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三省在听闻此事之后却是放声大笑了起来,笑过之后问:“陛下杀了他没?”
    “没有。”
    “有说过要杀他么?”
    “也并没有。”
    “那这小子,或许将来会得到陛下的爱幸。”见惯了宫闱风云变幻的锦衣卫笃定的说道。
    赵游舟结果自己上司亲手削好的梨,没有下嘴的心思,只问:“大人似乎乐见其成?”
    “我与他并无交情,只是看游舟你一脸郁卒,觉着有趣。”
    赵游舟正色,“大人就不害怕吗?怕那康彦徽的身份有问题。云微两年前莫名消失,已是古怪至极,两年之后又忽然冒出一个和云微一模一样的少年,这简直……”赵游舟终究不愿信什么鬼神,因此将“借尸还魂”“鬼怪作祟”之类的猜测硬生生的咽了下去,说:“倒像是一个精心设下的圈套。一个长着云微面容的人,要谋取陛下的关注简直轻而易举,万一他是什么细作、刺客……”
    黄三省表情变得严肃,“那么,游舟你还是放手让他去到陛下身边了?”
    “我有想过要杀他,也设法关过他一阵子。”赵游舟坦诚了自己的失败之处,“但根本动不了他,且不说他宋国公府的出身,陛下的态度就很值得玩味。我将他下狱那几日,陛下虽故意对他不闻不问,实际上却命人监视着锦衣卫狱的一切动向,我要是真敢杀了他,信不信陛下马上就会让我去死。”
    “这倒不至于。”黄三省听出了赵游舟话语中的怨愤,笑着安慰:“你于陛下而言,地位不比寻常。那么,你有查出那康小少爷身份有不妥么?”
    赵游舟老老实实的摇头。
    “那么,就放心大胆的让他继续留在陛下身边好了。”锦衣卫的首领,以一种风轻云淡的口吻说道。
    赵游舟一愣,他虽然也是抱着类似的念头,想要放过康彦徽,再利用此人来对付昆山玉。可他没有料到黄三省居然也如此好说话。
    “我等锦衣卫存在于陛下身边的意义在于护卫陛下,我们是陛下的刀,刀是不必有自己的判断与想法的,陛下要我们做什么,我们便做什么,想要保护陛下,就将自身磨得锋利些。那康彦徽安不安全,陛下自有判断,你要是不放心的话,就牢牢的盯着他,而不是干涉陛下亲近他——游舟,许多时候你就忘了自己的本分。我知道你出身不凡,加入锦衣卫也不单单只是为了做陛下的刀剑,你有更大的图谋,可有道是不积跬步无以成千里,你将陛下的容忍度想的太好,这次下狱的康彦徽,该给你个警醒才是。”
    赵游舟垂下眼眸,也不知在想什么。
    黄三省是太.祖长业十年入伍的锦衣卫,有着丰厚的资历与见识。早些年为皇太后杜银钗所驱使,后来转投女皇,嘉禾用黄三省为棋子,与太后争夺锦衣卫的控制权,获胜之后,便将黄三省任命为了锦衣卫的指挥使。
    但毕竟黄三省不是她的嫡系,她对他也远远谈不上信任,包括黄三省在内,许多人心里都清楚,锦衣卫指挥使这个位子迟早会是赵游舟的,黄三省不过是替这个少年暂时保管几年官印罢了。
    往日里赵游舟对黄三省虽说算不上轻视,却也有着语言难以明说的衿傲,直到今日听过黄三省这番话之后,才猛地反应过来,这位年长的前辈,也不是什么轻薄肤浅之人。
    “对了,话归正题,陛下疏远昆山玉,其中并无你的手笔吧。”黄三省问。
    “大人说我等锦衣卫当为刀剑,刀剑不可有自己的想法。实际上陛下也确实是将我们锦衣卫当成了刀,她只会与御前翰林商议事务,却从不会问我的意见。我向她进谗言,让她不要靠近昆山玉——您说,她会听吗?”
