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福的口气冷冷的,不等对方回答就继续说道:“这里既不是囚禁你的监牢,也不是你的行宫别苑,我更不是负责看管你的狱卒,你想走便走!难道说,有谁敢拦着你,尊贵的千山帝国皇帝陛下?!”
    说完之后,唐福长舒一口气,像是将心中的块垒一吐而出,也不看冯萨里,自顾自捧起自己跟前的那杯清水,仰头一饮而尽。只是唐福鬓角的青筋正在不停跳动,在摇曳的灯火映照之下,如同两只蠢蠢欲动的蛟龙,才显示出主人那不平静的内心。
    冯萨里呆愣了半晌,似乎压根就没理解唐福话里的意思,反而站起来,走到唐福的身前,深鞠一躬说道:“还请教我!”
    唐福清楚地看到冯萨里的头上已经有了星星点点的白色发丝,距离地本州一战才不过两三天时间,冯萨里居然一夜白头!原本年轻气盛风度翩翩的皇帝,已经变成了一个小老头。冯萨里的左臂上仍旧包裹着纱布,这两天没日没夜的奔波,也没人顾得上给他换药,伤口估计又在颠簸中开裂,整块纱布外头又裹上了不知从哪撕扯下来的布料,上头全都是已经干涸的乌黑血迹。
    想起地本州空间裂缝下,菩荙贤者、宗地霆率军冲向敌人的身影,想起那一波波明知道必死却依旧慨然赴死的千山帝国战士,唐福的心又软了。但即使是这样,他也没法原谅身为皇帝的冯萨里,居然可以愚蠢到这种程度。
    幸好,经历了这么大的一次挫折,冯萨里至少领悟到了不能刚愎自用这样一个道理。如果不是过分的自信,他又怎么会干出像引荐格林斯给菩荙贤者这种引狼入室的破事来?
    叹了口气,唐福说道:“我知道你想做什么,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千山帝国现在到底处于什么样的状况?达尤啻是内奸,格林斯是内奸,帝国内部还有多少位高权重的内奸?地本州一战之后,消息估计已经逐渐传了出来,菩荙贤者的陨落会在帝国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你觉得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很多千山皇室原来的反对者会不会从暗处跳出来,给神族侵略军当带路党?况且……”
    在唐福一口气连珠炮般地提出了诸多问题之后,他的脸上又再次露出了刚才的那种讥讽的笑容,这时候冯萨里已经面色苍白如纸——唐福所提的问题,冯萨里难道从来没有想到吗?不,如果连这些简单的事情都想不到,冯萨里也坐不到皇帝的位置上。他只不过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可这还没完,唐福停顿了一下之后,接着说道:“况且,高高在上的冯萨里陛下,我想请问你手上到底有什么底牌,让你如此有底气,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中京城你那张龙椅之上——”
    “千山帝国的军队当中,有多少将领和士兵是完全效忠与你的?这里的效忠,是指无论发生何种情况,这些人都会跟随着你一起战斗,哪怕一起去死!千山帝国的官员之中,有多少人是仍旧效忠与皇室的?哪怕是敌人如同泰山压顶一般,能够很轻易地将他们碾成齑粉,他们还会坚守自己的信仰,绝不背叛!”
    “还有,千山帝国的人民,包括统治着这片土地的贵族,那些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大小领主们,还有依靠辛勤的劳作,供养着这个帝国所有的官员、士兵和贵族们的平民们,还有那些唯利是图的商人,各个职业工会的大佬,又有多少人会站在你这一边?哪怕是敌人已经取得了绝对的优势,甚至取代了你们皇室的统治之后,还依然在心里默默支持着你,为将来可能的反攻不惜付出所有……”
    唐福的话音在狭小的斗室之中淼淼回荡着,振聋发聩。这些问题,他不仅仅是问冯萨里的,同时也在问他自己——雷色帝国的现状,又能比千山帝国好到哪里去呢。
    会客室中,一灯如豆。
    摇晃的烛火将两位皇帝的身影拉得很长,随着不时爆响的灯花,变幻着影子的形象。
    两行清泪在冯萨里清癯的面孔上流淌,唐福问他的几个问题,他一个都回答不上来。
    啊,你能指望一个从小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富贵闲人,能够对帝国上上下下的细节掌握多少呢?
    这些事情,原本应该在他即位之后,通过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时间,才能一点一滴抽丝剥茧般慢慢学到的,这也是兰德大陆所有国家的通病——随着开国元勋和那些雄才大略的君主逝去以后,一代代皇帝越来越平庸,越来越荒淫,他们的祖辈信手拈来的事情,这些后辈们却要通过漫长的时光才能学会。
    如果没有外敌的威胁,这些皇帝最多是多花上一些时间,大不了再多付出一些代价,总能维持下去。可现在的问题,恰恰是没有时间。敌人来了。侵略者不会给年轻的皇帝成长的时间,你要么快点成长为合格的帝王,要么就被毫不留情地扫入历史的垃圾堆!
    沉默了良久良久,唐福再次开口说话,这次他的声音温柔了很多,像是在冯萨里的身后看到了那个须发皆白的老人的身影,他看着冯萨里,其实是看着冯萨里身后的阴影说道:“说起来,冯萨里你可能不信,我其实压根就不算什么天潢贵胄,大概我全身上下,除了血脉之外,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跟雷色皇室有关……”
    听到这个话,即使是正陷入到天人交战之中的冯萨里,也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唐福这话是什么意思?冯萨里并没有参与空间裂缝之前的行动,当然也没有听到过唐福叙说自己的往事。
    “非但如此,我估计在一般人的概念中,像我这样的出身只能算是草莽,甚至可能连这个都不如。你知道希玛城吗?我就是在那个小城里长大的,所以相信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了。那压根就不是一个正常人生活的地方。在希玛城里,我有一个师父,我和他的关系,既像师徒,又像父子。很可惜,在我十几岁的时候,他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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