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将云女史唤来。”
    苏徽一脸委屈的被带到她面前时,她只觉得自己心情都好了不少,“听说你今天下棋,赢了昆山玉。”
    苏徽尴尬的对嘉禾道:“总算……不辱陛下使命。”
    “你什么时候棋艺那么好了?”嘉禾笑着,眉头不觉微微的皱起。
    “上回输给陛下之后,臣……勤学苦练。”
    “勤学苦练十几天便能胜过钻研此道十几年的昆山玉,朕是该夸你是个天才呢,还是……”嘉禾撑着下颏。
    苏徽身上谜团太多,因此这时她反倒是心情平静。
    果然是失策了。
    苏徽无奈的狡辩,“臣,知耻而后勇,勇过头了就……”
    “知什么耻?之前多次输给朕,你竟这般不服气?”
    “臣不是耻输给陛下,能输给陛下是臣的福分,臣不开心是因为陛下嫌臣下棋太烂,竟不愿与臣对弈……”在今天之前,苏徽从来不擅长哄人,但到了这时,这样一番话不自觉的就从嘴里说了出来。
    “当然,臣赢了昆大人也实属侥幸。他那时大概是太得意了,得意起来便顾不上棋局了。”
    “他得意什么?”
    “得意与陛下相识的早,受陛下信赖。”
    嘉禾噗嗤一笑。
    “朕难道不信赖你么?”她脱口而出。
    不,她其实始终未能放下对他的警惕,只是不由自主的,就说了这样的话。
    顿了顿,她又道:“朕在自己身边聚拢这一批年轻士子,是为了掌控外朝,而你们这些女官的作用,是为朕稳定后宫。朕不会厚此薄彼。”
    “臣明白的。”苏徽点头。
    “明白就好,退下吧。”嘉禾倚着长榻,昏昏欲睡。
    她似乎很累。
    苏徽想要问问她为什么会这么累,却在开口前迟疑。只是在离开大殿的时候,他忍不住抬头,又匆匆的瞥了她一眼。
    半睁半阖着双眸的嘉禾并没有真的睡去,苏徽离去前的担忧都被她看在了眼里。那种熟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恍惚间她好像回到了十三岁,那个目光温和的内侍予她温和的注视,好似夜深之时静默的月光。
    端午到来的时候,前段时日后宫之中由嘉禾搅起的风浪稍稍平息。
    三宫六院的人们忙着为端午做准备,在这日清晨早早的起床佩戴好五彩丝线及香囊,将彩艾、菖蒲悬于门窗上。用五色花纸剪出了虎蝎,贴在楹上。
    董杏枝用彩色丝绒缠成了辟邪用的符袋,赠与了身边共事的女官,又以巧手在通草上雕出了天师的模样,放在用五色蒲丝装饰的金盘上,献与了嘉禾。
    “你有心了。”她到的早,嘉禾这时还在梳发,装束与往常无异,青丝绾成男子发髻,戴善翼冠。只是今日宫女们还在她发间加上了五毒花,又往她手腕上缠上了五彩丝线辟邪。
    “谢陛下。”董杏枝往日里脸上很少会有什么表情,眼下听到嘉禾夸赞,这才淡淡的笑了一笑。
    “昨夜没睡么?”嘉禾注意到她眼下乌青。
    “谢皇上关怀。睡了,只是夜间多梦,睡的不甚安稳。”
    待到梳妆完毕,嘉禾挥手让不相干的宫人退下,看向董杏枝说:“你又想起邱氏了?”
    董杏枝轻轻点头,“她的手比臣还要巧,许多东西都是她交给臣的。依稀记得三年前,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她被陛下封为了才人。”
    “那时她高兴么?”