    “这样就好。”黄三省说了一句。
    “大人?”
    “就在不久前,我护卫着陛下去了昆山玉在宣府的住宅。”
    赵游舟豁然起身。
    黄三省一脸悠闲从容,瞥了眼赵游舟,说:“陛下是皇帝,皇帝要见谁,你拦得住么?”
    自从端和三年嘉禾莅临宣府之后,京中陆陆续续有官僚、宫人搬来宣府。
    嘉禾入住紫煌宫,这些人便也在紫煌宫附近购置宅院,作为栖身之所。嘉禾不许他们哄抬宣府地价,不许他们将京师浮华之风带来这座军镇,不许扰民、不许干涉城中巡防将士——总之设下了规矩无数,但这些臣子们除了一一遵守之外,并无别的办法。
    昆山玉是最早搬来宣府的那批官僚,有幸在临近紫煌宫高地的地方买下了一座小院。这座院落十分简陋,原是庶民的居所,平房两三间,土墙圈起一方小小田地,便是女皇红人现今的居所。
    院中原有几片开垦过的园圃,前主种上了蔬果,昆山玉住进来后,将蔬果摘了赠与邻人,之后便命人在园子里植了几株芭蕉与一片黄竹。
    这是文人所爱的草木,在宣府这样一座充斥着金戈气息的城池生得并不算好。但昆山玉对此浑不在意,任由它们半死不活的长着。
    眼下他与嘉禾在竹下相对而坐,中间是一方棋枰,风过,竹叶沙沙,伴随着落子之声,倒是有种别样的风雅。
    “你输了。”嘉禾长长呼出一口气,抬起下颏。
    嘉禾执黑,昆山玉执白,棋枰之上风起云涌,白子果然已经走到了末路。
    “臣认输。”昆山玉笑着说道,伸手收拾棋子,问嘉禾:“陛下还要再来一局么?”
    “不了,没意思。”嘉禾轻哼:“你没有用心,昆山玉。”
    拈子的手微微一顿。嘉禾说他“没有用心”,指的可不单单只是一局棋。
    作者有话要说:发现自己的文被盗了,所以打算设一下防盗,比例不多40%,望见谅,谢谢
    第166章 、二十四
    昆山玉一敛衣袍,朝着嘉禾跪拜叩首,“陛下恕罪。”
    他做足了臣子恭谦的姿态,然而嘉禾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屑于给他,她盯着棋枰上黑白交错的残局,“这一局我是赢了,可你却也没败。你所执白子生机尚且充沛,你完全可以断尾求存,伺机反败为胜。你认输只是因为你不想赢,而非你不能赢。”
    昆山玉愈加谦卑的垂下了头。
    “昆山玉,你棋力不俗,朕过去甚至还曾想过,你有没有可能成为一代国手。可朕完全错了,错得离谱。真正善于下棋的人要在棋盘上心无旁骛,而你瞻前顾后,考虑了太多棋枰之外的事情,实在是让人讨厌。正如你在下棋时惯于使用迂回战术,保存实力一般,在现实中,你亦是这样的为人与性情,从不肯豁出去做什么。也许你会觉得你明哲保身的手段很聪明,会为此沾沾自喜,但朕要告诉你,越是不敢失去,失去的便会越多!”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嘉禾已经遏制不住怒意,指节重重的叩在黄花梨木制成的棋枰上。
    “请陛下容臣为自己辩驳一句。”
    “你想说,宣府至今没有得到可用的火.器,不是你故意对京中的那些乱臣贼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是力有不逮?”
    “是。”
    嘉禾被昆山玉气得笑了出来,“朕知道做臣下的难免会有贪墨之举,古往今来如何治吏一直都是一桩难题。朝廷该如何养吏,高额的俸禄是否能够养廉、严刑峻法是否可以根绝贪婪、又或是听之任之,只求社稷安稳?这都是问题。朕年少,不懂治吏之关窍,许多时候便只能遵循太.祖一朝的旧法。然而太.祖一朝,可有人敢于胆大包天的在军备之事上欺君?国之大事唯戎与祀。可端和四年年初下令铸造的火.炮、枪.铳,一直拖到今年都尚未完工,户部拨去白银十一万七千二百两,朕从内库之中又添七万五千两,现在那些银子去了哪里?是变作了硝.石、黄铜?还是各级官员流连勾栏的红绡?”
