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烟昏沉沉中被一阵暖意包围了。
    风是暖的,时轻时缓,鸟鸣声是清脆的,时隐时现。
    间或一点轻轻的颠簸,温柔地要将她从梦中晃醒,她顺着摇出的力道一歪,找个温暖处,复又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李烟醒了,有点迷茫,抬眼望去,一道喉结,如峭壁上嶙峋的硬岩,突兀而霸道,她不自觉拿指尖碰了碰,玉白的手指柔而轻,惊得岩石震动。
    李烟迷蒙道:“阿时。”
    秦时一顿,轻轻地嗯了一声。
    便是一片安静,风吹起马车的帘子,带来光的明暗,但有什么被打破了,秦时感到喉结上的手指慢慢放了下去,接着怀里的温度也渐渐离开了,她的肩膀上打了好几层绷带,坐起来有点吃力,期间脸颊还颤颤的贴到他的胸膛上。
    又是这样,温温软软的“阿时”还犹在耳边,她人已经视他为洪水猛兽。
    是不是他误会了,其实她口中的“阿时”并不是他?
    也确实,他们之前并无太多交集,纵使说了几句话,也不该有这么甜腻的称呼。
    秦时稍稍动了一下腿,李烟没有撑稳,一下又跌进他的怀里。
    秦时抱住了,拿手摩挲她唇边的伤口:“你不想问问你舅舅怎样了?”
    李烟停下了挣扎,看着他,两人离得很近,呼吸交缠,她的唇瓣软而嫩,是失血过多的浅粉色,秦时控制不住地揉了揉:“说话。”
    李烟实在有些担心她那个傻舅舅,她张了张口,秦时的拇指便抵了进去,压在她的唇角。
    “田召轩跑了,田家不行了,”秦时搅了一下,弄出点水声,“大冀河,是我的了。”
    什么?李烟呜呜起来,把手用力搭在他的手臂上。
    秦时不为所动,又添了一根手指进去,玩弄柔软的舌头:“刘将军没有帮你,是我带兵来救的你,大冀河几方混战,正落入我手中,或许你想认识一下真正的我?”
    马车不再颠簸,外面熙熙攘攘热闹起来,帘子外的风光更加明媚了。
    秦时凑近她,笑意是一点点漫上眼睛的,光照进来,有点漫不经心的夺目,此时的他不像是一个,仅仅十五岁的少年。
    “欢迎来到苏州,李烟。”
    北方寒流遍布,苏州还是这么的明媚,轻快。
    李烟不得不脱下大氅,换上布衫,在这温暖怡人的地方开始养伤。
    秦时很忙,他的那些兵来历不明,似乎已经被多方察觉了,以至于他与许多人整天都待在会议室里,情状严肃。
    李烟在院子里走动,会不经意地路过,苏州在上辈子里意义重大,她想探究一番,但每每不得其法,无功而返。
    秦时会晚上回来,裹进温热的被子里,去掐她的腰,亲她:“又想干什么呢,小坏狐狸。”
    李烟躲他,拿手捂他的嘴。
    秦时便在她手底下闷闷地笑了。
    又过了大约七天,秦时的事情办完了,庭院里的一些贵客也纷纷离去。
    一只白色的鸽子探头探脑,李烟呼哨了一声,它落了地,李烟抬笔写下“州使”二字,鸽子用乖巧懂事的眼光看她,她摸了摸它的小脑袋,放它走了。
    她发了一会儿呆。
    今天夜晚的苏州分外热闹,快活的气息简直弥漫在空气中,李烟在屋里拄着下巴看了大半天书,窗户被敲开了。
    秦时今天穿着一件黑色宽袖袍,下摆和袖口缀有红色水纹,腰间居然还有一把红玉短笛,行动中似有暗光。
    他负手站在外面,道:“出来。”
    李烟慢吞吞地从门口出来了,秦时啧了一声,似有不耐,拉住了她的手,没有松开。
    苏州城灯火通明,热闹喧嚣,人潮川流不息,空气中有香甜的桂花糖的味道。
    迎面来了一个挎篮的小姑娘,篮子里一堆花花绿绿的东西,却对李烟说:“姐姐,给这位公子买点东西吧。”
    “?”李烟仔细看去,篮子里是一些编织的彩色的绳,不知道有什么寓意。
    “姐姐是外地人?”小姑娘笑嘻嘻地说,“以往朝廷总是这个时候招壮丁去打仗,女人们就去寺里乞了不同颜色的绳系在丈夫手上,久而久之作为习俗保留下来了,现在不打仗了嘛,”她吐了吐舌头,笑了笑,“保个平安。”
    李烟看了看秦时,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她对小姑娘说,“不好意思,我没有带银钱,这回就……”说着,抬脚就要走
    ——被秦时一把拉了回来。
    秦时皱起了眉头,不大高兴的模样,把她按回小姑娘面前,沉声道:“买,红色。”
    又顿了一顿,“要两个。”
    他如愿以偿。
    又逛了一会儿,人群开始往一处聚集了,当中一片的光愈发明亮了起来。
    秦淮河畔,玉宵楼前,高台之上,奏乐齐鸣,香肩半露的姑娘翩然而舞,后面展示一副广袖留仙裙,褶皱像鱼尾水痕,尽显风华,飘飘若仙。
    这是近来流行的猜舞曲游戏,交些入场费,那名女子跳,前面人来猜,若连对二十道,且表演一个让那女子猜不出来的舞曲,便可将这副衣裙收入囊中。
    秦时凑近李烟,濡湿的热气喷在了她的耳朵上,他问:“想要么?”