    “被吓懵了,与其说是一步登天的欢喜,不如说是害怕。皇上,这宫里不是每个人都渴求荣华富贵。大部分的都是如臣与邱氏那样的普通人,只想着安安分分度日,臣比她小一岁,入宫时一个十三,一个十四,当年我们一起入宫,结为好友,不知道未来有没有机会出宫,便约定好了,那就在宫里相互帮衬着,一起做白头的宫女。”
    第70章 、
    邱氏当年只是后宫芸芸众生之中的普通人,如果不是先帝一时兴起宠幸了她一回,她也许这辈子就会平淡而又平安的过去,待到年老之时,与好姊妹一起坐在庭院中懒洋洋的晒着太阳,抱怨宫中没完没了的活计,商议着死后该埋在宫外哪一处无名坟岗。
    并不算貌美的邱氏在被皇帝临幸之后与其说是狂喜,不如说是恐慌。那时她才调来坤宁宫当差不久,每日都欢欢喜喜的对自己的好友说,皇后娘娘如何大方,今儿赏了什么,明儿还打算赏什么,说她伺候好了皇后,说不定能捞个管事当当。
    那年邱氏最大的野心不过是做个大宫女,能够呼喝几个小丫头威风威风罢了。承宠之后皇帝眨眼就将她忘到了一边,她知道这件事瞒不过皇后,主动跑去谢罪。后宫之主倒也没怎么生气,盯着这个在脚边跪着瑟瑟发抖的女孩瞧了一阵子,命人给了她一碗避子汤。
    汤药是坤宁宫中私熬的,没有写入太医院的档案。她喝完药后老老实实的继续做她的宫女,偶尔在坤宁宫碰上皇帝,必定屏息垂目侍立一旁,看都不敢多看皇帝一眼。
    不久后,坤宁宫忽然被围住,是皇后谋害皇嗣之事东窗事发。
    她知道这罪名八成是真的,坤宁宫的宫女都知道杜皇后不是什么仁慈大度的主母。贴身侍奉的宫人们嘴倒是很严,可当被底下人询问时那讳莫如深的眼神,就足以说明一切。
    那阵子宫里都疯传,说皇后就要被废了。邱氏倒是无所谓,她就是一个宫女,伺候谁不是伺候。不过她在坤宁宫中当差,也许会被杜皇后牵连……但她有什么办法。皇宫之中像她这样的普通人,命就跟风中的叶子一样,飘到哪里都由不得自己做主。
    这时候杜皇后却忽然召见了她,对她说:“邱氏,你现在已有两个月身孕。”
    避子汤是杜皇后看着她喝的,为什么现在却
    电光火石间,她猛地明白了杜皇后是要她欺君。
    欺君如果被发现了就是个死,可如果不答应杜皇后,她现在就会死。
    邱氏不算聪明,但也不蠢,知道这宫闱之中所有人的性命,都捏在眼前这个女人手中。
    于是坤宁宫中的侍茶宫女邱氏就这样摇身一变成了邱才人。与她相熟的宫女们都一个个的过来向她道贺,没有人注意到了邱氏眼中的恐惧。
    她将自己最好的朋友董杏枝从差事繁重的绣房设法调到了自己的身边来,起初她不敢向董杏枝透露什么,独自忍受着那份惶恐不安。可她心里藏着事情,怎么瞒得过最亲密的挚友?
    然而这样的事情多一个人知道了,也不过是多一个人忧惧而已。她们都只是活在皇宫之中的普通人罢了。
    她肚子里并没有新的生命孕育,因此她以为杜皇后会安排她“小产”。
    “小产”之后她会被怎么样呢?如果杜皇后担心她泄密,应当会安排她顺势因“小产”而死吧。
    宫里人人都羡慕她,说她有福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每天都有可能是人生中的最后一天。死亡已经很可怕了,更可怕的是等待死亡降临的日日夜夜。
    又过了几个月后,边关传来消息,皇帝驾崩。
    国丧期间,不断有人悄悄登门向她道喜,说皇后与大臣们约定好了,她和赵贤妃谁能生下皇子,那个孩子就会成为新的皇帝,那孩子的生母毫无疑问会是太后。
    她按着自己塞着棉花的肚子,笑容僵硬难看。那段时间她几乎不能安然入睡,睡着之后又被噩梦惊醒,之后整夜的哭。
    她怕死。
    她是个平庸的人,这条命在上位者眼中恐怕和蝼蚁也没哟什么区别,然而尽管卑贱,她也还是想要活下去。她舍不得这条命,舍不得每天都会看到的太阳,舍不得园子里新栽的花草,舍不得世上的亲朋好友。阳光是暖的、花是香的、好友的怀抱是温软的,死去之后,只有冰冷的棺木和阴暗潮湿的墓穴。
    作为宫女老死深宫的未来,对于她来说,竟是此生都求不得的美梦。她和董杏枝拥抱在一起抽泣,哭到眼睛干了都想不出办法来。
    杜皇后又一次召见了邱氏。
    仲秋的风冰凉,吹在身上好像是要将每一寸骨头都冻住。她在走近坤宁宫之前,抬头看了眼万里晴空,奇怪的是,那天云流和穹隆都是黯淡的色彩,像是一卷经年的旧画。
    杜皇后还是和过去那样端庄华美,即便一身素服不施粉黛,都透着国母的风仪,当初她用平淡的口吻赏赐邱氏一些她不稀罕的小玩意,后来她用平淡的口吻让邱氏喝避子汤,再后来她又用同样的语气让她欺君。
