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番动作不小,里正等人自是知道的。里正也算是见过一些世面的,见些情状,不由跺脚:“你们这般做,是自取死路。也不想想,就咱们村离那里最近。一旦京中贵人家里察觉,第一个就要锁拿我们问罪的。”
    一个村子里的,大多数都是同姓,往上数一数,还是同一个祖宗。于是喊叔叔叫大哥的,都让里正想办法。
    里正也光棍儿:“拿来的先不急变卖,叫几个腿脚灵便的后生,随我进城告状去。通报了这等消息,总要把与我们几个赏钱,先拿赏钱买些柴米,救救急。再徐徐往远处变卖了金珠宝贝。”
    众人都俯首贴耳,全听里正吩咐。
    当下骑一头毛驴,往京里报信儿去了。
    京城里,虞喆还在犹豫。宫城的守卫,他是不想交给别人了。尤其是唐仪,虽然齐王被搞死了,可是这颜肃之又来了,总是跟这些与自己作对的人搞到一起,这是几个意思?至于颜家,虞喆也知道不好轻动。第一条,便是除了门桓便再无证人证词了。以此便给一州刺史定罪,且牵连甚广,虞喆也知不妥。
    然而胸中一口恶气难出!越想着当时开会的情形,虞喆越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一头庞然大物。这头庞然大物由无数的家族通过密密麻麻的关系网联结而成,仿佛泰山压顶一般向他扑来,让他心惊,让他害怕。帝王多疑,虞喆本职工作做得不怎么样,坏毛病一样没缺。
    暗道,纵然门桓所言是真,只怕也不可能借故将这些人全部清除吧?
    他头疼得失眠了,第二天一早,顶着两只熊猫眼去上朝。他的心里,已经想在今天公布,让他舅领一部禁军了,然后就听到了这么个坑爹的消息。
    彼时还不知是何人所为,颜孝之因避嫌,还没来。柴丞相一听,便摇摇欲坠了起来。他自是知道一些颜家旧事的,晓得楚氏一系对颜启的感情一般。可账不是这么算的,哪怕是翻脸了,颜启还是颜孝之他爹!这个举动就是在打颜孝之的脸!这事儿就不可能算了。
    清远侯的儿子娶了颜孝之的妹妹,与颜启也是亲家。此时便出列,请求彻查是谁干的。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他不挺颜家也不行了——那个传说中“附逆”了的颜肃之,是孩子他二舅,还把他的嫡长孙给拐到昂州去了!到了这个时候,那必须是坚持昂州没有反,不然他亲孙子也就是附逆的,他家也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虞喆也呆了,他原想的是,如果事情是真的——可能性很大,因为他又想起来,他给了颜肃之好些个特权,极有可能刺激了颜肃之的野心——顶多将颜启的配享给剥夺了。再大的动作,他也不能再做了。
    里正虽然是乡下人,脑筋却颇为灵光。见天与升斗小民打交道,小吏们不油滑一点,难保不会被坑。天下百姓颇穷,各家的东西都是有数的,也养成了一些说好听一点叫勤俭节约,说难听一点叫吝啬抠门的脾性。挖完了陪葬的珠宝,连水货们丢下的锄头铁锹都给顺手牵羊带了来。
    里正也是眼尖,问道:“你们这多出来的锄头是哪里来的?”
    此时人好在许多物件上刻记号,制作物品的工匠喜欢在成品上打自己的名号,既表明了是自己出品,也算是个广告。物品的主人就更喜欢刻记号,可以防窃,被偷了,凭记号也能认回来。
    顺藤摸瓜,就摸到了水货们。
    水货们还挺得意,他们的本意便不想隐瞒此事。不但不想瞒着,还要拿这个跟虞喆去邀上一功。
    他们也如愿了, 被带到了御前。听虞喆问:“是不是你们做的?”
    水大舅还挺开心:“这样的逆贼就该刨了十八代的祖坟……”剩下的话被虞喆一块砚台拍散了。
    水大舅的脑袋被他外甥开了瓢,鲜血直流,他也不知道擦擦一脸血,整个人都懵了:“这是怎么了?”