    不等李烟应答,他便拉着她向前,一跃而进,交了银钱,中气十足道:“我来。”
    人群中发出了许多讨论的笑闹,无他,为着衣裙来的,大多都是女子,大家都好奇地盯着这人高马大的男人,看他如何周旋。
    高台上的舞女也愣了一瞬,随即看了看他身边的女子,了然一笑,奏乐起,舞女脚尖点地,双臂微伸,做了个起势。
    秦时道:“明枝。”
    奏乐随即变了,舞女回旋转身,逶迤在地。
    秦时道:“平舞。”
    舞女起身,双手伸至头顶,手指微张。
    秦时抱起了双臂:“青莲。”
    ……
    二十首曲子过去,人群中发出了微微的惊叹声,这人要么博学广识,要么便是欢乐场上的常客了。
    纵使李烟,不免也来回打量他。
    秦时拧了一把她的脸蛋:“不许瞎想。”
    高台上的女子从台阶上一步步下来,做了个辑,然后抬手到高台:“这位公子请。”
    这是要秦时上去表演了,他低头看着李烟,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他从腰间摘下短玉笛,低声道:“白泽,会么?”
    这其实很奇怪,以李烟的性格,对于她不感兴趣的东西,她是连点皮毛都不愿意懂的,正如这舞曲,她甚至不知道什么是起势。
    可是,白泽她是会的。
    上一世,两年后的永安十七岁生日宴上,秦时作了一曲剑舞,正是白泽。
    李烟不懂舞曲,可是无疑秦时跳得是好看的,气势十足,大杀四方。
    当时秦时跳完回来,带着浑身的热气,问她:“看懂了吗?”
    李烟摇头,你连最负盛名的曲子都不知道?秦时嘲笑她,然后一个音一个音,一个舞步,一个舞步地教会了她。
    这是李烟唯一会的一首舞曲,但可惜,也不曾再演绎过。
    此时灯火喧嚣,人声鼎沸,李烟沉默地接过短玉笛,玉笛凉润,贴在她的掌心,她点了点头。
    “你、会?”秦时语调古怪,咬字有重音,不相信她似的。
    李烟横笛于唇,发出一个音节。
    “好啊,好你个……”秦时点了点她的额头,似乎要质疑她是否去过烟花场地了。
    李烟忙道:“家父盛宴,有幸听闻。”
    秦时哼了一声,不知信没信,他随手抽出一把木棍,足尖点地,跃至台上。
    短笛声调猛然拔高,追随而去。
    秦时双脚微开,踏在地上,腰部后仰,做了个起势。
    到此为止还是正常的。
    但是下一秒,秦时微醺似的脚步一错,手里挽了个剑花,短笛差点破了音,
    ——他居然跳起了女步。
    白泽男步异常凌厉霸道,要煞气十足,要大杀四方。
    而女步则如蒲草,要柔媚纤细,要轻盈飘逸。
    少年秦时的腰既坚又韧,错步间,不见柔媚轻盈,起承转合间却如落落松柏,别有一股潇洒劲。
    既娇且狂,秦时认真做一件事情的时候,向来是意气风发的。
    最后他侧身收势,本是女子与丈夫诀别,他做起来却像个要去四海为家的少年侠客,眉眼漆黑,有了点汗,唇角带了笑意。
    一曲完毕,居然还有不少群众叫好,掌声一片。
    许是曲子吹的错漏百出,舞跳的不伦不类,那舞女愣是没有猜出来名字。
    人们嘘声一片,艳羡嫉妒有之,那价值千金的留仙裙便这样被不识风月的木头收入囊中。
    ……
    “李烟,”秦时喘着热气,执起她的腕子将另一条保平安的红绳系上了,“无论以后发生什么,我都能保下你,你信么?”
    他的眼中有灿灿的星火。
    李烟沉思良久,将手搭在他的腕子上,抬头冲他一笑,露出了一对小虎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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