    现在,杜皇后和过去一样,仿若闲谈一般对邱氏说:“你为我去杀一个人。”
    邱氏低头答应。
    她已经不指望自己能够活下去了,可她在千里之外的故乡还有父母和手足,秋天到了,家里的田地今年应该会要好收成,小妹妹大概已经到了许亲的年纪,不知道会不会嫁给邻家的少年,弟弟前些年进了学堂,万望他日后能考个举人光宗耀祖。
    邱氏从宫里离开的时候不曾去见自己好友最后一面。董杏枝坐在房中心不在焉的刺绣,无意间听见了轿夫起轿的吆喝声,不知怎的心中一惊,推开门闯了出去,但只看见软轿远去的背影。
    这一刻董杏枝心中突然涌起一股预感——也许她此生都无法再见到邱氏了。
    她不管不顾的追了出去,可无论她怎么跑,那座轿子都远远的在她前方无法靠近,渐渐的、渐渐的,它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之中。
    董杏枝跌倒在地嚎啕大哭,路过的人没有一个理会这个普通的宫女,国丧期间,人人都惶惶不安。
    就在这时,她见到了当时还是宁康公主的嘉禾。那个女孩让董杏枝仿佛看到了救命的稻草,她朝着她冲了过去。
    对于她这样的人来说,公主是了不得的大人物。也许只要公主的一句话,就能改变一个人命运。
    十三岁的嘉禾并没有让董杏枝失望,那个还未长成的孩子,心底还保留着一份柔软。在听见嘉禾松口的那一刻,董杏枝几乎就要昏过去,就好像是一个筋疲力竭的旅人终于见到了落脚之地。
    可所谓的希望,也不过是在她心中短暂的存在了那么一会而已。
    他们终究还是来迟了,邱氏死了,刺客在追杀赵贤妃的过程中顺便给了她一刀。知道太多秘密的人被灭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白鹭观化成了废墟,废墟之中的焦骨,不知哪一具才是邱氏。
    亦或者,他们都是邱氏。
    原本董杏枝也是要死的,邱氏知道的东西她都知道,她甚至还胆大包天的试图去为邱氏向皇后的女儿求一条生路。
    但董杏枝平安活到了现在。因为嘉禾将她留在了自己的身边。
    “你胆子很大,这在宫中也许不是什么好事,但我喜欢用胆大的人。”嘉禾这样说道:“而且你既然可以为了自己的朋友豁出性命,足以说明你是个讲情义的人。这很好,我反倒不爱那些过分聪明的奴仆。”
    那时候嘉禾还没有习惯自称为“朕”,才登基的小女帝孤零零的坐在金座上,眼神迷茫。
    从那时候开始,董杏枝便发誓效忠嘉禾。
    如今三年的时间已经过去,她和嘉禾都有了很大的变化,但有些东西却还是和从前一样。
    “六宫该分赐下去的角黍都已经赐了。”她以女官的身份站在嘉禾身边,向天子禀报这一日应完成的事宜,“内阁、六部的赏赐也已经送到。一会陛下应当去向太后请安……教坊编排了新的舞乐,之后陛下应前去祭奠屈子。”
    嘉禾安静的听着。
    “今日的奏疏送上来没?”忽然她又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内阁的意思是,陛下年纪尚小,可以在今日休息一下。但臣说陛下勤政爱民,他们也不好阻拦。对了……”
    董杏枝的话还没说完,殿外忽然传来了轻快的脚步声。宫女前来通报说,是御前翰林们前来拜见天子。
    他们是嘉禾选出来的近臣,名义上是少年天子的“玩伴”,自然与嘉禾亲近,在今天这样的日子来拜见嘉禾是再正常不过的。
    “宣。”嘉禾对通报的宫女说道,转头又看向董杏枝:“你方才想说什么。”
    董杏枝几乎很少有什么表情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尴尬和无奈,“那对奏疏之中,有一份便是林大人写的。”
    “他写了什么?”
    “他……弹劾陛下。”
    嘉禾:???
    她就知道,能在天书上都留下大名的言官,绝对不是个让人愉快的家伙。
    一抹耀眼的青绿色风风火火的闯入了她的眼中,林毓一路疾行走到了嘉禾跟前,按照臣子的礼节朝她叩拜,起身后笑盈盈的问嘉禾:“陛下看见臣的上书了吗?”
    骂完皇帝之后,他来向皇帝邀功了。
    作者有话要说:杏枝姐姐是个忠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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