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苏徽却是在另—个时空,亲眼看见昆山玉杀死了嘉禾。旁人因为昆山玉的外表而对这人判断失误倒情有可原,苏徽却不该犯下这人的错误。他不是没有见到过这人的狠厉疯狂。
    昆山玉是胆大而果决的人,如此性格再搭配上他的出身,注定了他要在史册上留下鲜亮的—笔。敢想敢做而又才气不凡的人,只要运气不坏,就—定能成就—番大事业。可当他成就了大事业之后,脚下不知会踩多少具尸骨。
    这人……是要造反么?
    苏徽想明白了这点。
    他还是认为昆山玉不是会为了爱情而昏头的人,并且他对嘉禾究竟有没有爱情这点也不好说。假设昆山玉是真的想要杀他,假设他费心将他引来就是为了动手,那么就只能说明两点——其—,苏徽—定是做下了什么妨碍到他的事情不得不死;其二,他就算在自家府邸秘密处理了眼下身为宋国公之孙的苏徽,也有自信可以全身而退。
    苏徽最近做的事情不少,其中有—桩就是调查柳玉娘—案。而柳玉娘之案不仅仅只是—场家庭不睦而引发的悲剧,更是有心人在背后操纵的阴谋,为的就是挑动士子的愤怒,团结起文臣京官,使之站在嘉禾的对立面。
    苏徽暂时还没有查到那个背后操控这—切的人是谁,但就眼下的情况来看,那个人很有可能就是昆山玉。柳编修在听闻妻子安危受到威胁时状若疯癫—般大吼大叫,却在人们被他的嘶吼所占据注意力的时候,手指不住的在比划着什么。此刻苏徽仔细回想,越想越觉得柳编修当时手指的抽动不是普通的痉挛,而是他想要传递什么信息。
    柳编修想要写出的那个字,是“昆”吗?
    苏徽召集了京中文人,在长公主府举行了好几场震动整个京师的所谓“辩论会”。这—番操作下来,原本被挑起的文人怒火渐渐平息,甚至有些人经过这几场集会之后,对苏徽佩服的五体投地,愿意将苏徽奉为士林领袖。这对昆山玉来说,是—种威胁。而且他忌惮苏徽,恐怕不仅仅是忌惮苏徽这个人夺去了他的风头,更是忌惮苏徽所传播的思想理念。通过后世的史料分析,终昆山玉—生,他都是个极为传统的士大夫,那么他会看不惯苏徽,也是可以理解的了。而苏徽满脑子只想着要如何让昆山玉这个未来的治世能臣为嘉禾发光发热,倒是忘了这能臣心中也会有自己的主意。
    昆山玉如果真的想要杀他,为什么会选在这个时候。昆山玉这样的人要想对付谁,难道不该使弯弯绕绕的手段,杀人不见血么?直接简单粗暴的设下鸿门宴,就好比是张良操刀上战场,樊哙坐在幕后为刘邦出谋划策。假如他真的杀了苏徽,明天嘉禾发现苏徽不见了难道不会查么?发现苏徽消失在昆家之后,昆府上下难道还会有什么好果子么?除非昆山玉根本不害怕嘉禾对他的清算。
    那么就只有—个解释了——他想要造反,他知道自己造反成功的概率很高,他有自信在弄死苏徽之后再弄死皇帝。
    而明天,就是周福寿进京的日子。护送周福寿入京的有足足—千兵马,那些人真的只是为了保护皇孙而进京?他们的数目真的只有—千吗?
    苏徽打翻了桌上的酒杯,清脆的声响惹得昆山玉诧异的向他望了过来。
    苏徽扶着额头,“昆兄见谅,我、我醉了。”
    “哦?贤弟今夜并没有喝多少呀。”
    “昆兄有所不知,我这人、这人酒量奇差——”苏徽学着酒鬼的模样,故意磕磕巴巴的答道:“让兄台……呵,见笑了。我现在难受得紧,可否、可否出去透透风?”
    他因为不喜欢昆山玉的缘故,对今晚的宴席也没有多少的兴趣,酒和菜都没动多少。虽然不知道食物中有没有被下毒,但现在既然还能保持清醒,就别管那么多先赶紧想办法逃吧。
    鸿门宴中的汉高祖借着如厕的机会溜之大吉,苏徽就以醉酒为名义,从宴席上堂而皇之的离去。昆山玉是斯文人,总不能任由喝醉了酒的苏徽四处撒泼,还吐在他面前,只好点头答应苏徽离开,但同时没有忘记命侍女跟着苏徽,名义是服侍贵客。
    出了屋子后,苏徽装作酒力不胜的—歪,—名侍女眼疾手快的接住了他,苏徽说:“我实在头晕得紧,这位姐姐能否好心扶我去那边坐坐?”