    虞喆想活啃了他!
    柴丞相忙道:“当务之急,是命水某缴还所劫掳之陪葬……”
    水大舅一惊:“什么?他们还掏了东西?”水三昨天前脚走,水大舅后脚就接到了任职通知,光忙着庆祝了,忙完了才发现他弟弟还没回家,今天一早又来上朝,都没跟水三打照面,并不知道水三都做了什么。
    不管知不知道,这事都已经被认为是他们干的了。理由么,有宿怨,三个字,足够了。
    这边朝廷让水家赶紧交出陪葬来,给几座坟恢复原状。那边水三才回家,说自己根本没有打开棺材,不可能拿了里面的随葬。朝上朝下,一片混乱。
    米皇后自后宫里听说了此事,命人紧闭宫门,不再见虞喆。
    里正等将锄头一缴,推说:“天旱,地里没收成,就出来看看野地里有什么吃食,或掘些野菜,或看有没有野味,看到坟被刨开了,丢下几把锄头。将我们吓了一跳,不敢隐瞒,便来京中告状来了。”
    仔细盘问,还是那么几句话。朝上其乱如麻,争吵不休,里正等赏钱也没拿到,暗道一声晦气。水三等人吃饱喝足,此时方回。被揪到宫中盘问之时,已是午后了。几人一口咬定,自己只是泄愤,瞧反贼不顺眼,这才去的,根本不曾动到随葬之物。
    这话说出来,旁人是不肯信的。大家心里,水家已经与“眼皮子浅”、“思维奇葩”、“吃相难看”划上了等号。之前又是因为贪污公款被问责的,之后过得日子苦,借机泄愤兼发死人财,简直太好理解了。
    水家人百口莫辩,除了赌咒发誓,说“拿了的死全家”之外,再没别的话好说了。
    正在吵嚷间,宫门上又传来话:“邰阳公欲闯宫诉冤。”
    事情,闹大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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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宫门外,颜孝之披麻带孝,赤足号哭。
    颜孝之是真的伤心了,他那个怀了孕的侍婢,被柴氏带到柴家,因听说家中谋反,受到了惊吓,一不小心,居然流产了,落下个成了形的男胎来。颜孝之到了这把年纪,将要得个幼子,居然被吓得落了胎,悲恸之情可想而知。
    一夜辗转难眠。
    天亮了,又听到消息说他爹的坟被人给刨了!颜孝之心中之恨,实难描摩。他对颜启是没什么感情的,尊敬更多是因为礼法。心里也觉得楚氏吃了不少苦头,对颜启的抽风颇有些怨言。 可那是亲爹,这是打他的脸!
    于是一路哭到了宫门口儿。
    宫门外有守卫,都是认得颜孝之的,也不很拦他,只不让他进去,并没有对他动粗。
    正在哭天抢地的颜孝之并不知道,他的闺女已经出动了。作为楚氏教养过的孩子,颜希真的智商又是在水平线上的,许多消息都瞒不了她,李家上下也敬重她。尤其在她生了儿子之后,地位更稳。听到了消息,她一个停顿都没打,将独生子往婆婆怀里一塞,点起人马,把水家给围了个水泄不通,连狗洞都没放过直接搬石头给堵上了。
    实在是……不愧是楚氏的孙女儿,颜神佑她姐。
    颜希真甚至还给部曲们排了班次表,轮班看着,不许里面有一人出来。京兆是她家亲戚,也不管她。颜希真又安排了几个婆子,开始搞起了舆论攻势,将门桓骂作是“不知哪里来的饿不死的杂种”、“专一来动摇人心”、“这么乱的地界,他得倒是快”。
    京城里有听到风声的,对于反贼都是不那么喜欢的。然而听着这些八婆们这么说,好像也有那么一些道理。颜肃之的中二,京城人都知道,但是说他会造反,看他亲戚朋友在京城的那么多,好像也不至于啊。
    都交头接耳。
    最后,还是柴丞相亲自出来劝颜孝之:“你在这里哭要紧,还是去收先人遗骸要紧?”将颜孝之说得即刻点起人马来,到城外去给颜启收尸。埋了这些年,尸身已经腐烂殆尽,只余残骸。
    其他人的都还好,坟里就那么几个人,尤其是颜平之夫妇的,胡乱把骨头收起来,找个盒子一装一埋就了事。颜老娘的也好办,坟里就埋了他一个。颜启那埋里,还有被扔进去的几个吴家人的尸首呢!乡民只管拣贵重的东西,一路翻着尸首,骨架都散了。
    颜孝之不顾污秽,亲自翻找,按照尸身的位置,找到了颜启的尸首,努力拼了又拼,还有一条腿骨不见了。估计是跟吴家人混在一起了。
    颜孝之:……这可咋办?