    昆山玉叩首一拜,额头抵着湿润的泥土,“治吏譬如治水,堵不如疏,可便是疏了,又会有潮波再兴之时。历朝历代都治理过黄河,可黄河依旧屡屡决堤改道,酿成水祸——”
    “你不必与朕说这些空泛的比喻。”嘉禾不耐烦的打断他,“你当朕是什么?几年前才登基什么都不懂的小娘子?需要你来言传身教,也可以任你随意糊弄?朕当然清楚官吏难治,若不徐徐图之,将有大祸,可朕的宣府要如何防守?朕的将士没有趁手的武器,你让他们如何退敌?”
    她声色俱厉的质问出了这些话,一时之间四周安静无声。侍奉一旁的宫人各个都意识到了情况不妙,噤若寒蝉。
    嘉禾深吸口气,语调复又平复:“恐怕真正让你踟蹰的不是吏治,而是对朕的忌惮。”
    “臣是陛下的臣子,与陛下同心。陛下不信?”伏跪在地的昆山玉微微一动,抬起了头。
    “你与朕同心,那么你的曾祖父呢?内阁诸臣呢?”嘉禾问。
    昆山玉不再言语。
    朝臣们近些年来对皇帝的揽权行为愈发的恐惧,他们害怕宣府边军彻底落入皇帝手中成为嘉禾掌握的禁军,这些年来不止使过一次绊子了。只是嘉禾没有想到,这些人居然敢在军备上也钻空子耍阴谋。
    “你不愿朕与内阁六部撕破脸皮,这些年你为了朕,与他们费心竭力的斡旋交涉,其中辛苦,朕不是不知道。若是没有你,朕未必能有在宣府施展手脚的机会。然而这一次,京中朝臣实在是——”她用力抿了抿唇,吐出一个森冷的词,“该杀。”
    耽误军国大事,死不足惜。昆山玉的手段过于优柔,说到底还是希望嘉禾与那些人维持住暂时的和平。
    昆山玉再拜,“陛下恕罪。”这一次请罪,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京中官僚。
    “昆山玉,朕再给你一个机会。你即刻再度回京,持尚方宝剑,领朕亲笔谕旨,朕要你为朕申斥六部,敲打内阁,做得到么?”
    昆山玉沉默不语。
    “朕要你今年入秋之前,为朕交出足够宣府应对胡虏的火.器,做得到么?”
    昆山玉思虑良久,缓缓摇头,“前者臣不敢做,后者臣做不来。”
    嘉禾从椅子上站起,怒视自己的心腹良久之后,冷着脸离去。
    嘉禾很早的时候就知道御下不是一桩容易事。
    过去做公主的时候,身边的侍从,包括宫女宦官内傅姆妈,加起来也不过十多人,十多人性情各异,心思不同,有些会帮着她的母亲一起管教她,有些则会纵着她玩乐,有些忠心耿耿的护卫着她的安危,有些则常有偷奸耍滑之举。
    自嘉禾有记忆起,身边就围绕着一大群的人。她在这样的环境下逐步学着要怎样和不同的人打交道,要如何摆正自己身为主子的地位,要如何让每一个人的的本事都最大程度的为她所用。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这方面的本事究竟如何,但总之那时候她心想,自己就算有朝一日出嫁建府,也有信心打理好府邸的上上下下。
    现在她成了夏国的皇帝,身边的人与事纷乱繁杂了不止一倍。她一度很是头疼,有些时候看着跪在面前的臣僚,却茫然不知所措。只能一边羡慕史书上那些知人善用的君王,如刘邦、李世民之类,一边自己摸索着用人之道。
    但这很难。就拿眼下堪称是她左膀右臂的两个人来举例子,昆山玉与赵游舟,他们是两个极端,一个太过慎重,一个决绝到几乎疯狂,都让她用着不顺手。
