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沉默中,两个初长成的少年各自选择了各自的路。
    席翎想要的是以身殉国,用自己的死亡来换取声名,奈何李世安最终还是没有杀了他。
    昆子熙亲自前往亲国公府拜会之后,摄政的将军和文臣的首脑达成了妥协,昆子熙同意以周福寿为皇帝,而李世安要释放牢狱中所关押的士人。
    这一决议使整个京城为之哗然,在暗处部分人的刻意煽动下,就连市井巷陌中的寻常小民,都会为新任皇帝是个大字不识的“傻子”而长吁短叹。
    而昆子熙紧闭府邸大门,对世人非议一概置之不理。直到某个平平无奇的午后,昆府终于迎来了昆子熙一直在等候的客人。
    化妆成普通采买小宦官出了宫的梁覃小心翼翼的叩开了昆家的府邸。昆子熙在见到他之后先是一言不发,待将其领入书房四周无人之时,方一展袍袖,对着梁覃拜了下去,“望太后恕老臣大逆不道之罪!”
    梁覃原是按照杜银钗的吩咐,出宫来找昆子熙问话的。但听了老人这样一番诚惶诚恐的话语之后,他反倒不好再责怪什么,连忙将这个八旬高龄的重臣扶起,说:“太后怎敢怪罪大人。只是太后听到了朝中的一些风言风语,心中不安,故人命老奴来找大人探听探听风声。”
    “周氏乃天下民心所向,亦是老臣心中所向。”
    “那么敢问在大人心中,那徽州乡下的野小子,是否当得起‘周氏’?”
    “天下周姓千千万万,谁的姓氏都是从祖辈手中传承,没有什么当得起、当不起之说。”昆子熙答道:“只不过那周福寿虽姓周,却未必与太.祖皇帝真有什么血缘亲,江山社稷,论理来说是不该交到他的手中的。”
    梁覃听到后半句话才面色稍霁,对昆子熙道:“大人说的有理。那周福寿虽有幸与陛下同姓,但谁人能知他究竟是不是太.祖爷的本家呢?反正太后是先帝少年时便相识的结发夫妻,她说了,她可从未见太.祖提起过什么失散的兄弟。李世安篡夺大人您拥立周福寿,是存心想拉您下水。您德高望重,一生为江山社稷出力良多,可万万不能因此人而晚节不保哪。”
    昆子熙摇了摇头。
    梁覃疑惑的看着他。
    昆子熙对梁覃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在书斋逡巡一周之后,打开了四面的窗子。冬日的寒风霎时涌入,梁覃这样身体康健的中年男人都禁不住打了个哆嗦。不过他也很快明白了过来,昆子熙此举是为了防止隔墙有耳。这昆家府中……昆山玉可还活着呢。
    昆山玉是背叛了嘉禾的臣子,想到此人梁覃不由露出了微妙的憎恶。昆子熙看到了之后也只是笑着叹息,“我那重孙儿自小聪明,可惜走得路太过顺畅,人也就渐渐的疯魔了。罢了,继续说吧。”他渐渐没了慈爱宁和的笑颜,“气势今日梁公公就算不来找我,老朽也要设法进宫面见太后的。一来是为了请罪——老朽亲笔写下了请立新帝的表文,不管老朽心里想的是什么,终究是犯下了谋逆大罪。”
    “昆大人可不能这么说。”梁覃连忙摆出客气的神态。
    “其次便是想要与太后商议除奸大计。”昆子熙继续说道,临窗负手而立的老人,霎时间便又有了在朝堂之上挥斥方遒的气势。
    李世安答应了昆子熙释放士子,却在谈条件时耍了个小心眼。他没有放走杜榛。杜榛虽也是文人,却同样还是皇亲。将此人扣在手中,迎战荣靖的时候终归是要便利许多。
    有传言说杜榛在李世安手中受尽了折磨,也有人说杜榛正绝食明志。
    出狱之后的席翎组织起了一批文人继续为营救杜榛而四处奔走。一个从不出仕的驸马,在眼下的时段忽然变得意义非凡。席翎等人也不知道能不能救回杜榛,杜榛救回来后对扳倒李世安究竟能有多大的作用。只是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而就在这时,却忽然又有一条惊天消息传出——李世安传召杜榛,命其为新帝登基写祭天文稿。
    这是忍无可忍的李世安在最后逼迫杜榛,逼他倒戈,或者死。
    杜榛没有听从李世安,而是选择了从高台一跃而下,生死未知。
    席翎在得到消息的时候,太医院还在紧急救治杜榛。他听后良久无言,身旁被他聚集在一块的士人们面面相觑,一个个的都说不出什么话来。
    “李贼是拿定了主意要扶持傀儡了。”有人幽幽说道。
    “这难道不是你我早就预料到的事情了么?皇帝下落不明,长公主于天津起兵,他当然会想要立一个傀儡来占据名分大义。”又有人禁不住讥讽。
    “可他手中有兵,如今北京城中,有谁能反抗他?”