    最后用香木雕了个骨头放进去了事。将吴家人尸首也稀里糊涂地算作盗墓贼,一把火烧成了灰,就地洒了。
    做完了这些,他又一卷袖子,跑过来跟宫门口儿嚎丧来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打死他也不能承认他弟弟造反。搞得水大舅等人不敢出宫,生怕被他拦路砍了。
    那一厢,颜希真发挥了她惊人的战斗力,继围了水家之后,她又跑回了家里。李今下朝回家就听说老婆出去了,倒吸了一口凉气。以前隐约听说小姨子比较可怕一点。现在一看,怎么老婆也是这样呢?难道以前都是……哎哟卧槽!我以前没有不听太座的话吧?
    他的祖母太夫人还在那里说他:“你娘子是个好媳妇,咱家不兴那等跟红顶白的事儿。我看他们家家教很好,不至于做这等事情。便是真有难言之隐,你既娶了她,就不许再休了她。男人丈夫,一口唾沫一个钉,你得说话算数儿。向她父亲许了诺要照顾好她,那就得做到。”
    李今苦笑道:“阿婆,我不是那样的人。”
    太夫人这才满意地去逗曾孙去了。
    颜希真回到家里,就遇到这么个情况。且先不去看丈夫,先到太婆婆、婆婆面前哭一通:“阿婆阿家,待我恩重如山。”
    三个女人互相安慰一番之后,颜希真赌咒发誓:“不止叔父在昂州,我阿婆亦在,姜家也有人在。郁大将军子孙,清远侯之孙皆在昂州,他们都有亲人在京城,难道都不顾家人了么?”
    太夫人道:“我书读得少,这些事情总弄不很明白。我只知道,你娘家人都很好,我信他们。你也安心。”
    颜希真抹一把眼泪,与太夫人等各归房歇息。回来便让李今:“今日并不是我鲁莽,这等事儿,我不能不先喊冤,不然全家都要被扣个罪名了。眼下还要请郎君使人送信至郁大将军军前。老一辈就只剩下他老人家顶用了,这等事,必要请他知道才好。”
    李今道:“不消娘子说,信使我已经派出去三拨了。恐岳父那里被盯上,信使不好出入,我也派了人往昂州递消息去了。”
    颜希真这才略略放下心来,继续封锁水宅,将水家困在里面三日,米面还有,肉食菜蔬已经吃尽了。里面大人骂孩子哭,端得是热闹非凡。
    仿佛是嫌京城还不够热闹似的,三日之后,颜肃之的使者也到了。
    颜肃之铁了心要搞死河间王和越家,召了属官等仔细研究,写的奏折情深意切不说。还捎来了证据:带来了河间王的书信,以及……霍老先生的证词。
    河间王既是求婚的,必然有亲笔书信,且要加盖上大印,否则不足以取信于人,也不足以显得郑重。颜肃之既肯将书信上缴,便表明了他的立场。更有使者首级,更加重了这种说服力。
    霍老先生活了将近一个世纪了,又在京城居住许久,手稿字迹流传甚广,亦有印信在。十分好辩认。
    堪称铁证。
    昂州使者的嘴巴也不笨,却装得十分憨厚,统共说了三句话:“使君立斩逆贼之使。”、“世受皇恩,断不会从逆。”以及“已点兵,先下湓郡,再自湓郡与归义出兵,两路夹击,直取荆州。”说完,就作体力不支状,他昏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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