背,能明显地感受到她身上的温热。绮罗在向上攀的过程中微微地喘着,长生甚至能清晰地听到她的略有些急促的呼吸沿着身体骨血传来,近在耳畔。
    他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忽然如同被蛰了一下似的,不轻不重地揪起来一块。
    他极少被别人这样背着,小的时候,倒是他背她比较多。
    绮罗顽劣又黏人,动不动就喜欢猴到别人身上去,即便是被人背着,也总不安分的扭来扭去,将他一头头发编成乱七八糟的小辫子。他要是嫌烦将她丢下去,她还会赖在地上不起来,瞪着他说他是没气量的小气鬼。
    绮罗忽然开口问道:“长生,你冷吗?”
    有白色的水汽从她口中冒出,拂到他面上,温热的。
    他本来应该不理睬的,却是鬼使神差地淡淡答了句:“还好。”而后轻轻地蹙起了眉头,眸光微垂,不知在想什么。
    -
    三人出了千绝谷,绮罗将长生放下来。
    一出了山谷,什么法术都可以用了。洛洛马不停蹄地去给长生做更深层的医治,将腹部皮肉里的冰刺一一挑出。
    “这、他这……”绮罗在一旁看着,心下着急,“在下面呆了这么久,筋骨有没有被冻伤啊……”
    “不妨事。”洛洛冷静地处理着,“哥哥又不是小孩子了,筋骨千锤百炼,早不似少年时稚嫩,没那么容易被冻伤。”
    “哦,哦,那就好。”绮罗松了一口气,坐在了一旁。
    洛洛面色镇静,手下动的飞快,先是将冰刺挑出来,然后用灵力止血,促进皮肉的生长恢复。
    绮罗看在眼里,不禁想到,洛洛的医术真的是突飞猛进,越来越有如意婶婶的风范了,这些年一定下来不少功夫。
    她的目光又移到长身面上,忽然又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说来,我有件事挺奇怪的。长生,刚刚在谷底,攻击你的人是不是跟我长了一个样子?”
    “可是千绝谷下既然一切法术都被屏蔽,那攻击你的人又是怎么使用法术变化形貌的?”绮罗愣愣地问道。
    “闭嘴!”
    长生面色才缓和了些,闻言脸忽然黑了下来,厉声喝道,将绮罗吓了一跳。
    她也不知道长生为什么突然这么生气,一时间也不敢再问,讪讪地闭了嘴。
    -
    处理好了伤口,三人起身,朝着远离千绝谷的方向走去。走的远了,峡谷里溢出来的像白雾一般的冰寒之气也就渐渐淡薄了。
    前方不远处的一个路口,现出一个黑袍广袖的少年的身影,静静地立在那里,笑的温柔恬静。
    仿佛已经等了他们许久。
    那少年看见绮罗,面上的笑意更深了,抬步往这边走来。
    绮罗愣了一愣,却忽然上前一步,闪身抬臂挡在了长生和洛洛身前。
    “你……先别过来。”她微微咬牙,生硬地命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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