    她在昆山玉的宅子中表现得愤怒非常,可实际上那些都只是做给昆山玉的假象。昆山玉的圆滑谨慎她心中早就清楚,出身仕宦之族的他不可能反过来帮着她一起对付和他同气连枝的文官。她眼下身在宣府,不能与内阁直接交锋,只能借着向昆山玉发怒的机会来震慑内阁。
    不过她猜,这样的用处不大。或许接下来还是得用赵游舟才行。
    然而以赵游舟为首的那批人行事又过于酷烈,是锋利到让她都心生寒意的刀,她又有些害怕赵游舟出手,会破坏昆山玉好不容易才为她与文官建立的纽带,激化她与京师诸臣的矛盾,最后闹得下不来台。
    心里想着太多的事情,她登上轿辇的时候一不留神没有踩稳,几乎摔倒。一旁的董杏枝眼疾手快的扶住她,嘉禾靠着董杏枝,抬头望向苍穹时,只觉天旋地转,世间万物都是模糊的。
    “陛下、陛下?”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在耳畔隐隐约约的听到董杏枝惊惶的呼声。
    “闭嘴。”她搭在董杏枝胳膊上的手微微用力。
    不要声张,不要让人注意到她脆弱的模样。
    “臣为陛下去请太医。”董杏枝飞快的说道。
    嘉禾没有搭理她,她进入轿内,将帘子放下,遮蔽住了众人望向她的视线,过了一会之后,董杏枝及其余靠的近的侍从,听见女皇冷冷的报出了一个地名。
    锦衣卫狱。
    锦衣卫狱关押的人不少,混入宣府的敌方细作、玩忽职守的官僚、囤货居奇的商贾——只要是锦衣卫捉拿的犯人,大多数都在这里。锦衣卫拥有独立的审讯之权,无需刑部、大理寺插手。
    如今锦衣卫狱中还关了一个人,那个人迟迟不曾被审讯,甚至在这座牢里一点苦头都没吃,千户赵游翼偶尔还会来探望他,虽然每次来探望,都要指着这人骂骂咧咧好一阵。
    今日赵游翼却没有来,来得竟是本该在紫煌宫中的女皇。
    她看守牢.狱的锦衣卫说:“不必惊动赵镇抚使,也不要在名册上记载朕来过这里。”
    守卒不明所以,只连忙点头称是。
    “康彦徽在哪?”稍作停顿之后,嘉禾才问出这个问题,好像之前是在犹豫什么。
    跟着守卒一路走到了最深处的地牢,她总算见到了那个年轻人。
    地牢没有窗子,却点着很亮的油灯,苏徽在灯下聚精会神的看着什么,听见牢门被打开的声音之后头也不抬,估计以为是来送饭的,便随口说了一句,“放在角落里就好。”
    嘉禾挥退身后侍从,大步走了上去,在苏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把拿起苏徽正在阅读的书籍。
    “你居然看这个?”她撇了撇嘴。
    原以为见识和心智都颇为不俗的苏徽,应当会成日里抱着些经世治国的书籍,再不济至少也该是对儒经、史书感兴趣,谁知苏徽居然是在看一卷风俗志,记载的是京中市民的日常琐屑,题材、行文颇类南宋孟元老所著《梦华录》,却是某个不出名的文人随笔所写,若是放到翰林院的儒生面前,只怕会被他们嫌弃。
    “陛下来了?”苏徽抬头看着她,对上她的目光时大大方方一笑。
    他又忘了要向她行礼。
    以及,他总是这样笑着,轻佻……却并不让人讨厌。嘉禾心里默默想道。
    第167章 、二十五
    “你料到我会来?”嘉禾环顾四周,意外的发现这逼仄灰暗的牢房内居然设施齐全,有成套的枣木桌椅,角落里还对着盥洗器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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