    “我。”席翎忽然开口说道。他的断腿还未复原,此时只能坐在椅子上说话,在众人惊诧的目光投向他之时,他又从容的指向在场其余人,“你、你、还有你,诸君皆可反抗逆贼,这天底下任何一个有志之士凝聚在一起,滔天巨浪何愁不能拍碎礁石。”
    “可要凝聚人心,谈何容易?”有人无奈的问道:“李贼在京城胡作为非,百姓怨恨其残暴,却也无人敢反抗。”
    “那就用我的血,和这条命来教会他们如何反抗。”席翎说出了他在刑部大牢时就想好了的决定,“我将在秦国公门前为天下讨一个公理正义,血溅三尺无妨,惟愿唤起民心。”
    在他说完这番话之后,众人皆缄默不言,许久之后有一人走到了他的身后站好,接着又一人站到了他的身后,之后又是一人……
    这些士人大多年轻,还相信正义。他们过去并不一定拥护女皇,可是当更糟糕的情况发生之后,他们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来成全他们信仰的正义。
    十几个人去闯亲国公府,毫无疑问都会被杀死在国公府门前。可是死人的鲜血需要用很久才能洗清,也许围观他们死去的路人之中,终会有人继承他们的意志,再一次冲向李世安的府邸,一次不行就再来一次,若是北京城中千千万万的士农工商都涌向秦国公府,李世安必然会被撕成碎片。
    所以,他们的牺牲是有意义的。士子们坚信着这点,在次日纷纷换上了一身白衣,昂首大步的踏上了赴死的道路。
    然而他们并没有死去,有人拦住他们。
    在见到那人之时,有士子茫然无措,有人痛哭流涕,有人跪了下来,高呼,“陛下!”
    作者有话要说:正义与否先不讨论
    其实这些人主要是被损害到利益了
    外加年纪轻,头脑热(重点是这个)
    但,这世界上肯定也还是有真正的义士的
    第252章 、(六十四)
    那日与席翎一同前往秦国公府的义士个个都声称见到了失踪多日的女皇。他们说女皇挡在道路中央,告诫他们要顾惜家中长辈妇孺,切不可因一时之意气而白白送了性命。
    但之后忽有巡城的卫兵途经,女皇一晃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再难寻觅。
    李世安进京之后,为了防止有人作乱,禁止了一切两人以上的集会,凡是看见街道上有三人并行,必会将其逮捕入狱仔细拷问。乍然撞见数十余名士子聚集,那群巡城兵自然是惊怒交加,一时间闹得鸡飞狗跳,谁也没注意到女皇是怎么不见的。只有那时几个与女皇之间隔得较近的人说,是感受到有一阵劲风拂过,再一瞬白光闪烁,陛下便失踪不见了。
    之前嘉禾在泰陵消失的时候,有传言说这是先帝显灵出手庇护女儿,然而当时只有无知好糊弄的庶民愿意相信这件事情,并且将这件事传得神乎其神,甚至最后衍生出了先帝降罪于秦国公的故事。
    现在女皇再一次出现又再一次失踪,进一步的佐证了之前的传言。接下来北京城中频频传出消息,有不同的人声称见到了皇帝,那些人中有不少是过去的朝臣,在自家府邸里忧虑着时世,又或是在官署中为庶务而忙碌的时候,忽然便见白光一闪,陛下便出现在了跟前,笑盈盈的问他们别来无恙否,问他们最近京中可曾发生了什么大事。还有部分见到女皇的是北京城中的黎民百姓,他们根本不知道女皇的相貌,只说某日某时在街上好好的走着,忽然看见一个身着龙袍的女人从他们面前走过,身边还跟着一个黑衣服的男人,就在他们心中惊骇打算跟上去的时候,男人抓住女皇的胳膊,一眨眼便带着她消失了。
    于是又有新的故事传开,说女皇陛下是得到了仙人的庇佑,那位黑衣的男人就是神仙。
    离奇的故事每日都在京中被人口口相传,有些荒诞不经,有些则说的有板有眼,仿佛是真的。赵游舟藏身于市井之中,小心的打探着和嘉禾相关的消息,却也分辨不出那些是真哪些是假。
    但无论如何赵游舟喜欢听这些故事,不管真假,至少是与嘉禾相关的,故事挺多了,他便有种错觉,仿佛嘉禾从未离开,一直都在他身边。
    当然,这样的故事自然是李世安不愿意听到的,这位一生之中杀人无数的大将并不相信鬼神之说,他咬定了这是人为的阴谋,就在他为此焦躁愤怒的时候,在府中养伤的昆山玉带着一身还未痊愈的伤口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信誓旦旦的告诉李世安,这一切或许都是赵游舟的阴谋。