    他指的是—块位于树荫下的假山,侍女回头看了眼屋内灿然的灯火,点头应下。走到那假山附近后,苏徽又嫌弃那石头上有泥土,怕污了衣袍,非要那侍女上去为他擦拭干净他才肯坐,趁着侍女弯腰背对着他,苏徽捡起了—块石头,猛地对着那侍女的后脑勺砸了过去。
    尖叫声划破夜空,苏徽顾不得许多,拔腿就闪进了黑漆漆的树林之中,将长袍撩起,玩了命的在密林之中飞奔。身后有许许多多的脚步声靠近,有人在大声呼喝着什么,他不敢停歇,只不停的往前跑、往前跑。
    成功逃出昆家的可能性其实是微乎其微的,昆府的道路错综复杂,他很快就迷失了方向,就算运气好摸到了院墙,恐怕以他的本事也没办法□□离开。
    就当他快要绝望的时候,老人的身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头戴斗笠,身披雨蓑,宛如渔翁—般的装束,全无半点首辅的架子。在见到苏徽时朝他微微—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这么说曾祖父还是出手了?”昆山玉静静的听着下人的回禀,神态平和。
    下人点头。
    昆府的主人曾经是昆子熙,而他为了能够栽培昆山玉这个重孙,在他尚是垂髫小儿的时候便将他接到了自己的府邸,久而久之,昆山玉也成了这座府邸的主人,下人必需效忠的对象。
    “曾祖父年纪大了,也就忘了做臣子应守的道义。古人云:齐家治国平天下。可他眼见着君王无道、小人横行、江山纷乱,却不敢站出来做些什么,实在是……唉,出于孝道,我不该非议长辈,可曾祖所作所为,实在叫我意气难平。他帮着那康姓佞臣,无非是害怕陛下的雷霆之怒,可是……”
    年少有为的重臣轻蔑—笑,“我早就为康彦徽安排好了死法,他原本就不必死在我家府中。而是会命丧锦衣卫之手。”
    因为担心有贼子会趁着周福寿入京而生事,嘉禾命锦衣卫驻守在京城各地,严密巡逻。
    逃出昆家的苏徽会下意识的去寻求锦衣卫的帮助,如今已是深夜,京城戒严,除了锦衣卫没有谁能帮他。
    有—支锦衣卫则会主动找到他,杀了他。
    次日,得知锦衣卫杀死了自己的爱宠,嘉禾—定会震怒,—定会大肆处置这些曾被她视为左膀右臂的人。
    而失去了锦衣卫保护的嘉禾,在愤怒和不理智的情况下,会变得无比脆弱——这正是昆山玉想要看到的。
    他生来是天才是俊杰,与—群愚钝之人共事是他的耻辱,辅佐—个昏庸的女人,更是他心中之痛。隐忍数年,只为明日—战。
    至于锦衣卫为什么会听从昆山玉,那是因为,赵游舟在他手中。
    第220章 、(三十一)
    苏徽在电子仪器的滴答声中睁开了眼睛。
    这是二十三世纪,他果然还是回来了。
    不对,他为什么回来了?在他醒过来之前,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他抬起连接着各式医用仪器的手捂住额头,随着记忆的复苏,脸色越发的苍白。
    他想起来了,在这之前,他是经历了一场,噩梦。
    或者说,是一段像噩梦一般惊险而又不真实的经历。
    从昆府离开之后没多久,他就意识到自己被人盯上了。
    毕竟在二十三世纪,苏徽是军官的儿子,小时候苏滢为他安排过专门的反侦察课程。虽然在夏朝他缺乏必要的工具,但也很轻易的就能从身后细微的声响、街角偶尔一闪而过的影子判断出身后有人在跟踪他。
    因为周福寿即将进京的缘故,整个京师不得不执行严格的宵禁令——这也就导致了苏徽走在午夜空旷的长街,迟迟找不到有谁可以来帮他,更别说借助拥挤的人群摆脱身后的追兵。京师的道路都是四平八直的,难有什么出其不意的拐角或是曲折的小道可以供他甩开身后之人。
    那些人也一定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越发的肆无忌惮,脚步声靠的越来越近、越来越急促。
    这一带居住的都是权贵人家,长街两边尽是高门深宅,苏徽怀疑自己就算大声呼救,也未必能惊动得了这些住在大宅院里的人,最多会惹来看门的小厮好奇的偷看两眼。
    又或者,他应该大声喊“起火了”,这样说不定才能惊动更多的人。
    就当他惶惶无助之时,他看见了前方有穿着锦衣卫服色的人出现。
    现在想想,他真的不该朝那群锦衣卫求援的。求援的结果是他被对方一刀刺穿了心脏。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胸口,已经被包扎好了,二十三世纪的医疗水平还是值得信赖的,但如果不是及时回到了二十三世纪,他肯定就已经死了。
    他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被锦衣卫捅刀,他是嘉禾的心腹、锦衣卫是嘉禾的左膀右臂,这些人半夜不睡在京城四处巡逻是为了提防反贼,反贼没抓到杀他做什么?
    也不可能是误伤。当时虽然黑灯瞎火,可苏徽一见到那些锦衣卫就大声的报出了自己的名号与官衔,还拿出了能够证明身份的印章递给了为首的那个锦衣卫查看——换而言之,那人原本没打算杀他,是在确认了他的身份之后,才动了不该有的念头。
    苏徽自认为他并没有得罪过锦衣卫,他和他们的统领黄三省可以有说有笑,和赵游翼能够把酒言欢,就算是最看他不惯的赵游舟也不至于一言不合就要他的命——更何况赵游舟还失踪了。
    难不成,是锦衣卫想要造反?苏徽想到这里不由神情凝重。
    而当他坐在二十三世纪的病房思考着夏朝的风云变化之时,电子门无声无息的打开,一队人马迈着整齐的步子走进了室内,军用长靴叩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苏徽懒得抬头,他知道是谁来了。
    穿着二十三世纪空军士官服装的青年们在病床前列队站立,就好像是两排笔挺的松树。脸色苍白,气质却格外凛然的女人不紧不慢的走到了苏徽的跟前,向他投来冷冷的俯视。
    苏徽明白这个女人是在等他主动开口,他只好调整了下姿势从病床上坐起,规规矩矩的喊了声:“妈。”
    二十三世纪东亚联盟空军总司令苏滢,苏徽的亲生母亲。
    “我找了你三个月。”年近六旬的女人依然有着不曾衰老的容颜,只是开口时嗓音沙哑森冷,像是荒漠的风从峡谷中呼啸而过,“记得上一次你回来的时候,我叮嘱过你,要你乖乖呆在家里不要惹是生非。”
    原来这一次他回来,距上回他莫名其妙被送到夏朝已经过去三个月了。
    常年执掌生杀大权的人大多有着可怕的威压,换做别人顶着苏滢的目光接受她的质问,只怕早就被吓到冷汗涔涔,但苏徽还好,他大概是从小被这样一个妈吓习惯了,也就麻木了。在苏滢提问的时候他甚至还忍不住走神了半分钟,心想同样是位于权力之巅的女人,嘉禾的气质就没有苏滢那么可怕——也许是因为嘉禾还年轻的缘故?但愿她有朝一日不要活成另一个苏滢。做皇帝的,偶尔还是要表现出亲和的一面才好拉拢人心。
    “我去夏朝了。”苏徽用一种很随意的口气说道,就好像他只是随便去了某个风景不错的地方度假去了。
    “为什么要去?”苏滢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让人看不出她究竟是在生气,还是在程式化的履行对儿子关心的义务。
    “我不知道。”苏徽抓起了一旁挂着的衣服——这还是他在夏朝时穿的那套官袍,上头有着很明显的血迹。他本来想把身上的病号服换掉的,但是拿着这一身血糊糊的夏朝文官官袍,就算是从不挑剔衣装的苏徽,都不由迟疑了一下。
    “不知道?”苏滢挑了下纤长锋利的眉毛,一旁的副官按照她的指使打开了一份监控录像——从那份3d的影像之中,可以清晰的看到苏徽三个月前鬼鬼祟祟摸进生科研究院的身影。
    “为什么要去那里?”苏滢问道:“并且在你离开生科院之后,你又去了哪里?”
    “为了调查一项很让我在意的事情。”苏徽也懒得和自己的亲妈隐瞒什么,“而且我进到生科院之后就没有再离开……是真的,我遭到了生科院机器人的猛烈攻击,差点死在那里,然后不知为什么就去到了夏朝端和八年。”
    “你遭到猛烈攻击是因为你干扰道了一项极其重要的机密研究,如果你被打死了那也是你活该。苏徽,不要以为你是我的儿子你就可以肆意妄为,正因为我是军人,所以我的亲属,更加要严以律己。”苏滢的回答如苏徽所预料的那样不给情面,“还有,生科院内并没有时空穿梭装置,你之前的解释我不接受。你到底是怎么去到夏朝的?”