    昆山玉对赵游舟的怨恨始于很多年前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自幼聪颖少年得志的昆山玉满以为他会成为最被皇帝最信赖的心腹,可是女皇身边站着的人却是赵游舟——这个罪奴出身的小子给了他生平第一次打击,他记住了挫败的滋味,此后也就一直记住了赵游舟。
    所以即便是在这个时候,他仍然死咬着赵游舟不肯松口。从狱中回来后他去往自己曾经关押赵游舟的民居,却发现那里已经空空如也。昆山玉说赵游舟早就被饿死,是他于心不忍埋葬了他的尸骨,可昆山玉根本就不信自己曾祖父的话。他一定要找出这个人来,在这样一个时候即便是借李世安的手,也要将那厮给揪出来。
    李世安对于昆、赵二人的矛盾也有所耳闻,但他从昆山玉口中得知赵游舟还未死的消息之后,也同意了昆山玉对他赶尽杀绝的计划。曾经的锦衣卫统领、端和女帝最倚重的心腹,赵游舟的地位比起许多朝堂上的二品大臣都更为重要。
    赵游舟倒也的确没辜负李世安等人对他的忌惮,这时的他的确是在京城谋划一件大事。他在试图召回被遣散的锦衣卫,并且想要从那些被李世安得罪了的商贾手中采买武器,在京城中发起政变,杀死李世安。
    而他和昆山玉倒也不愧是斗了多年的老对手,对手是最了解对手的。即便他已经十分小心的隐藏了自己的踪迹,可昆山玉还是找到了他。
    线索来自于他常光顾的药铺。赵游舟在落入昆山玉手中之后,虽最终有幸脱身,可他的身体状况在漫长的监.禁中被摧毁,现在不得不用药调养——这也是之前嘉禾为什么要将他藏起来的原因。
    现在的赵游舟居住在黄三省借他人名义买下的一座别院,并且从人牙手中购来了几个年纪小又履历清白的奴仆来照顾他。年纪小意味着单纯好管教,履历清白则基本上可以排除对方是细作的可能。
    但坏就坏在年纪小的孩子大多没什么心机,在给赵游舟买药时便轻而易举的被别有用心的药铺主人套问出了他主子的病情,再根据病情推算出了身份。
    本就是昆山玉暗桩的药铺掌柜联络了自己的主子,昆山玉在得到消息之后即刻带着李世安调拨给他的兵马赶了过来。这一行人先是派化妆成了百姓的前锋跟踪侍童找到了赵游舟的藏身地点,接着大批人马无声无息的赶来,将那座住宅包围了起来。
    不过,带一队人马包围他人府邸这样的事情,是赵游舟过去常做的工作。因此他很快就意识到了不对劲,在通过竹枕听到了大批士兵铿锵有力的脚步声后,他当机立断的放了一把火,再换了身衣裳,从后门偷溜了出去。
    没有人认出他是谁,因为堂堂前任锦衣卫镇抚使,为了活命穿上的竟然是女人的衣裳。扮成小妇人模样的赵游舟快步离开了自己所居住的街区,往身后回望,在看见冲天的火光之时微微叹了口气。
    “七尺男儿竟做女子装扮,你这幅模样若是让陛下瞧见了,只怕会被她嫌恶吧。”正当赵游舟放松下来时,前方冷不丁的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赵游舟猛地扭头,看见的是一个略有些陌生的人。
    他没有见过容貌被毁之后的昆山玉,也不曾见过一个如此阴鸷沉郁的昆山玉,盯着对方瞧了好几眼,他这才猛地爆发出了一阵笑声,“我当是谁啊,原来是昆大人。您这幅模样若是让陛下瞧见了,恐怕才真会让她嫌恶吧。”
    “陛下不会瞧见的。”昆山玉冷冷的说道:“她已经死了。我现在可以送你去见她。”
    “哦?为何如此笃定?”赵游舟先是慌乱,但在短暂的慌乱后马上又镇定了起来,“她没死,京中近来见到了她的人可不少呢。只是你在害怕,不敢面的这个事实。”
    “陛下还活着的消息不是你散播出去的谎言么?你这人一惯刁滑狡诈,陛下活着的时候蛊惑她,她死了你还要利用她。我今日,便要代替陛下来斩除你这个奸贼!”昆山玉眼里是真切的愤慨,有些事情不论真假,只要在心里重复的次数多了,便也成了值得被坚信的信念。他一介书生,今日之所以要亲自带兵前来抓捕赵游舟,正是为了这样的信念。
    赵游舟看着面前的兵马,估算了一下数目,三十人、五十人?不,恐怕不止。还有更多的人源源不断的赶来。
    赵游舟深吸口气,从袖中掏出了长不过三寸的短刀。
    昆山玉以为他是要自尽,可谁知下一瞬赵游舟便拔刀指向了他们。
    昆山玉不由嗤笑出声,“怎么,你难道还以为你能够以一敌百?”