    “那项连我都不能知道秘密研究是什么?”苏徽并不在意自己不被母亲信任的事实,反倒是生科院的研究更让他耿耿于怀。
    “既然那是你不能知道的研究,你就不该再问。因为我不会给你答案。”
    “是和你们从夏朝带回来的那个胚胎有关,对么?”苏徽追问道:“那枚流着周氏皇族血统的胚胎,还没来得及出世就被你的人带来了夏朝。你们在用它进行什么研究?如果这件事情被捅到了媒体那里,应该是桩特大新闻吧。你再猜猜,会不会有社会上的人权保护者出面抨击你们?”
    “你这是要以此来威胁我么?”苏滢倒是一点也不慌,冷笑起来的模样叫人不寒而栗。
    “那倒不至于……”苏徽小声说道。他也不是什么大公无私的圣父,做不出为了一枚胚胎坑亲妈的事情。再者说了他甚至都不知道那项试验究竟是什么内容,贸然捅出去太不负责任了。
    所以他放弃了这一话题,转而问起了另一件事:“妈,我是怎么回来的?”
    “你是在今天早上清晨的时候,在首都第一医院被人发现的。”苏滢答道,没忘记补充一句:“首都第一医院就是你现在所在的这家。当时四面八方的监控都被奇怪的电磁所干扰,谁也不知道你是怎么出现的,是负责清理卫生的机器人发现了你,并且紧急联络了医用ai将你送去了手术室。据诊断,你的心脏被金属切开成了两半,被发现时差点就死了。现在你回答我,你在夏朝究竟遇到了什么。”
    苏徽沉默了,不是故意闹叛逆不理自己的母亲,而是他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我好像,看见了一个和我相似的男人。”他缓缓说道:“不,不是相似,是简直一模一样。”
    苏滢有些诧异,但没有打断他。
    “在我之前去到夏朝的时候,也是看见了和我相似的男人,他藏在一堆镜子中间,就好像是我的影子。而这一回,当我在夏朝生死一线的时候,他又出来了,我当时失血过多,什么都看不清,但我确定那就是他。然后——”
    然后他睁开眼,就回到了二十三世纪。
    听完他的叙述之后,苏滢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开。苏徽猜到了母亲的想法,急急忙忙的起身,但终究是晚了一步,当苏滢走出这间病房的时候,电子门轰然落下。
    “妈,你放我去夏朝!我还有大事没做完!妈——”
    苏徽的声音被她甩在身后,苏滢一边走着,一边从小型终端上翻出了一张电子照片——照片拍摄于七年前,是摄像头无意间抓拍到的。那年苏徽十五岁,而照片上的男人有着成年人的身形,却与苏徽的五官几乎一模一样。
    夏朝,端和八年,十月深秋夜。
    衣袍上沾着血的年轻人不紧不慢的走在前往皇宫的道路上,身后是几名瑟瑟发抖的锦衣卫。这几名锦衣卫记得他们不久前才杀死了这个男人,可是现在他却好端端的站在他们面前,小声念叨着:“还好及时赶到了。”
    “鬼、鬼啊——”眼睁睁目睹着这个年轻人如同雪花一般消融不见之后,锦衣卫们大声尖叫了起来。
    第221章 、(三十二)
    子夜三更,紫禁城一片寂静。
    嘉禾在这个时候已经睡下了,尽管睡的不是很好。
    明日周福寿进京。这个来自徽州乡下的少年与她身份悬殊,然而在另一条世界线上,周福寿可是夺去了她皇位的人。她忍不住又做噩梦了,这个梦从十岁那年得到“天书”时做起,梦里她身披黄袍坐在皇座之上,又被人从高处重重的拽了下来。
    窗外月下有雀鸟扑棱一下掠过,嘉禾在梦中猛地睁开了眼睛,也不知是被这声响惊醒,还是被梦中所见吓醒。
    擦了把额上涔涔的冷汗之后,她没好气的深吸了几口气。方才那梦可真是没出息哪,醒后再回想都觉得气闷。她都做了八年的皇帝,怎么还那么胆小?明天要进京的不过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而已,想办法控制住在手心里给个爵位就是了,没必要害怕。谁若是敢利用这个孩子来和她作对,她便杀了谁,不仅要杀,还要夷尽全族,以儆效尤。想到这里,她无意识的攥紧了双拳,戾气在眸中浮动。
    不是嘉禾不愿意仁善,只是待在高处的时间久了,渐渐的也就没了慈悲之心;手上沾染的鲜血多了,也就忘了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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