    “我不能。”赵游舟平静的说道:“但我不愿束手就擒。”
    过去他并不在乎自己的性命,总觉得自己死不死都不要紧。可是现在游翼死了,他得代替游翼活下去,活到亲眼看见陛下回来的那天。
    昆山玉那张扭曲的脸上绽放出来的笑容阴毒狰狞,他不再多说什么,轻轻一挥手,身后的人便咆哮着冲了上去。居住在附近的民众不敢掺和到这样的混乱之中,纷纷紧闭门窗。
    然而就在这时,奇异的事情发生了,那些人一个接一个的倒了下去,身上没有任何伤口,呼吸也未曾断绝,然而就是怎么也醒不过来。
    赵游舟惊讶的看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忽然忍不住大笑,笑着流下了眼泪。
    他看不见嘉禾,但能感受到有一只手温柔的握住了他,夺下了他紧攥着的利刃。
    “你何苦呢?”那人在他耳边问他,“游舟。”
    “并没有什么可后悔的。”赵游舟这样说道,放心的倒了下去。
    嘉禾扶住他,轻柔的将他放平在地,而后握着手里的尖刀,一步步的走向前方。
    倒下的士卒只是暂时麻醉,不至于送命,但在走到昆山玉面前时,她毫不犹豫的抽刀往前一送。
    昆山玉没有躲,他看见她了,但他就是没有躲。被搅碎的心脏涌出大量的鲜血,他低头看了眼自己胸前的致命伤,又抬头看了眼嘉禾,终是这样倒下了,倒地之前他最后一次将手伸向了嘉禾。
    “陛下……”
    嘉禾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了他的手。
    第253章 、(六十五)
    端和八年的年末,郑椟走海路绕去辽东,在历经了一番波折之后,说服了自己的父亲郑牧调兵西进,正式与李世安的军队开战。
    战报被快马加鞭送来北京城的时候,另一则消息也同时被传到了李世安的耳边——长公主荣靖亦是离开了天津城,正式向着北京杀了过来。
    其实距李世安发起宫变、嘉禾仓皇逃离并没有过去多久,然而大概是京城内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上至达官贵人下至黎庶黔首,恍惚间皆以为已经过去了沧海桑田。乍然听闻战事正式开启的消息,他们既有惊惶者,亦有庆幸者,更有倒头大醉看淡生死、不知今夕何夕之辈。
    若是在过去嘉禾当政的时段,这时候酒肆茶楼中必然有士子或是有点见识的贩夫走卒侃侃而谈,议论时事,争论两方的输赢,以及输赢对他们这些平头百姓所造成的影响。争论到兴头起来的时候,还会有人和几杯酒,骂几句世道。
    但如今可再没有人敢像过去那样肆无忌惮,秦国公和过去的女帝不一样,他可是会在城中四处布下眼睛于耳朵,严密监视着众人的一举一动,一旦说错了半句话,那就是性命不保身家充公。秦国公的士卒们会欢天喜地的杀死被安上了谋逆罪的庶民,掳掠那人的妻女,带走那人的钱财。
    京中的人们只能在路上偶尔撞见熟人的时候,用眼神交流着彼此的情绪,视线短暂的交错又飞快的分开。几乎每个人都从对方的目光中捕捉到了隐忍的焦躁。
    快些让长公主打过来就好了。
    快些分出胜负,让他们回归平静的日子就好了。
    嘉禾混迹在市井之中,悄悄的观察着自己的子民。京城的百姓在等待一个让他们离开水深火热之境的转机,而嘉禾在等待反击的时刻。
    就在不久前,苏徽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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